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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家

2013-05-30梅原满知子

译林 2013年1期
关键词:工作

〔日本〕梅原满知子

透过破旧的车窗,渐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乡村景象。巴士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没有修整过的砂石路上。父亲原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我叹了口气,看见一只山狸猫从车旁蹿过。

现在社会上流行老年离婚。父母也是四年前父亲退休的时候离的。那之后我们父女再也没见过面。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捉摸不透的人,所以两个人既没有见面的欲望,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如果不是母亲打来电话,恐怕再有四年也不会相见。母亲打电话说:“听说有人以你的名义打电话骗了你爸,他给对方汇了款,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去看看吧。”

……电话欺诈?每次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就想真有人会上当吗?现在大家都知道这种诈骗手段,竟然还不断有人上当,肯定是上当的人自身有问题。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爸也成了受害者。

“……简直难以置信。”这样的话我嘟囔了几十遍。对,亲自去证实一下。虽然不大情愿,但在三连休的第一天,我还是先坐火车、再倒汽车,向父亲居住的乡下出发了。与其说担心父亲,倒不如说这是作为独生女应尽的义务,或者说是因为有人假借自己的名义骗走父亲大笔积蓄的罪恶感的驱使。

巴士到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打开不能自动弹开的“自动门”下了车,巴士又肆无忌惮地冒着黑烟开走了。

我拿着从网上下载的地图,沿着田间的小道向前走,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深吸一口气,感觉全身都渗透着青草的气味,但并不令人生厌。

从上大学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一次也是四年前父母离婚的时候,我回家收拾东西。因为忙乱,那天只跟父亲说了“再见”、“请保重”等,三言两语而已。

事到如今,我还在想见到父亲说什么好呢?怎么打招呼呢?

“晚上好。”

“好久不见。”

……父女俩难道这样来打招呼吗?

父亲怎么能把我的声音听错而被骗呢?

……算了,算了。都怪我这么长时间连一个电话都不打。

……

翻来覆去地想了十五分钟左右,到了地图上标“×”记号的地方。我发现了比刚才思考的事情还要先面对的问题。

那间陈旧、低矮的平房里居然没点灯,漆黑地静立在那里。

……怎么可能?

父亲可能有事不在家,这么正常的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按了按暗红色的旧门铃。“叮……叮……”虽然按了好几次,但家里传来的只是空旷的回音。

这种时候,如果是恐怖电影的话,就会喀嚓一声拧开把手。这么想着,我提心吊胆地拧开了把手。这种时候,如果是恐怖电影的话……何况父亲又刚刚被骗去了巨款。

“……爸爸!?”

我猛地打开门,连鞋上的拉链都没拉利索就急不可耐地跑进了房间。在刚穿过走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我“妈呀”大叫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在我抬头的同时,灯“啪”的亮了。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父亲睡眼惺忪地说:“……回来啦。”

才晚上八点,父亲好像就睡了。尽管是相隔四年的相见,父亲只是说了句“今天先睡吧……”就钻进了被窝。

我觉得很扫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无意中打开了电视,哪个频道都飘满了雪花,根本看不成。“难道……”拿出手机一确认,果然一点信号都没有。我默默关了电源。

为了换换心情,我打算冲冲澡。往浴室一看,更让我吃惊:淋浴就别说了,用的是烧柴的浴盆。如此原始的设施在21世纪的现代社会居然还存在……

我浑身无力,只在厨房的水龙头上洗了洗脸,就换上了T恤衫和睡裤。客厅和父亲睡的房间是挨着的,打开另一扇门就是储物间。

我气急败坏地打开壁橱,出乎意料的是,被褥很多。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取出被褥,铺在父亲旁边钻了进去。

加班、应酬、健身、约会……虽然每天的理由不同,但几乎没有在晚上十二点之前回过家。这么早根本就睡不着,没办法只好闭目养神。

在寂静的黑夜里,传来了“咕咕,咕咕”的鸟叫声,是猫头鹰的叫声吧。因为没有听过,所以不敢确定。

是父亲说了“我想回农村养老”之后,母亲下决心离婚的呢,还是母亲说了“想离婚”之后,父亲才来自己思慕已久的地方生活的呢?作为女儿竟然连这一点都不清楚,我对自己感到震惊。说实话,对父母的事我并不关心,父母的关系非常冷淡,我认为离婚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甚至觉得太晚了。

父亲是典型的工作狂,在医药公司从事专利业务。加班、加班、加班……父亲也几乎没有在晚上十二点之前回过家,跟我不同的是,他每天都是因为加班。休息日不是出差,就是加班,或者是窝在书房里读他那些难懂的文献。小时候我就想:“他真是喜欢工作啊!”

