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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人研究范式再思考

2013-05-30刘昕亭

南风窗 2013年25期
关键词:张彤梁庄梁鸿

刘昕亭

“屌丝”的余波还未曾散去,“土豪”的热潮已经席卷而来,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推动着一种“语词的政治学”:各种热词、新词不断涌现,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张皇失措,其背后裹挟着深刻的社会分化与结构性重组,因为只有在现实发生了急遽变化的时刻,我们才迫不及待地需要新的概念发明,来述说社会的新现象和生活的新变化。回顾2013年的中国文化界,有两个被广为关注的新概念非常有趣,他们都曾作为这个社会的弱势与底层备受关注,现在也都被视为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重要力量,这两个范畴相近的概念分别是“新生代农民工”和“新工人”。

当农民工遭遇“新工人”

“新生代农民工”这个概念,其实并不新。根据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做出的界定,“新生代农民工”是指:“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年龄在16周岁以上,在异地以非农就业为主的农业户籍人口。”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1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目前我国农民工总人数已经达到2.4亿,其中新生代农民工占58.4%,在一些省份(如广东),这个比例甚至达到75%。

“新生代农民工”之“新”,之引起广为关注,并非是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而在于相较于父辈们,他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与发展要求。他们普遍接受了9年义务教育,很多拥有大专文凭;他们多在城市长大,从学校直接进入工厂 ,基本没有务农经验;他们开始突破传统农民工的乡情熟人社会,手机、网络、时尚开始成为他们的日常生活。在与城市的关系上,他们明确表示了留下来的考虑;在生活形态上,他们已经适应并且习惯了城市的消费与生活方式。正是这些既无法回到乡村,又不能定居城市的青年,他们不满于现实处境,他们迫切要求分享社会的发展进步。用脚投票的“用工荒”、富士康惨烈的接连跳、此起彼伏的群体性抗争事件……尤其是2010年波及70多家工厂的连锁罢工潮,使得学者们惊呼“抗争时代来临”。倏忽之间我们惊异地发现,不同于他们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哭哭啼啼下跪讨薪的父辈们,新生代农民工有着更高的制度诉求,更坚定的捍卫自己利益的行动。

在2013年的中国政治经济版图中,如果还将青年农民工定位为一个边缘的“他者”,一个有待知识分子代言、发现、显影的“他者”,一个具有特定生活轨迹和发展诉求的“他者”,不仅会忽略其中新的正在形成的权力关系,也根本无法切中中国社会结构性重组的脉动。

“新工人”这个概念,同样也早已备受关注。《南风窗》在2012年就率先用“新工人,怎么办?”的封面报道,提出“如何看待这数以亿万计的悬于城乡之间的群体及应对其连带的社会问题,是新的政治周期之内需要应考的难题之一”(李北方,策划语)。吕途在著作《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中国法律出版社,2013年1月)中,明确提出更新既有的“农民工”、“打工者”等称呼,围绕“新工人”来重新建构这个群体的身份认同与政治认同。

劳工问题或曰工人问题,始终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的关切所在。1990年代中国所启动的国有企业改制,造成了大批被抛出体制的下岗工人,他们的生存问题,他们面临的日常生活方式的巨大转变,连同重要老工业基地的衰落(如东北),都进入了知识界的研究视野。社会学者的田野调查,文化研究的深入剖析,艺术创作者的亲历现场,再加上一批海外学者的鼎力加盟,众多引起广泛反响的著作、电影,样式各异,路径不同,都汇聚在这样一个承受着转型剧痛的群体身上:汪晖《改制与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命运》、戴锦华《隐形书写》、李静君《中国工人阶级的转型政治》、王兵的纪录片《铁西区》、张猛的故事片《钢的琴》等等。但是在2013年我们再度探讨中国工人阶级命运的时候,“新工人”之“新”在于,它不再指(并非不再关注)在国有企业中从事劳动工作的工人,而是转向了那些没有城市户籍,在外企、私企的流水线上打工的城市外来人口。研究群体的转向,同时意味着研究焦点的转向。如果说对于国企下岗工人的关注,涉及的是改革破冰,是过去的国家主体工人阶级作为体制转型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如何艰难地“从头再来”的出路问题,那么对于新生代农民工群体,新的问题则指向更为尖锐的国家政策走向:城乡二元户籍制度,中国低端制造业的产业转型与升级,以及更为重要的是,“新工人”这个概念所意味的新的阶级意识的浮现与再造—恰恰在这个新的语词发明里,第一次地,“工人”与“农民”两种身份出现了叠合,过去生活在不同空间、分享着不同劳动文化的两个群体,在“新工人”这个新的语词中,开启了共同的历史命运。

