巴西人为什么不高兴
2013-05-30邵乐韵
邵乐韵
2013联合会杯正在足球王国巴西上演,骨子里酷爱足球的巴西人却没有待在家看比赛。他们涌上街头,向政府示威,两周里,人群如滚雪球一般,从最初一两个城市的六七万人,发展到全国近百座城市的上百万人,创下20年来最大规模。
巴西人为什么不高兴,以至于对2014世界杯都可以说“不”?
车票涨价
导火索是5月份地方政府对火车、地铁和公交车车票的提价。
在巴西最大城市圣保罗,原本公交车票的单价是3雷亚尔(1巴西雷亚尔约合2.73元人民币),实行调价后,票值变成3.2雷亚尔。看似微调,却激起了当地民众的强烈不满。
“交通费占了城市居民月支出的很大比例,普通劳动者平均月收入约为678雷亚尔,而每个月光是坐公交车就要花费153雷亚尔。”28岁的玛丽亚娜·奎洛兹告诉《新民周刊》。如果上下班转车多,0.2雷亚尔的涨幅对工薪阶层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所以,圣保罗率先发起了‘争取公交免费运动,并且得到很多人的响应。”
5月下旬,圣保罗的游行者敲着手鼓、举着横幅,上街示威,高声呼喊:“让我们高举双手!反对3.2雷亚尔的耻辱票价!”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里约等大城市。
起初,抗议并未引起巴西主流社会的注意,不少中产阶级民众还表达了对部分抗议者趁机破坏公物、抢劫店铺的鄙夷。但进入6月后,随着事态发展,警方对示威者采取了越来越强硬的措施,发射橡皮子弹、投掷催泪弹,导致包括15名记者在内的100多人受伤。情势急转直下。
“人们联想起1964年到1985年军政府独裁时期,警察残酷镇压抗议者。”玛丽亚娜说。网上,诸如一个警察对着一名手无寸铁的妇女喷射辣椒水的照片,让旁观者愤怒。于是,犹如火柴掉进干草堆,参加抗议活动的人经由社交媒体的号召骤然增加,并在全国其他城市迅速蔓延。
诸如圣保罗之类的城市公共交通陷入瘫痪;在首都巴西利亚,抗议者甚至冲进国会大厦,爬到屋顶上……当时玛丽亚娜也在现场:“太兴奋了!我很高兴看到巴西人关心政治,外界总是以为我们关心的只有足球而已。”网络上流传着一段富有巴西特色的示威现场视频:警方向民众发射了一颗冒着烟的催泪弹,又被一名年轻人脚法娴熟地踢了回去。
虽然近年巴西频频爆发示威——去年年底,有10多万民众走上街头,抗议国会提交的石油资源税分配方案不公——但是,像这次大规模持续性的抗议活动是近20年来没有过的。
在6月17日出现23万人的抗议高潮后,迫于压力,多个市政府先后取消了提高公交票价的措施。20日,来自劳工党的圣保罗市市长费尔南多·阿达表示,市政府将做出“巨大牺牲”,终止公交票价上涨,24日起恢复原票价。里约热内卢市市长当天也发表了内容相似的讲话,他说,降回公交票价将会让里约市政府每年多投入约2.25亿美元。
剑指腐败
但是,游行没有因为票价的复原而偃旗息鼓,反而愈演愈烈——问题已不仅仅是公交车票而已。
来自圣保罗、目前居住在巴西利亚的玛丽亚娜自称是活跃的抗议者,巴西利亚的每场活动她都不落。“我觉得,一开始大家是为了维护合法抗议的权利,并没有特别的诉求。但是渐渐地,参加游行的人数越来越多,诉求也多了起来,有的喊出反腐口号,有的希望改善公交设施,有的要求调查世界杯筹备项目的资金使用情况……”
“抗议活动没有明确的领导者,参加者大多数是14岁到30岁左右的年轻人,社交媒体发挥了巨大的聚合作用。”玛丽亚娜说。据巴西媒体的一项调查显示,抗议人群中,53%是25岁以下的年轻人,其中77%受过高等教育。81%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是从脸书上了解抗议的进展的。
由于忙着参加运动,玛丽亚娜忘记了6月19日是父亲的生日。隔日她向父亲补上祝福,父亲却说:“亲爱的,你参加抗议活动本身就是给我的一份大礼了。”母亲自己行动不便,就鼓励玛丽亚娜和弟弟们代表自己去现场。“我想很多年轻人的家长都是同意的,虽然他们自己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去现场。”玛丽亚娜笑着说,这几天未婚夫向她抱怨如果再不花点时间陪陪他,他就要在家抗议了。
巴西利亚的抗议活动每天傍晚5点左右开始,先是下了课的学生,然后下了班的上班族加入,集会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11点,有时候甚至到凌晨。大家制作标语,喊口号,唱歌,一直散步到国会大厦或者当地政府大楼前。警察就一直跟着人群。
