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茨比的了不起
2013-05-30阙政
阙政
8月刚开头的那几天,走进电影院,會有这么一种感觉:拍电影真容易——随便写个剧本,来几个帅哥美女,穿插些慢镜头、特写、分屏,再加上一点对上流社会生活的贫瘠想象,就成了!
等到8月底,再进电影院,感觉又好像完全变了:有些电影浩大繁复得需要重构一个不小的时代,每个环节都可以无止境地做精做细,了解越多,就越觉出它的深不可测……
了不起的重逢
很多美国人都是从他们的高中课本里,第一次知道有“盖茨比”这么个人物。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在它初版的1925年只售出了4000余本,影响却绵延将近100年,家喻户晓到几乎被漠视的程度。导演巴兹·鲁赫曼(Baz Luhrmann)找到男主角小李子的时候,后者感叹:“这就像美国的莎士比亚故事。”但,“我对它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高中时,那时读后也没什么感觉。”
其实导演本人早在12岁那年就看过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的1974年版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儿时的记忆也仅仅是“虽然画面漂亮但又有些空洞”。
然而,西伯利亚火车上的一次重逢改变了一切。
2004年,拍完《红磨坊》的巴兹从北京搭乘西伯利亚火车快线,打算穿越俄罗斯北部,到巴黎去见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当我发现这不是我所期待的托尔斯泰式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派的浪漫之旅,而是被困在一个小小的车厢里时,我想起我有一本有声读物和几瓶澳洲产的葡萄酒。”于是他喝着红酒,打开了有声读物……“6个小时过去后,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第二天再一次回到车厢做同样的事情。”就在那时,巴兹意识到,盖茨比的故事“具有电影的架构”,并且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我要把它拍成电影”。
事实上,小说吸引他的远不止是“电影的架构”。盖茨比故事里那个极度奢靡的世界、破碎的爱情之梦,历来都是导演的心头之好,要不然,他就不会因为拍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红磨坊》而名噪一时了。
这几乎是一次注定会成功的翻拍。有人说,《盖茨比》完全就像是昨天写的故事,影射当下时代。纽约的夜晚和当年一样热闹,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依旧让人目不暇接。奢靡和爱情的吸引力只增不减。更妙的是,对观众而言,《盖茨比》不仅是鸡尾酒,也是醒酒茶。纸醉金迷的微醺与悲剧性的颓废交相辉映,飘飘然与自省的感觉交织而来,杀伤力绝对是二次方的。
唯一的问题是,版权冻结在曾经拍过电视剧版《盖茨比》的A&E电视网络公司手上,巴兹耗费了将近十年时间去争取。
了不起的考据癖
不过,新版电影的成功也不是必然。毕竟,考虑到小说的情节,假如碰上三流导演,还是有被拍成琼瑶式婚外恋故事的可能性。而菲氏原著的《本杰明·巴顿奇事》2008年被大卫·芬奇搬上银幕后一举拿下13项奥斯卡提名,也让后来者感到了沉沉的压力。更何况,《盖茨比》还早有三版电影在前,不乏珠玉。
“要怎么来拍摄这个电影才能让广大现代观众接受呢?”巴兹再三自问。和许多知名导演一样,他对待任何工程,起点总是“先从搜集做起”。
让人佩服的是,他的考据不仅是普遍意义上的了解时代背景、搜集影像资料,以至于知道1920年代的游泳池里常常会出现橡胶斑马……他的考据是连小说版本都没有放过。
好朋友、知名导演科波拉告诉巴兹,他当年做1974年版《盖茨比》编剧的时候,很多灵感来源于菲氏的其他创作。于是巴兹读了《最后的大亨》、菲氏的自传体小说,甚至菲氏最喜欢的作家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两者的故事架构有很多相似之处:天真无邪的人在旅途中遇到了偶像人物。”