写作危机:当作家遭遇他者

新的概念浮现以及广为讨论的话题热点,来自今年热销、热读的几本图书。不同于学术界多年的稳步研究(如沈原、潘毅等学者的著作),也不是农民工自己创作“打工文学”的成果汇聚,2013年一批关于农民工问题的大众读物扎堆而上,这些图书都以“纪实”、“非虚构”为旗帜,写作者多为文化学者、作家、记者,在体裁类型上不约而同强调调查与亲历,力图成为理解当下中国的重要截面:代表有张彤禾《打工女孩》、梁鸿《出梁庄记》、丁燕《工厂女孩》等。

有趣的是,这些图书都呈现出了一种文体的症候或焦虑。它们在纪实与叙事之间游走,在文学创作与现场记录之间摇摆,写作者竭力要请读者相信,这些关于打工者的故事是真实的、可信的,是被忽略的“看不见的中国”(梁鸿作品宣传语),是普通读者不熟悉的“另一种生活,另一面中国”(丁燕作品封面),是倾听“中国打工者的声音”(张彤禾作品腰封)。

笔者强调“纪实”的标签,是因为当写作者不断强调“纪实”与“非虚构”的时候,谁的真实,以及写作者的位置,被画上了问号。围绕这批图书,各种争论、商榷、批评之声此起彼伏,尽管其间焦点各异,但是共同指向了一种写作的危机、一种表征的困境,即写作者与他们观察和描述的对象农民工之间,形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又对应着什么样的社会现实。

《出梁庄记》

学者梁鸿的《出梁庄记》是她2010年出版的《中国在梁庄》的续篇,主要描写了那些离开故乡梁庄,漂泊在各地的梁庄人的打工生活。就传统中国来说,梁鸿与这些农民工是亲近的:他们分享着共同的血缘相连、土地记忆、乡里乡情,梁鸿说自己是“梁庄的闺女”。但是就现代社会生活来说,尤其对于在北京工作的大学教授梁鸿来说,梁庄始终在别处,这些打工的梁庄人始终是“他者”,是她需要告别城市的舒适生活,不断回去、体验的“他者”所在。梁鸿无法忍受的厕所、不能接近的青年打工者们,无不提醒读者和梁鸿自己,相对于这些梁庄人,写作者始终处于“在场”而“不属于”的位置。梁鸿倾听他们的闲话,参与他们的生活,如实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恰恰凸显了作者是站在一个代言的位置上。她所描写的生活,她所揭示的群体,只是作为一个无法自主发声的客体,被动等待着写作者“非虚构”的描述记录。

事实上,任何写作者都要面对和处理自己生活之外的他者群体和经验,梁鸿的问题在于,在形式上她使用了一种纪实的手法—书中很多内容都来自打工者的自述实录,但是在写作位置和立场上,她自觉(或许是无意识地)将“自我”与“他者”隔离开来。这不仅体现为打工者的生活,是需要她去追索拼接的“他人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在梁鸿看来,农民工们的困境,始终是属于他们这个特殊群体的发展困境。梁鸿写道:

“‘农民工和‘新生代农民工在现代都市的存在方式反而最典型地体现了现代人在精神上的贫乏状态。这是一个孤独与疏离的时代。这一批城市流浪者无法战胜疏离、劳累和孤独所带来的残酷性忧郁,无法战胜无用感、无根感和自卑感。”