“警察担心太过粗暴会进一步惹恼公众,因此从之前的冲突中吸取教训,基本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他们知道不是每个抗议者都是暴徒;政治领导人也急切希望平息抗议活动。”玛丽亚娜说。
她还特别指出,巴西人的抗议不同于“阿拉伯之春”,不希望出现像中东那样的政府更迭。“我们并不是要求总统罗塞夫下台——在我看来,她依然很受欢迎,当然也不否认一部分人确实对总统不满。大多数人是抗议政务系统内的腐败现象,要求某些不合格的政客下台,例如正在接受反腐败调查的参议院议长雷南·卡列罗斯。”
所以在抗议现场,主流的声音还是“非暴力”,社交媒体上召集抗议活动的帖子均声明不欢迎暴力破坏行为。前往国会抗议那次,玛丽亚娜看到有人在国会大楼墙上涂鸦了一个无政府主义标志,周围的人立马就把他赶了出去,同时用白色喷漆把标记覆盖掉。“那些在现场使用暴力破坏手段的是少数,而且并非真的要抗议问题,而是趁机作乱或趁火打劫的。”
玛丽亚娜发来一张她和朋友们在马内加林沙国家体育场前抗议的照片,面带微笑的姑娘们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少一些体育场馆,多一些公共交通”。列队的防暴警察就站在她们身边看着人群。“在巴西利亚,我们有全国最昂贵的体育场,耗资15亿雷亚尔。为了明年举办世界杯,政府还在修建大型设施。我们不反对世界杯,但不想看到有人打着举办世界杯的名义搞腐败,我们要那些贪污的官员受到惩治。” 她新制作的一条标语写的是“公开世界杯的不干净账单”。
眼下正在进行的联合会杯,被巴西政府当作2014年世界杯的预先排演,已经花费了数十亿美元。而为了筹备明年的世界杯,再加上2016年的夏季奥运会,巴西政府将投入150亿美元。
“我们需要更好的教育、医疗以及安全,并不是为举办世界杯挥金如土……”一个带着女儿参加游行的母亲向媒体抱怨。还有一名年轻女导演拍视频“我不会去参加世界杯”上传到YouTube,斥政府为了面子工程而伤财,百姓的医疗保健和教育支出却退居次要位置,获得超高点击量。
多名巴西国脚也通过社交网站对街头示威群众表示支持,前巴西足坛名宿罗马里奥也现身支持游行讨伐FIFA。他在视频中指出,现在FIFA才是巴西的大总统,巴西在世界杯体育场馆上花的钱是德国或者南非世界杯的两倍,这些钱可以在巴西全国建8000所学校,买39000辆校车和建28000座体育场,他们在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浪费老百姓的钱财(注:巴西政府的世界杯预算是129亿美元)。
“这个时候我不是球星和政治家,我只是一位巴西公民。FIFA来我们国家建立了一个国中国,他们带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我们的老百姓却在为这一切埋单。”
总统表态
“和平的示威是合法的,年轻人示威是很正常的。”巴西女总统迪尔玛·罗塞夫在第一波抗议高潮后,18日发表声明说道。今年62岁的她年轻时参加过游击队,反抗独裁政府,被称为巴西的“铁娘子”。她还表示,示威是“民主的一部分,年轻人适合去示威”,并承诺将通过系列改革来解决民众关心的各种社会问题。
但态度温和的总统声明没有阻止20日晚全国各主要城市超过50万人继续走上街头,并有演变成社会动荡的迹象。
专栏作者弗拉维奥·西凯拉认为,抗议活动不仅仅是群众不满的爆发,而且反映了一个被实用主义、腐败和沉默吞噬的巴西社会中民主的缺失。他说:“耀人的政府支持率就像面具,人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样的官方言论成为阻止变革需求的借口,让人觉得‘不满是媒体禁忌话题,与此同时腐败不断堆积,银行负债过度、敛财不止,税收加重,还有政治游戏和权力集团……所有这些引发了普遍的不满,至少有一部分群众感到没有希望,感到迷失。最近十年,我们的民主在倒退,批判、意见分歧、反对和质疑的声音没有生存空间,质疑者成为意识形态攻击、司法甚至人身攻击的目标。”
6月20日晚,玛丽亚娜对要不要上街产生了犹豫。“看到一些打砸抢的场面,我们对局势感到不确定,有些害怕。”她怕历史倒退回上世纪60年代,又换来一个军政独裁政府上台。“我甚至在博客上表示要退出游行了。圣保罗的‘公交免费运动也暂停了。”不过半小时以后,她又决定还是去现场观察一下形势,“太纠结了!”