另外,母亲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照顾着因交通事故卧床不起的祖母。我不知道赡养祖母的为什么不是两个伯父,而是作为三儿子的父亲。祖母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母亲从来没有反抗过她,也从没说过一句怨言,只是有时会躲到厨房的角落流泪。

母亲总是要求我好好学习,也不怎么让我帮着干家务,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一定要努力做到即使不结婚也能一个人自食其力。”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知不觉也认同了,甚至同情母亲,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跟父亲结婚。所以,我废寝忘食地准备高考,考入了一流的大学。在就业不景气的情况下,拼命地参加各种招聘会,被大型化妆品公司录用。工作后又不断努力,调到了人气最旺的企划部工作。工作的价值和收入都无可挑剔,被周围的人羡慕,感到很骄傲,每天过得也很充实。在同学、同事都接二连三地结婚、生子,之后又不注重外表、开始抱怨家庭的时候,祖母去世了、父亲退休了、父母离婚了。

不结婚也行,或者说本来就不应该结婚,这种想法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时候,我却开始了跟现男友的交往。

他人长得仪表堂堂、性格不错而且聪明。知识、金钱、人脉、时间……我想要的优点他身上都有,是最理想的恋人。因为一切都尊重我的意思,所以对于结婚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我还是时常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寂寞包围着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出乎意料的是,一想到这个问题却困了。肯定是因为旅途劳累。松软的被褥很舒服,用小豆装的枕头非常合适。听着旁边父亲熟睡的鼾声,心里感到特别踏实,所以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咕嘟咕嘟”的煮饭声和甜甜的香味把我从梦中叫醒,睁眼一看,房间里洒满阳光,有些晃眼。父亲已经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正站在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忙着。

“早上好!”

父亲瞟了我一眼说:“不早了。”

“哎?”

“已经中午了。”

“……”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再有五分钟就中午十二点了。自己竟然睡了十六个小时,太不可思议了。

“爸,你几点起的?”

“四点。”

“啊?”

“上午我去帮着附近的村民收玉米了。”

“……在我睡觉的时候,你出去帮忙,都回来啦?”

父亲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把刚煮好的玉米捞了满满一大盘,放到客厅的矮桌上。他盘起腿,边啃滚烫的玉米边说:“刚掰回来的,很好吃。”好像在催促我:快吃吧。

我坐到父亲对面,试着撮了一行玉米粒放进嘴里,嘴里立刻充满了甜甜的、像果汁一样的味道。

我禁不住用自己都吃惊的声音说:“真香!”父亲开心地笑了。他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让我震惊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的笑脸。

“玉米在早上七点之前收,糖分最高,特别是我们吃的这种……”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兴奋地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不知不觉中,竟吃了三根玉米。

“实际上最好吃的是早上掰回来之后马上生着吃。”

“哎?生着还能吃?”“明天早上一起去吧!”

我点头答应后,又想:“我能起来吗?”

“被骗的事情报案了吗?”“目前您还有钱花吧?”等重要的事情一件都没说,父亲就说:“我要去地里了。”我慌忙站起身说:“我也去。”

因为不可能穿着敞口皮鞋去,我穿上父亲的靴子、戴上大檐草帽儿,虽然知道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总比晒出雀斑来要好得多。恐怕也没有人会注意我的形象吧。

田地比想象的要宽阔,让我吃惊的是那里种着各种农作物。有形状外表不怎么好看但却熟透了的西红柿、弯弯曲曲的黄瓜、长着宽条纹的西瓜、色彩鲜艳的茄子、南瓜、朝天椒,甚至还有红彩椒和绿皮茭瓜等。

“爸,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是jiǎo瓜吗?”

“不,不是jiǎo瓜,是jiāo瓜。”

“jiǎo瓜。”

“是jiāo瓜!行了行了,你知道怎么吃吗?”

父亲嘴里一边“jiāo瓜,jiāo瓜”地叨咕着,一边除草。可是,一会儿工夫,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jiǎo瓜。我笑着大声说:“是jiāo瓜”,并把一个成熟的茭瓜摘了下来,沉甸甸的,很诱人。

“工作顺利吧?”父亲边拔草边问。

“嗯,明年春天有可能当上科长呢,如果那样的话,还会涨工资呢。”

“是吗?你很像你妈,从小就聪明。”

“爸爸你才厉害呢。我非常讨厌专利,因为工作需要,不得已偶尔看看,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实在让人头痛。”

“我也讨厌。”

我看了一眼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可是第一次负面评价自己的工作。周围热浪般的蝉鸣声从天而降。

父亲意识到了我在看他,抬起头,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着汗说:“老爸比较笨,即使跟别人干同样的工作,都需要五倍、十倍的时间。如果不那么拼命工作的话,就拿不到足够的工资。”

“……”

因为逆光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大概是难为情地笑了吧。也许是因为父亲老了,退休了,或者是因为我长大了,懂得了工作的难处,他才吐露真言的吧。

父亲又开始除草了。我也继续采摘长好的蔬菜,不过,心里非常不平静。

我一直认为父亲只顾工作,对家里的事情漠不关心,而且对此坚信不疑。事实上真的是这样的吗?