当年菲氏辗转长岛、纽约和法国的圣·拉斐尔,于三地完成了《盖茨比》的创作。如今巴兹故地重游,任何细节都不放过:“菲氏在圣·拉斐尔郊外的一个别墅里写作《盖茨比》。就在20分钟路程外的戛纳海滩边,他的妻子和一个帅气的军官发生了婚外恋。”最终,电影的首映礼所在地,距离菲氏当年写作的长岛,也只有20分钟路程。
那段时间里,巴兹、小李子,还有饰演盖茨比好友“尼克·卡拉韦”的托比·马奎尔,三个人常常在房间里一圈圈地走着“寻找着更多的东西、更多的细节……就像鲨鱼在水里追着血腥味一样”。
了不起的盖茨比
找个什么样的人来演盖茨比?巴兹的心里充满了形容词——复杂、浪漫、黑暗、有魅力、一个伟大的演员……他若笑起来,“就像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那种笑容,那种笑容让人安心”,然后转瞬间,表情看上去“就像他杀了一个人”。
这些形容词最终不出意料地把他引向了小李子——22岁上,后者就出演过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而他说服的方式也极其简单——把一本旧版小说拍在桌子上,告诉后者:“我已经争取到了拍摄权,我想和你一起拍。”
如今,我们甚至不需要再追问导演,他心目中的盖茨比是什么人,是浪漫主义者还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是不是符合我们读小说时的想象。听听小李子的理解,已经足够放心——
“15岁上初中那时候读的盖茨比和我成人后读的盖茨比是大不相同的。我在初中时对故事的理解是:这是讲述一个男人单恋一个女人,为了能和她在一起而创造了大笔财富——这是个悲剧的浪漫爱情故事。
“成年之后重读此书,却让我深深着迷。主人公是如此地空虚。他在寻找一些对他的生命有意义的东西,并且为他的旧爱黛西深深着迷——她就是他的海市蜃楼。盖茨比所举办的派对,以及经营使他暴富的地下酒吧生意,都是为了让他爱的人、也让美国贵族们重新接受他。从中西部的贫民小伙儿打拼成‘了不起的盖茨比,他想成为那个时代的洛克菲勒,这是他的美国梦。
“盖茨比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打造他的府邸,为了把黛西吸引进来。但即使他牵着她的手,他还是在凝视那盏绿灯。他仍然在寻找可以让他生命完整的东西……
“即使经过了80多年仍然一样。在这个摩登时代我们已经重复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而且还在重复做同样的事情。菲茨杰拉德评价了社会的本质、人的本质和不断追求财富的人性。”
——如果说演技是基于对角色的体认,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小李子即将呈现的盖茨比,一定不会只有迷人的外表。
了不起的大海捞针
相比小李子的一锤定音,女主角的人选就没那么容易了。任谁都知道“黛西”对于整出戏的意义,更何况对手还是小李子这样的偶像实力派。
“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你能想到名字的女演员,都很想出演这个角色。”巴兹说,“这是那种大师级、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角色。所以我们发现自己好像就处在《飘》那样的境地,我们探索所有的可能性。”
《飘》一般的寻找。幸好,《盖茨比》最终也找到了他的“费雯丽”:凯瑞·穆里根。
巴兹在好莱坞知名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的奥斯卡派对上,见到了这位出道不久的年轻女演员。“我还记得她当时穿着V&A的复古裙子,气质优雅独特。我走上前,和她打了招呼,发现她是个聪明伶俐的人。”
在凯瑞参加试镜的整个过程中,巴兹和小李子一直在交换意见。
导演要找的“黛西”必须具备美貌的外表、年轻的气息和天真的气质。而小李子眼中的“黛西”不光天真,还得有一种“因为贵族出身而摆脱不了的追求享乐的个性”,“即使她爱着盖茨比,但最终更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她。就像她说的:‘我希望我的女儿将来是一个快乐的小傻瓜,在这个世界上女孩最好的就是当美丽的小傻瓜。”
