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午夜降临前》：一场长达18年的爱恋

荣筱菁

二十多岁时，爱情是一种邂逅，是露珠遇到朝阳时的怦然心动和深情一吻，闪着倏忽斑斓的光晕，却不知下一刻的命运。三十多岁时，爱情是一种重逢，是夕阳下缓缓流淌的河水，沿着宿命的轨迹，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熟悉而温暖。四十多岁时，爱情是一种坚持，是打理完柴米油盐，刷洗完瓢盆锅碗，付完了账单，修好了马桶，哄睡了孩子之后的互相打量：你不再是那个你，我也不再是那个我。多亏，爱还在。

这是美国导演理查德·林克莱特在他的“爱情三部曲”中讲给我们的故事，这个故事他讲了18年。观众也这么甘愿地陪着主演慢慢变老，目睹爱情的痛彻激烈。

从1995年的《爱在黎明破晓前》，到2004年的《爱在日落黄昏前》，到今年初夏刚刚上映的《爱在午夜降临前》，一次比一次更加叫好叫座。三部曲投资都仅在270万美元左右，第一部收回了500万美元票房和柏林电影节的最佳导演银熊奖；第二部获1600万美元票房和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提名；第三部刚上映就已经收回了1000万美元票房，已被很多著名影评人列为史上最经典的浪漫影片之一。

这或许是让很多搞电影的人觊觎的成功，但“三部曲”走的却是大多好莱坞浪漫电影避之不及的“险途”——林克莱特的爱情故事里没有华丽的场景和跌宕起伏的情节，全靠两名演员从头到尾的对话支撑，场景屈指可数，情节接近于零。尤其第三部，接续上一部，结束在“两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林克莱特笔锋转到了婚姻在现实里无奈的磕磕绊绊。

更独树一帜的是“三部曲”对时间的忠实遵循。林克莱特的故事里银幕上和现实里用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时钟。

18年前，美国小伙儿杰西和法国姑娘萨琳在火车上偶遇，经历了一晚上的浪漫时光。第二天黎明破晓时，他们吻别继续各自的旅途，相互不留电话，但约定，如果仍然怀念，半年后，两人同时回到相逢的地点。

没曾想，两人从此失去联系，各自在芝加哥和巴黎，结婚、情变……直到9年后，杰西因为新书宣传来到巴黎，与偷偷来到书店打探的萨琳重逢。那一晚，杰西把它镌刻成书，那个半年之约，成为两人小心试探的谜团，那9年，是双方都无法绕过的现实……返程在即，杰西需要在日落前赶到机场，别离是否将又一次丢失了彼此？

又一个9年过去了，杰西和萨琳回到观众视线，他们已是一对8岁双胞胎女儿的父母。两人依然说不完的话，没有了试探，多的是默契和直言不讳的不满。

每隔9年，林克莱特就把两名演员伊桑·霍克和朱莉·德尔佩叫回来，为观众继续那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每次大家聚在影院，都好像一次老友重逢，真实和虚构的生活交叉重叠，我们也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自己的成长和成熟。

“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对时间的流逝特别敏感，时间总是让我牵肠挂肚。我总觉得我拍的电影是跟真实生活同步发生的，就像我们现在正在看到这些事在眼前发生一样。”林克莱特说。

黎明破晓前

52岁的导演林克莱特出生在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市，小时候他曾经想当一名宇宙学家，找到星际空间左右时间的奥秘。在山姆休斯敦州立大学读书时，刚好赶上墨西哥湾石油开采业的迅速拓展，林克莱特中途辍学成了一名石油工人。工闲的时候，看小说和电影成了他最大的消遣，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心里的很多情绪必须通过电影表达出来。他用打工攒的钱买了一部Super 8摄影机和一些简单的编辑设备，他的第一部作品《耕地书里学不来》就是用这些初级工具，拍摄一年，又花了一年时间剪辑完成。