跟家里人都不能很好沟通的父亲,工作却做得很出色,简直不可思议。

家里四口人的生活费、祖母的护理费、我从中学开始的补习费、高中和大学的学费、房贷……多么大的一笔开销,想一下就明白了。

也许为了这一切,父亲拼死拼活地工作,放弃了很多事情的吧,可是却没人能理解他……

尖厉的蝉声非常刺耳。

我用父亲为我烧的热水洗了澡之后,发现父亲在厨房里弓着背,笨拙地挥动着两手在干什么。仔细一看,他正在用那双粗糙的大手去虾线,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来吧!”我接过竹签,熟练地干了起来。父亲像看魔术一样盯着我的手笑着说:“手真巧。”“女孩子嘛。”父亲听了我的回答,拍着我的后背说:“已经不是孩子了。”

今天父亲要做天妇罗。我把材料切好。父亲做好了蘸汁和面糊。等到开始炸的时候,我和父亲并排站在锅灶前,我黏面糊,父亲炸。

“哎?还往油锅里放香油?”

“只放一点点,美食节目里说的。”

“美食节目,就是用你那台电视收看的?”

“嗯,更准确说那是台收音机。”

父女俩唠着这样无聊的话题,锅里发出“刷刷”的轻快的声音,面糊炸得像一朵花似的,一朵接一朵地开着。我的心情无比愉悦。

餐桌上很简单。不过,米饭却做得很松软,酱汤也发出淡淡的小干鱼的清香,刚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新鲜蔬菜每一种都味道浓厚纯正,天妇罗炸得脆脆的。

我把炸好的茭瓜条,蘸上小碟子里的盐,边吃边说:“跟蘸酱油相比,也许这种吃法更好。”父亲也像我一样尝了尝,感叹道:“喔!真的不错。”

“这个菜名记住了吧!”

父亲仍然回答“jiǎo瓜”。我忽然觉得这样叫也没什么不可,就没有再纠正。

“把盐、咖喱粉和抹茶混在一起蘸着吃是另外一种美味噢!还有……”

看到我正在吃他腌的茄子,父亲抬起头问道:“有点淡了吧?”

“……嗯,挺好吃的。”

我大口地吃着腌得恰到好处的茄子。这种腌渍的味道毫无疑问就是我家的味道。是从妈妈那里要的原料吧。我也是。

我忽然明白了:“虽然父母已经离婚了,但我们还是一家人啊。”于是,即使是跟恋人约会时都未曾消失的那种莫名的寂寞慢慢地消失了。我突然想哭。

噢,原来我一直都在想家啊。

在三连休的第二天晚上,外边“咻咻”地放起了焰火。刚洗完澡的父亲拿着切好的两片西瓜来到正在走廊欣赏焰火的我身边,和我并排坐着,一边欣赏一边吃西瓜。

放焰火的声音、吃西瓜的声音、蛐蛐的叫声。我知道这时是说那件事的最好时机,也必须要说了。可是我还是没有说。只是想好好享受一下这么安静的时刻。

吃完西瓜后,父亲说:“说实话,西瓜和油炸的东西一起吃是不太好的。”

最后的一支焰火升上了夜空。

“那睡觉吧,晚安。”父亲“啪啪”关掉了所有的灯。房间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外面又传来了“咕咕,咕咕”的鸟叫声。

躺在父亲旁边的被窝里,我长久地盯着黑暗的天花板。

“……”

我知道两个人都没有睡着。父亲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说:“明天要早起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爸,那个人说什么了,你就汇钱了?”

“……”

“……”

“……”

“快说呀。”在我再三强求下,父亲像下了决心似的慢慢地说:“她说结婚的钱无论如何都凑不齐。”

“……”

为了不让父亲听见,我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放声大哭。

父亲是担心已过而立之年的女儿的将来,还是因为女儿就要成家而高兴呢?或许是一直想象着出嫁时女儿的样子和抱外孙的情景了吧。

渗入被子里的泪水都凉了,我的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

为什么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家里,被子却有好几套呢?而且都晒得干干的,非常松软。还有小豆枕头、腌茄子,这些都是偶然吗,还是必然?

无数的疑问浮现在脑海里,又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找到了答案。就是父亲最初的话语——“你回来啦。”

我要跟恋人分手。坦率地讲,我是那么想的。我在被窝里嘟囔着——“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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