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猪的利益之旅
2013-05-14杨正莲
杨正莲
4月19日上午,武汉市武昌区一家双汇连锁店橱窗上贴满了特价信息,“好消息” “特价”等放大了的红色字样卖力地提醒人们:猪肉降价了。当天,双汇连锁店井岗村店推出的五花肉价格是10.9元。
这并不是双汇一家的特殊优惠,在相距不到4公里的起义门生鲜市场内,五花肉的零售价格为11元。在猪肉持续降价的过程中,如今11元左右的市场价格很少能够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也不足以改变餐桌上菜肴的结构与肉块分量。然而,参照新华社全国农副产品和农资价格行情系统监测数据就会发现,与今年2月10日相比,五花肉目前的价格降幅已经超过了17%,创2011年4月以来新低。
事实上,几乎所有猪肉产品都在今年屡创新低。然而,武汉市的居民们并不知道,他们买回家的那块肉在价格上的不经意变动,却与养猪户的生死存亡有关。如果追问餐桌上的那块猪肉来自哪里,最终你会到达湖北省潜江市南湾猪场所在的一个村庄,抑或是武汉市汉南区的邓南街,等等。与邓南街相比,潜江市距离武汉城区更远,但在猪肉链条的两端,他们却面临着同样的利益冲突。
这种矛盾,既普遍又特殊。尤其在经济增速放缓的背景下,作为国人餐桌上最主要的肉类产品,猪肉的变动挑战着社会各群体的神经。从武汉餐桌上的一块肉出发,回溯它从孕育到出栏、运输、屠宰加工的生命轨迹,寻找猪肉价格的形成过程,或将掀开一幅与猪有关的产业生态图景。
买卖攻防战
10.9元,武昌区井岗村居民们4月19日能以这个价格,从双汇连锁店买到五花肉,与两天前的一个电话有关。
4月17日下午,在一辆开往潜江的别克小轿车内,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宋继善,左思右想后拨出了一串电话号码:“小何,你明天来拖一车猪吧,早点联系车。”电话中,宋继善很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报价,6.05元。
宋继善是潜江市最大的养猪户,全家经营了6个万头猪场,他自己管理三个,另外三个分给儿子们独立经营。眼下,宋继善手中已有一千多头猪等着出售,行情却每况愈下,这让他不免格外焦急。即便是不得不到武汉来办事,他也是忙完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一路上还不停地电话安排各种工作事宜。
4月18日卖猪的想法,并不是打电话那一刻才有的。此前一天,宋继善就联系了买主,可是17日这天对方却一直没给准信儿,甚至连短信都不回。本想就此作罢,改天再卖,可是行情却一天天地往下跌,这让宋继善感觉快要抗不下去了。
“6.05元是亏,6.5元也是亏,反正总是亏。”挂完电话,宋继善如此自我安慰。在这个电话之前,他所知道的最低价格也没有低于6.1元。
被买方爽约的,不只是宋继善。汉南区邓南街养猪协会会长全光勤,这天也没能够等到从武汉市区过来的猪贩子,尽管他们之前已经联系好了。邓南街最早从1985年开始养猪,现在有127户专业养猪户,户均年出栏300头以上,去年总共出栏6.2万头。行情好的时候,每天起码能卖150头,可是现在一天只能卖三四十头。“贩子都不愿意来,是我打电话要他们来的。”全光勤说,行情不好协会就得帮养猪户卖猪,他现在就是“天天联系猪贩子”。
对于主动找猪贩子,邓南街的王道生感情很复杂。“要是我电话叫他过来,我就没有话语权,价格谈不上去。”4月14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王道生家里采访时,他和妻子正一筹莫展焦躁不安,两百多头已经超过300斤的猪,在房子后面的猪栏里嗷嗷直叫。这些猪,两天就能吃掉一吨饲料,而一吨饲料至少要花掉3600元钱,但王道生表示自己并没有去找猪贩子,他所知道的行情都是从邻居处打听来的。“喂也是亏,卖也是亏。”王道生说,现在只有熬一天算一天,“最多还能撑到25号,天气一热就非卖不可了。”