当地时间6月22日晚黄金时段,总统罗塞夫再次对全国电视观众发表声明。虽然只有10分钟,但她宣布了多项挽救民意的方案。罗塞夫表示,当前最为紧迫的有三件要务:一是立即制订全国城市交通计划,优先发展公共交通;二是确保将国家获得的石油资源税百分之百用于教育事业;三是鼓励与促使更多医生加入现有的全民公共医疗体制。
罗塞夫还承诺,将严厉打击官员贪污腐败,管理好公共资金的使用,并就世界杯场馆资金做出解释,“我要寻求建立一个更透明、更能抵御不当行为的政府机构”,“政府首先要保证的是公民权利,而非经济发展”。
对于混杂在合法抗议人群中的打砸抢分子,罗塞夫予以了警告。“我们这一代人经过不懈的斗争才有今天。街头的诉求必须被聆听、被尊重。但这一诉求不能与某些借机闹事者的暴力行为混为一谈。”
看了总统的电视讲话,玛丽亚娜感到心定,“她在倾听,他们(政府领导)在倾听”。一位巴西政府高层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不听取人民呼声的做法,是愚蠢的。”玛丽亚娜他们对继续合法抗议又有了信心,“公交免费运动”也表示会继续上街。但另有部分民众认为,人们需要的是真正的行动,并非只能传话的政府。
新抗议时代?
和巴西因为车票涨价而引发大规模抗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土耳其爆发的“近年来规模最大的反政府抗议活动”。后者的起因看上去也很小,本是民众抗议政府强拆公园兴建商业中心和兵营,后来发展到抗议总理埃尔多安的专权执政,要求其下台。
同样面对国内民众的不满,两个国家的领导人的应对方式却大相径庭:罗塞夫声明支持合法的抗议,倾听民声;而埃尔多安则称反政府示威活动是“非法、不道德的行为”,受到了“境外势力驱使,蓄意破坏土耳其的积极发展”,并指责推特等社交媒体是“新的危害”。
6月22日,上万土耳其人再度聚集在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的塔克西姆广场举行示威,防暴警察使用高压水炮等驱散人群。埃尔多安表示,自己支持防暴警察。
“罗塞尔是革命者出身,相对土耳其总理的‘傲气,她的表态更具安抚性。”美国CNN前制作人、时政专栏作家弗里达·吉提斯称,“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抗议年代。”
她在给CNN的观点专栏中写道,在一个沟通网络密集的时代,一个小小的抱怨就会引爆一场行动。政客们在选举中或许能够赢得高票,或许在国际舞台上能够摆弄政治手段,但面对国民的诉求,必须更加公开化和坦诚化。不然,看上去不起眼的事由,比如一座公园或是车票涨价,就会聚沙成塔般地爆发,而且不带预警。
民主政府面临的考验之一是,要分辨什么是社会骚乱,什么是公民合法表达合理诉求。催泪弹和高压水枪或许能够逼退第一波抗议者,不过智能手机捕捉到的画面会激起更多人的注意,继而掀起更大规模的抗议。
与土耳其警方的强硬态度对应的是,示威人士也在改变策略。一名叫埃德姆·京迪兹的舞蹈老师,通过在塔克西姆广场默默站立数小时的方式表达抗议,数百人开始效仿这位“静站侠”,成为一种新“风尚”。
政府或许有能力监听个人电话,侵入私人邮箱,但是他们无法完全掌控信息的流动,或妄图转移话题蒙混过关。换句话说,政府领导人不能再按以前的方法来塑造他们的公共形象了。新科技让政府方便地知道人们在想什么,但也越发难以框定人们相信什么。
这是一个新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