拍摄《爱在黎明破晓前》的时候，林克莱特已经完成了社区大学电影系的学业，创办了奥斯丁电影学会，并拥有了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Detour。Detour出品的故事片《都市浪人》，投资只有23000美元，林克莱特赚到了125万美元的票房，从此在独立电影圈中打响了名气。那是1989年，那一年的秋天他遇到了在他生命中一闪而过却成就了“爱情三部曲”的女孩艾米·勒哈伯特。

《爱在黎明破晓前》中的杰西和萨琳在欧陆列车上偶遇，杰西说服本来要回巴黎的她在维也纳与他一同下车，他自己则第二天一早要赶飞机回美国，在此之前的时间他们在维也纳的街头边走边聊，在酒吧中对饮，在唱片店试听，在摩天轮上接吻，在无名墓地里等待黎明，早上分手时他们已经爱上了对方……

真实生活中林克莱特和勒哈伯特是在费城的一个玩具店里偶然相逢的，他29岁，刚刚拍完Slacker，到费城去探望姐姐，只打算在那儿呆一个晚上，她只有20岁。像电影中的两人一样，两个年轻人一见倾心，聊了一夜。“我记得我当时就跟她说，我会把这个拍成电影，她说你要拍什么呀？我说，就是现在你和我之间这种感觉。这大概是电影人的通病，只想着记录下那种感觉，却没有好好去感受它。”林克莱特回忆说。

临别前，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之后时不时通个电话，这种远距离恋情保持了一段时间直到林克莱特有了正式的女友，这段恋情无疾而终。于是，林克莱特才在影片里让男女主角在分开时决定不交换电话号码，而是约定六个月后在同一地点相聚，“远距离恋情是浪漫的杀手，所以第一部电影中男女主角才会刻意让感情停留在此刻，他们分居欧美，两人都知道今后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才使那个晚上那么刻骨铭心。”林克莱特解释说。

虽然那天之后林克莱特再也没见过勒哈伯特，在他心里还是一直盼着她会看到《爱在黎明破晓前》，并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展映活动上，微笑着对他说：“还记得我吗？”现实中这件事从未发生。影片完成三年后，他才从朋友那里听说，她在影片开机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那时候她还不到25岁。“我很难过”。

之后，我们看到第二部《爱在日落黄昏前》的开始：已经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杰西在巴黎宣传新书，正在回答记者提问时，看见萨琳正在人群中向他微笑……

日落黄昏前

杰西和萨琳错过了他们“六个月之约”，再次见面时，他还是很快要赶回美国的飞机，他们还是像9年前一样有说不完的话，边走边聊，走过巴黎的大街小巷，街角咖啡馆，塞纳河上的游轮，最后来到她的住所时，两人又一次依依不舍。

“宝贝，你要误飞机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

音乐响起，演职员表在银幕上滚动，影片结束了。

他们会在一起吗？可他已经结婚生子，她也有固定的男友，那得经历怎样的周折才能够实现？带着一堆的问号，主演和我们都回到了现实。

当年演《爱在黎明破晓前》时霍克只有23岁，他和杰西一样浪漫、冲动，相信爱情。26岁时他与比自己大一岁的女演员乌玛·瑟曼合作出演科幻影片《千钧一发》，两人坠入爱河，一年后步入婚姻，很快就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夫妻俩为孩子们请了位年轻漂亮的保姆，不久媒体上就传出霍克与保姆的绯闻。2004年，乌玛和霍克6年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离婚是乌玛提出的，她事后在对媒体谈到维持婚姻之道时说：“你必须愿意去原谅，但这样你就得去原谅那些不可原谅的事情。”2008年，当年的保姆赖安·肖休斯治丝成了霍克的妻子。霍克坚称自己与保姆的感情是在离婚之后才开始的，但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让他一度躲在纽约的切尔西酒店里与世隔绝。

“那是黑暗的几年，非常艰难的时间。”谈及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时，说起那段时期，霍克很沮丧，“一是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跟孩子们在一起，照顾她们。还有是自己走到了生命的中段，突然发现看不见路了。梦死了，爱破灭了，你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大工夫避免走上像父母那样离婚告终的老路，结果还是成这样了。你以为你比别人聪明，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这时候，他也正是《爱在日落黄昏前》里挣扎在半死的婚姻中恰巧遇上了旧爱的杰西。