在这里梁鸿不知道,或没有意识到的是,她所诗意描述的这种忧郁、这种无用感,普遍存在于同龄的城市“80后”青年群体中,普遍存在于“新穷人”(“屌丝”们)对于自己底层身份的体认中。在这个意义上,至少对于新生代农民工来说,他们的困境:不稳定的就业、永远追不上的房价、而立之年仍然“啃老”的羞窘、福利保障的变幻莫测……早已不仅仅是独属于一个特定群体的发展困境,而是整个当代中国青年(无论城市还是农村)普遍面临的生存和社会问题。在2013年的中国政治经济版图中,如果还将青年农民工定位为一个边缘的“他者”,一个有待知识分子代言、发现、显影的“他者”,一个具有特定生活轨迹和发展诉求的“他者”,不仅会忽略其中新的正在形成的权力关系,也根本无法切中中国社会结构性重组的脉动。并非如实记录就能达到真实呈现,也并非人道主义的关怀与同情,就能够为弱者打开新的生存空间。相反知识分子的位置,他们站在哪里,看到哪些,成为我们必须警惕的地方。

在这本《出梁庄记》中,与其说我们看到的是“中国的细节与经验”(该书封面),不如说是新的放大的差异与断裂:正在形成中的打工者主体,与日渐稳定的城市中产者,他们在价值观、政治诉求方面的巨大差异。在书中记录的唯一一次反抗资方老板的对抗中,梁鸿评论道:

“我希望光亮叔们能够找到一种与老板、工厂对话的方式,这一方式是有组织的、可持续的并且有效的。它不是以‘非理性的、‘匿名的形象,而是以一个现代公民的理性形象出现。”

我们姑且忽略在2013年,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抗争诉求,已经指向了改革工会、工资集体协商等明确的改革方向,梁鸿的“希望”,恰恰彰显了她的真实书写所抵达的,不是她所描述的那个群体的真实,而只是一个城市中产者所愿意看到和相信的真实。梁鸿的理性思考,所不能触及的是这2.4亿人的未来,无论他们是回到乡村,还是留在城市,无论他们是安居乐业,还是愤怒不满,都不可能在既定的法律和秩序框架内,获得圆满解决。2010年以来社会学、政治学领域的诸多研究,恰恰凸显了在既有的法律和政策框架中,我们日益无法安置这个数量日渐庞大的群体,他们的利益诉求与变革要求,是未来改革发展必须解决的题中之义。大量针对新生代农民工的研究已经显示出,与他们的父辈局限于“讨薪”截然不同,这些年轻人的抗争要求包括了改革工会,建立工资调整制度,分享企业发展红利等等新的层面,甚至在很多罢工风云中,资方并未出现触犯法律法规的行为。事实上在这里,梁鸿将打工群体进行“他者化”的书写策略,包含的正是两种主体的摩擦与差异:日渐稳定的城市中产者,他们信奉的是体制自身的调整,而日渐崛起的中国新工人们,以自身的行动和抗争,要求更多分享改革发展的成果。

《打工女孩》

在备受争议的张彤禾的 《打工女孩》中,这种写作者与描述对象的紧张关系,这种将打工群体“他者化”的写作立场,以一种新的方式凸显出来。张彤禾,前 《华尔街日报》驻北京记者,在纽约郊区长大,作为二代移民“是班上唯一的华裔”。她的丈夫就是近年来以《寻路中国》、《江城》等纪实作品迅速成名的美国人彼得·海斯勒,中文名叫何伟。张彤禾的这本《打工女孩》亦是作为她丈夫何伟作品的同系列图书出版的。

和梁鸿“非虚构”如出一辙的,在“译文纪实”的标题下,作者的身份、观察的立场,受到了广泛质疑。作为一本由美籍华人新闻记者、写给美国读者看的、关于中国女工的“非虚构作品”,中国读者感叹道:“你只是没有察觉出自己有多么主观!”大量的批评集中在一种“后殖民”的逻辑里,即这本在美国取得了广泛成功的作品,完全满足今日的美国中产读者对于中国的心理预期。一方面张彤禾匠心独运地选择了“东莞”作为一个蒸蒸日上的中国隐喻,写道:

“东莞是个未完成的城市,一切都处于正在成为另一件事物的过程中。”

“我开始喜欢上东莞,这地方似乎铆足了劲要把中国最极端的一切表现出来。拜金、环境破坏、腐败、拥堵、污染、噪音、卖淫、不良驾驶、鼠目寸光、压力巨大、拼死拼活,杂乱无序;如果你受得了这儿,那到哪里你都能受得了。”

“因此,东莞是一个充满历史矛盾的地方—一方面它曾高调地反对外国势力出现在中国,另一方面又偷偷摸摸地向它敞开怀抱。每个中国学生都学过虎门销烟,但是从这个任何历史课本都没提到过的太平手袋厂……现代史开始于一个手袋厂。”

梁鸿将打工群体进行“他者化”的书写策略,包含的正是两种主体的摩擦与差异:日渐稳定的城市中产者,他们信奉的是的体制

自身的调整,而日渐崛起的中国新工人们,以自身的行动和抗争,要求更多分享改革发展的成果。

寥寥几笔,完成了中国从半殖民地到全球新兴经济体的转型。这个日渐强大的中国是美国潜在的对手,她动力十足、一日千里,不过幸好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还未完成,还有那么多的极端与龌龊。她值得期待,在罪恶中开出迷人的“恶之花”来。

这当中最迷惑人的花朵,就是张彤禾着力描写的几个工厂女工。伍春明们从农村来到城市,通过不断奋斗,在血与泪的挫折中成长,最终完成自己的阶级跃升,从流水线女工到办公室白领,从传销发财到合伙开公司,姑娘们改变命运,重塑自我,她们的成功信条是“你只有靠自己”!至此,我们已经发现,这是彻底的以个人拼搏实现上升流动的美国梦,这个美好的美国梦属于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的华裔张彤禾,也属于张彤禾青睐的19世纪拓荒西部的美国移民,但是绝不属于东莞的中国女工。

有意思的是,在情感上,相较于同样的中国知识女性梁鸿,张彤禾对这些女工们表示出了毫无保留的认同。她在书中不断追溯自己的家族史,不断回顾自己在美国的成长和生活经历,因为在她看来,她跟伍春明们是一样的:打工妹从乡村来到城市,居无定所漂泊无依;张彤禾的父母从台湾移民美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扎根奋斗。那种离家的孤独感、与环境的疏离感,让张彤禾感到“原来我跟我写到的那些女孩有那么深的联系”。再一次的,我们又得到了一个他者的故事。并非如梁鸿区隔出的写作者“我”与农民工“他们”,张彤禾记录的这个他者故事,是内在于作者自我的“他者”。正是通过作为“他者”的写作对象,作者获得了自己的身份认同。换句话说,东莞女工们的成功神话,其实是张彤禾这个新移民的个人成功奋斗史。这个他者的故事并非不够真实,如读者们提醒的,作者忽略了能够实现阶层跨越的打工妹,实属凤毛麟角,而且伍春明们的中产生活并不稳定。更重要的是,张彤禾屏蔽了一个真正尖锐的问题,那就是中国女工们的艰辛生活,正是全球不平等政治经济结构的后果,中国经济的腾飞有赖她们廉价的劳动力,美国中产享受的物美价廉的商品,是建立在她们惨痛生活的代价之上的。又一次,我们不得不把视野拉开去,再度处理全球政治结构范畴中的自我与他者关系,去思考日渐崛起的中国如何定位自己新的国际位置。

2013年以“非虚构”为旗帜的这几部作品,都显示出了一种范式的危机。其间调查者的位置,写作者的立场,研究主体与描述对象的关系,都是浮现出来的新问题。这些正在变成“新工人”的新生代农民工们,将占据什么样的社会位置,他们与城市中产者将形成何种关系,当知识分子讲述他们故事的时候,是为底层代言,还是新的权力组构的一部分,这些都值得我们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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