最终,还是小李子的一句话说服了导演——他告诉巴兹,台词里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盖茨比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了解了女人。”“那意味着盖茨比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很多美丽的女人对他投怀送抱。如果黛西只是聪明美貌,他不会想要和她有任何关系。”小李子说,“但你看凯瑞的诠释,她就是温室中的花朵。于是你就会明白他想把她放在玻璃盒里保护起来的欲望。那是他执念的起源,也埋下了疯狂的因子。”
听完这番话,两人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就是她了。”
了不起的澳大利亚长岛
电影就是造梦,而盖茨比的梦,更比其他电影难造得多。
一个有趣的地方是,当大部分观众都以为这是对1920年代的怀旧旅行时,导演却并不是这么打算的。根据摄影师回忆,巴兹让他把一切都拍出“崭新”的气息,“他希望拍出来的效果,是我们就置身于1920年代那个令人迷惑的时期,而不是我们在回头记录那个时代。”
造梦师的秘笈,首先就是打造一个令人信服的场景。曼哈顿中区的“王牌酒店”很理想,从套房的凸窗里看出去就是纽约城,周围还有很多菲茨杰拉德时期的建筑物。但迫于预算,电影的大部分场景仍然只能在澳大利亚完成,而不是纽约。
“汤姆·布坎南”的豪宅其实是在悉尼福克斯工作室的大舞臺里搭建出来的。相比盖茨比,布坎南的家象征着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剧组沿袭了美国富豪典型的建筑风格,用白柱、红砖去堆砌,40英亩精心修剪过的草坪直通海边。
而盖茨比,他却是一个“不知从哪儿冷不丁冒出来的在长岛上买了座宫殿”的新贵。为了表现盖茨比的野心、浪漫和孤独,他的城堡被打造成哥特式巨型豪宅,还高耸着闪亮的炮塔。
为此,巴兹在悉尼的一座山上打造了一个长岛。而那座城堡,原先是一所天主教男生学校,巴兹的高中时代就在那里度过(他是澳大利亚人)。
有人问小李子,是否就住在城堡中。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导演甚至常常在早晨跑进来说:“请去叫醒盖茨比先生,巴兹先生准备给他个近景。”然后一帮佣人跑去敲他的门,小李子就会穿着长袍下来说:“我准备好了。”
从影片中看,盖茨比的城堡像极了“迪士尼”的城堡。在巴兹看来,盖茨比先生的假日派对就是一场梦境般的狂欢,所以他的城堡,也就是一座“成人迪士尼”游乐场。
了不起的夫妻档
凯瑟琳·马丁也是澳大利亚人。20年前就开始和巴兹·鲁赫曼合作,一直合作到与他恋爱结婚、生儿育女。
尽管此前已经荣获两座奥斯卡奖(美术指导、服装设计),但《盖茨比》还是让凯瑟琳感叹:“我从没参与过一部电影,在戏服细节设计上如此大量、如此复杂。”
按照导演设定的历史发展概念,小说的时代背景是1922年,而它的故事又暗示了1929年的金融危机。对凯瑟琳来说,“规则是我们可以引用任何1922年至1929年的事物。”
凯瑟琳对原著中的每一句描写都作了详细研究——1920年代流行的西装,配搭向后折的袖口;黛西的三角帽子;盖茨比司机的制服是知更鸟蛋的那种蓝色……
美国传统服饰品牌布鲁克斯为剧组提供了2000套服装供选择,燕尾服就有200套之多。与布鲁克斯合作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曾经卖过衣服给菲茨杰拉德,至今还存有大量菲茨杰拉德要求定制衣服的来信。”
对凯瑟琳来说,服装不只是演员的一部分,服装就是演员。“盖茨比那种从容优雅、汤姆·布坎南那种天生的粗鲁气质,还有尼克·卡拉韦那种来自中西部、受过良好教育的农家孩子,整体服装造型要能体现出他进入上流社会后的蜕变……这些都要通过细节来体现,而我就是要细致再细致。”
她那种细致,是细致到可以随时准备好和别人打笔墨官司——“我总是担心,假如我不像历史中所记载那样精确地去设计,会被人逮捕。人们会说:‘那个针织衫的衣服重量和1922年那时穿的不一样。然后我会说:‘等一下,我肯定我可以找到那个时候人们穿着那件套头衫的照片。然后就去找来说:‘看!”