在前一部戏中，杰西劝萨琳与他一起下车时说：“十年二十年以后，你可能已经结婚了，你可能对你的婚姻并不满意，这时候你会想如果当时你选的是另外一个人生活会是怎样的。现在就是你的机会，来看清楚其实这个人也不过就是众多无趣又无聊的男生中的一个。”

演完第二部，很多人问霍克对第三部有什么想法，他说：“我想要在下部片子里讲的是如何保持住你的浪漫、纯情和欢愉，同时又让它们经受住现实的考验，去伪存真。这大概是每个人都必经的挣扎。”

包括爱情历经考验的杰西与萨琳。

午夜降临前

再见到杰西和萨琳，银幕上的他们已经41岁。生活中德尔佩43岁，霍克42岁，他们完全没有掩饰岁月在各自身上的痕迹：戏里戏外她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从当年单薄的女孩变成了丰乳肥臀的中年女人；他脸上的纹路更深更密，头发和胡茬更杂乱。

他们已经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杰西却一直牵挂着与前妻一起住在美国的儿子，愧疚于自己没能尽好父亲的责任。他们在希腊的朋友家度假，朋友为他们订了一间酒店并承诺在当晚帮他们照顾孩子，好让两人享有个难得的浪漫之夜。两人像以往一样在希腊的海滨小镇边走边聊，这几年的生活轨迹不经意间为观众和盘托出，萨琳问杰西，两人可能像祖父母一样携手走过74年吗？“我不知道你还能再忍受我56年吗？”

走到酒店时，温存时刻却成为积怨爆发之时。像大部分同中年夫妻间的争吵一样，家庭生活中对方的种种不是都被一一拿出来批判，男的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女的不留情面歇斯底里。最后她对他说：“你猜我怎么想的，我已经不爱你了。”甩下房间钥匙冲出门去。

看上去这是寻常老夫老妻间司空见惯的一天，但正如影评人斯科特·麦克唐纳所说，真正的生活中，一起过了9年的两个人之间可能吵都吵不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样的对话和争吵其实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奢侈。

德尔佩对此表示认同。“我见过那些没什么共同语言的夫妻，他们真的是没什么话说，也很少吵架，他们的关系基本上已经死了。我觉得杰西和萨琳显然是有很多相通之处的。”她说。

德尔佩出生在巴黎的艺术家庭，父亲是戏剧导演，母亲是电影演员，与演艺圈中很多露水夫妻不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了40年一直相亲相爱直到她母亲去世。从小德尔佩就浸润在音乐和表演之中，《爱在日落黄昏前》中的那些音乐就是她自己创作的。但德尔佩保有很现实的心态，“我希望自己生活在现实之中，我不去梦想那些不可能的事。虽然我是个浪漫的人，但我也知道在一段长期的关系中，每天都在床上铺满鲜花是不可能的。”

边演着萨琳，德尔佩知道自己也在不断成熟，“当你长大了，特别是有了孩子，你就会被绑在很多事情上。如果你是个正常的母亲，你就不大可能跟一个陌生人一起跳火车，你担负着很多责任。你做每件事都要先想到后果。” 德尔佩说。

霍克也一样，“我总觉得自己没变，返回头去再看《爱在黎明破晓前》，才发现——天哪，我那时候简直就是个孩子。就像你看一个人的照片，10岁时、20岁时，你觉得看起来还是那个人，但又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到底哪里变了哪里没变你也说不清楚。”

第三部《爱在午夜降临前》的最后，杰西在河边咖啡馆找到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的萨琳，他拿起一张空白的餐巾纸，对她说，自己坐着时光机器从未来回到现在，手里是一张未来的萨琳写给现在她的信，她要告诉现在的萨琳，两人今后仍然会生活在一起彼此“忍受”许多年……

导演林克莱特又一次在结尾留给观众一个看似答案的未完成时，在被问及什么时候拍下一部时，他说，“肯定不是现在。我们想要继续拍，你必须要让自己在生活里慢慢体会，让时间来告诉你杰西和萨琳之间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