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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行摘要》:寻找底层受害者

2013-05-14昆鸟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12期
关键词:反革命罪行现行

昆鸟

曾经的先锋作家徐星用纪录片的形式追踪到了一群文革时期的“现行反革命”。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底层农民,多年以来,没有渠道供他们叙述自己曾经的苦难和当下的际遇,他们正被慢慢遗忘

57岁的徐星自称“七无”人员:无房、无车、无工作、无保险、无收入、无职业,外加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说法有些洒脱的自嘲,也有一丝隐隐的悲情。

有一次电影学院教授郝建来到徐星家,对他说,“你有巨额的财富,你有遗产。”郝建所说的财富中,就有徐星拍摄的纪录片,比如2008年的《我的“文革”编年史》和目前正在制作的《罪行摘要》。

2010年,徐星在北京宋庄画家贾和震那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张人像草稿,草稿背面竟是一张文革时期的“犯人登记表”。徐星一点点翻找,一共找到22张,“犯人信息”都是“文革”期间的“现行反革命”,涉案者大部分是农民,被下放到浙江衢州十里丰农场劳动改造。这些登记表让徐星大受震动,他决定要去浙江寻访这些“文革中的人犯”,做一部他们的《罪行摘要》。

“反革命们”的言说

路牌、村镇、房屋、村民,镜头由远及近地向目标接近。尚未调色的画面,让屏幕中的南方村庄也显得赤裸、粗粝。

在那22个“现行反革命”中,徐星找到了12人。面对镜头,老人中的大部分对当年的冤屈早已麻木。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委屈,也没有愤恨。造成这种麻木的,除了中国农民一辈辈累积下的对政治的不敏感,而更重要的,或许因为数十年来他们都没表达的机会,时间长了,自己为自己找到了受苦的合理性,那是一种认命的姿态。

六十多岁的林品新,坐在自家门口新刨出的红薯堆旁接受了徐星的采访。从他破碎的叙述中,偶尔能够听到“被抓”“脚镣”“老婆没了”。关于当时的经历,已经很难拼出完整的故事。只知道他给“中央文革”写了封信,就被判刑20年。当被问起信的内容时,他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在衢州十里丰农场的头一年,他把重镣挂在脖子上劳动。他说起这些就像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这时,他87岁的老父亲闯进了镜头,提着一篮子红薯,他竟然还在干农活。徐星离开的时候,除了自己的路费,剩下的钱都掏出来留给了这个曾经的“现行反革命”。

然而更多的“现行反革命”对徐星有着另外的期待。他们希望徐星是官方派来的,这样就可以帮他们平反。镜头中,81岁的王光生对徐星说他要上北京,徐星劝他:“你去了北京你自己吃不消。”

“我要鼓励他们上访,那我就是居心不良。”徐星在电脑前转过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是,徐星明白,“去北京”其实对很多老人来说是一种自我麻醉,他们会在这种言说和想象里“强大起来”。

可是在历史的浪头之下,这些人是怎么也强大不起来的。文革期间,只因为一些荒唐的理由,这些普通人莫名其妙地背负了罪行。周明夫当时是村里一名会计,他的罪名是“拿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其实只是因为他在会计室摆弄过一把已经坏掉的气枪;王光生读过不少书,在部队当过文化教员,由于性格张扬,自诩通晓天下事,喜欢抛头露面,结果得了一个“协助反革命首犯投递匿名信”的罪名。而这封信的内容只不过是向北京反映当地阶级斗争的方式问题;其他还有诸如“对现实社会不满”“参加反革命集团”之类的罪名,五花八门。

其中最有戏剧性的是胡竣录、程德华和翁志渝三人。他们由于出身不好,被划为“黑五类”,在很多方面受到歧视,处境艰难。于是三个人就组成了一个小组,互相帮帮忙。但忽然有一天他们就被抓去交代问题,翁志渝说,“没有反革命组织,没有组织名称,”接着就开始被人用枪托猛砸。翁志渝说,“我必须想出一个罪名,不然就要被打死。”但这个罪名还必须不至于被拉去枪毙,想了半天,他说了两个字,“启蒙”。三个人终于有了罪名——“启蒙领导核心小组”,而其中的罪行有一半是翁志渝给自己罗织的。翁志渝本来不是那22张“犯人登记表”上的人选,因为和胡竣录是同案犯,所以被拉了进来。

徐星自己的插队经历对这部纪录片的拍摄起到了很大作用,起码他懂得如何与农民打交道,知道如何让他们放下对摄像机的戒备。“你要笑,笑着跟他们说话。”徐星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经验”。其实,徐星不是特别能侃的人,但他和很多老人相处得很好。有时候他找不到住处,就住农民家里。在农村,徐星和那些当年的“反革命”织补记忆,听他们絮叨、倾诉或者躲闪,然后徐星还要赶回北京,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对着电脑筛选资料。

艰难的寻找之路

徐星家里,正对门口的一面墙摆着个大书架,拍摄器材没地方放,就堆在书架顶上,客厅满满当当。他没有工作室,狭长的客厅里支了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笔记本,一台台式机。徐星正在给纪录片《罪行摘要》制作后期。他一米八八的大块头藏在27英寸的显示器后面,让人觉不出高大。