令“汤姆·布坎南”的扮演者乔尔·埃哲顿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片中,“汤姆·布坎南”和“尼克·卡拉韦”毕业于耶鲁大学,并曾是某神秘组织的一员。剧组经过调查,发现那个组织很可能是“骷髅会”。“于是凯瑟琳在我的西装上缝了个骷髅和骷髅腿的图案。”埃哲顿说,“她本不需要那样做,而且你可能根本看不见,但我知道衣服上有。”
——不知道看IMAX的同学,你们看到了骷髅腿没有?
了不起的爵士时代
“爵士时代”这个词,几乎就来源于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他引入了当时美国黑人的新兴音乐——爵士乐,包括1922年最热门的曲子《凌晨三点》,还在手稿中记录了70多首流行歌曲。
巴兹也喜欢爵士。但他不能再選用当年的抒情爵士——“我不要镜头里有那种漂亮的、朦胧的薄纱,配着暗淡的色调,像是在回忆往昔。同样,我也不要会激起人们思乡之情的音乐。”巴兹说,“因为当你读了小说,你就会发现,那不是一种回忆往事的感觉,而是当下,就在当下的感觉。”
这一次,巴兹要的绝对不是怀旧,而是直接带领观众搭乘时光机,回到1920年代当下。他问自己:“什么音乐是立竿见影让人感觉活在当下的?”听听爵士,再比较一下现今美国黑人的街头音乐——“那就是嘻哈了!”
于是制作团队里多了说唱音乐界的统帅人物、17次捧得格莱美奖的——Jay Z。嘻哈乐的根源里有爵士乐,而它又是爵士乐的新时态表达。“嘻哈和爵士都是很纯粹的自我表达方式。”巴兹说,“我们一定要让观众感觉到在盖茨比派对上第一次听到爵士乐的感觉……新世界正在形成,每个人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富有,又是如此醉醺醺和疯狂。我们希望能让观众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要去世界上最棒的夜店,就好像我们在开世上最快的汽车……”
对巴兹来说,电影配乐不是单纯地还原那个时代,而是为那个时代的音乐所代表的时代精神进行解码。
去年,阿黛尔的一曲《Skyfall》就为“007”大电影加分不少。如今,Jay Z也携妻(碧昂斯)上阵。巴兹果然如传说中的那样:对待电影音乐就像对待电影明星一样。
了不起的3D
3D最青睐的电影类型莫过于:灾难片、奇幻片、动作片、惊悚片、动画片……一部电影选择以3D形式制作,理由可以有很多种:突出视效、场面火爆、卖更贵的票……以往,观众面对3D多少有点“圈钱”的质疑。然而有趣的是,这一次,既非奇幻亦非灾难,《盖茨比》首开了剧情片3D化的先河,却没有招致非议,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同:这样一部电影,无论3D还是3D+IMAX都是相得益彰的。
说它开先河,事实上并不很准确——毕竟希区柯克的《电话谋杀案》最近也被改制成了3D版本。也正是这个版本,让巴兹“灵光乍现”:“令我感兴趣的不是冲我而来的那些东西——而是格蕾丝·凯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真想伸出手碰碰她——拍摄镜头并没有动,是她在移动和表演着。于是我想到,在3D电影里,让一个演员走向镜头,而不是把镜头移近演员,这是一项多么强大的改革啊!”
巴兹说他喜欢原著小说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它的描述让人感觉身临其境,就像你在现场一样。”所以,他现在要所有电影观众也和剧中人一样“置身派对之中”,“和他们一起狂欢”。在技术方面,他采用了比较宽的广角镜,“这样的镜头比较接近人类的眼睛看出去的视觉”。
或许,盖茨比穷其一生都未曾如愿。但这一次,至少巴兹·鲁赫曼是找到了他自己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