坐在记者面前,徐星满脸疲倦,他拿过来一筒哈德门,一边看着尚未剪完的影片,一边聊起自己“寻找罪行”的经历。徐星的原始线索只有写有“犯人”原住址的22张登记表,这些“犯人”如今的下落早已无人知晓。为了寻找这些“文革”中的“现行反革命”,他几乎跑遍了整个浙江,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其中的12个人,每找到一个,都像撞上了大运。绝大多数人早已从原住址搬走,很多街道也已经由“文革”时期充满革命气息的名字改回本名。为了寻找“现行反革命”陈云水,徐星来到了常山县城的一条街道。登记表上,陈云水住“2弄”,然而1、3、4弄都在,偏偏2弄没有了,也没人记得陈云水这个人。徐星只好硬着头皮冒着被盘查的风险找到了街道办事处,才算打听清楚了陈云水的下落,他已经住进了镇上的养老院。这样的寻找在拍摄过程中再正常不过。

徐星没有助手,一个人背着几十斤重的设备,坐农民的“蹦蹦车”在无数村镇之间颠簸。在浙江湿冷的小村镇上,徐星只是个孤零零的大个子北京人,几乎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没有官方身份,也不隶属某个单位。影片里的一段颇能说明徐星的的境遇。他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当年“现行反革命”之一王光生的女儿,说要找她父亲。当事人的女儿问他是干什么的,徐星笑了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人家又问了一遍,他只好重复说:“我找你父亲。”最后才补上一句:“聊聊他从前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徐星必须时刻准备抽身,想尽办法避免和当地有关部门打交道。他很难向人解释自己扛着的摄像机。

徐星没有工作,几乎没什么收入,拍片子的费用都是朋友们给的。“拿朋友的钱我一点都不客气,还觉得你怎么就给我这么点儿?”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如果不是特别好的朋友,给钱他都不敢要,因为“他们会胡说八道。是朋友的人,懂得我不是用他的钱在嫖赌,是做一个正经八百的事”。

其实他可以申请一些基金会的赞助,但是徐星说自己“特别懒”,基金申请又很麻烦,需要自己去活动,他不擅长这个。但徐星坚持用最好的磁带记录这些老人的故事,为这部纪录片,他花掉了十几万。“真的常常会有朋友问我你图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图这事儿它让我兴奋,让我觉得我生活特别的好,觉得我生活得幸福。”徐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言语之中,他似乎在有意减轻这件事的沉重感,他不想把自己表现成一个圣徒。

让底层受害者不被遗忘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会认为徐星就是个拍纪录片还不得志的大龄屌丝。其实,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因为先锋小说的写作声名远播。和如今他用镜头记录文革中的荒诞与苦难不同,1980年代,他没有加入知青文学浩浩荡荡的大军,没有唱出“青春无悔”的激情,也没有像展示勋章般裸露“伤痕”,反而写起了折射年轻人内心不安和叛逆的《无主题变奏》。那部作品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走向现代转型的标志”。

但现在徐星早就不再看重自己曾经的名声,他自称“业余作家”。在接触纪录片之后,他又变成了一个“业余纪录片拍摄者”。而纪录片把徐星拉到了“文革”的正对面,他必须与那段历史短兵相接。“文革”对1956年出生的徐星影响太大,他无法绕开。如果徐星的小说有那么点精神贵族的感觉,那他的纪录片则更靠近地面,靠近人烟。

2008年,徐星制作了纪录片《我的“文革”编年史》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调侃自己做纪录片的原因,现在是读图时代,“我是先锋嘛。”在他看来,转身去做纪录片顺理成章。当年的文学先锋转型做生意、做音乐、搞美术的都不乏其人,徐星只不过选择了另一个表达自我的途径。他说,小说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魅力。“最简洁、最快地抓住别人注意力的手段来表达自己的那个艺术理想,我觉得这个(纪录片)对我来说比较贴切。这都是小说嘛。”徐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纪录片在徐星的电脑上播放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老人当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被毁了。王光生的妻子在他入狱后跟他离了婚,胡竣录在服刑归来后性情大变,家暴成了家常便饭,把妻子打跑了。这些遭遇,他们很少向人提及,准备默不作声地带着这些隐秘往事入土。徐星的出现,才让他们的形象和故事得以保存。纪录片的配乐用的是当年一同与徐星写先锋小说的女作家、音乐人刘索拉的作品。

面对当事人的遭遇,徐星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慨。虽然他有意躲避崇高,但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抢救一段历史记忆。他说:“我估计将来等我死了以后,谁找中国‘文革民间的资料,可以到我这儿来找。”

“文革”中的知识分子和领导干部平反了,经过多年的言说,连他们指甲缝里的苦难都被挖出来展览过了,但是有着类似遭遇的底层农民,正在被遗忘。“这么多年来,‘文革底层受害者通常不被提及,尤其是农民,他们因‘反革命罪进就进去了,出就出来了,没有解释、没有平反、没有补偿。我希望我的新纪录片给大家多提供一个研究角度一‘文革中的农民,我试试填补这个空白。”徐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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