4月14日晚上,经常在邓南街贩猪的张和平,在电话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天自己只买了15头猪,而行情好的时候一天可以买卖30多头。“现在是市场行情最低谷的时候,供过于求。”张和平说,天天跌价,“不好做,甚至亏损。”
坏消息接二连三。17日上午,宋继善在武汉参加一个行业内的会议发现,业内百分之八九十的都在亏钱。与邓南街的王道生死扛不同,宋继善当机立断决定尽快脱手,尽管他的猪只有两百多斤重,可是他一天也不想多养了,“少养一天,少亏点饲料钱。”
早在4月7日,国家发改委就曾发文呼吁,市场供大于求的状况仍将持续一段时间,“建议广大生猪养殖户根据市场价格变动情况,继续调整养殖结构,合理补栏,以避免大的亏损。”
多亏了两三百元
4月18日早上三点,潜江市浩口镇南湾村的猪场内,饲养员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这比平时大约提前了两个小时。因为要卖猪,他们需要提前做好清扫猪栏、喂饲料等准备工作。买方运货车在早上五点多开进猪场,这是一辆32吨大卡车,车厢被钢筋分割成三层共15个方格笼子,经过烧碱水消毒后等在指定的位置。
六点正式开始装货。饲养员们首先需要将猪从猪栏里赶出来,过磅统计后再关进卡车钢筋笼子。从猪栏到地磅,再到卡车笼子,这段总长约30米的路程走起来并不轻松。圈养长大的肥猪们不习惯走动,即便猪栏门打开,它们也只是在门口兜兜转转不肯走远,甚至走着走着又调头倒转回来了。这时,负责驱赶的人们只得手脚并用甚至挥着棍子,有时还要使劲扯着尾巴才能确保它们走在正确的通道上。
刚刚过去的五个月间,宋继善和他的员工们起早贪黑、呕心沥血地悉心饲养、照料着这些小猪,眼看着一点点地长大变肥。养猪是个精细活,不像种庄稼那样可以机械化大规模操作,大部分工作都高度依赖人工。宋继善已有十几年养猪经历,他聘请的场长以及技术人员、饲养员们也都经验丰富,拥有一套正确而高效的管理原则。比如,为了严防场外细菌被带到猪场内,一般不允许场外人员走进猪场,而里面的人也很少走出去,但凡进出猪场的人和车必须在进门前经过消毒,猪场内生活区和生产区严格分开,等等。
尽管已经聘请了几十位员工,每栋猪舍都有固定的责任人,每个万头猪场也都有专职场长,但宋继善仍坚持住在猪场并保持着亲自查栏的习惯。早上起床后,如果时间允许,他喜欢在各个猪栏里走走看看。
尽心尽力之外,宋继善也为每头猪投入了大约1500元左右的饲养成本。如今,正在走向屠宰场的这批猪,不仅没能给他带来预料中的财富,每头却要亏损两三百元。
4月18日卖掉的这批猪,算起来大约是去年11月底或12月初出生,彼时国内15公斤小猪苗的市场价格为400元左右。不过,宋继善的猪场属于自繁自养型,不需要从外面购买小猪苗,这不仅减少了感染疾病细菌的风险,也节约了成本。
宋继善聘请的场长王志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头后备母猪需要在出生8个月后体重达到125公斤时才可以配种,配种周期通常为7天,妊娠则需要114天,小猪出生后还需要经过28天的哺乳期。因此,一头小猪的出生成本包括饲料、兽药和人员工资三部分大约231.5元。这时,小猪若长到15公斤出售,其耗费饲料、正常生长的药费、人员工资再加上小猪苗出生的费用等成本,大概需要354元。不过,宋继善自家猪场的猪苗一般需要长到30公斤,其成本总计466.5元。
如果这头猪长到100公斤就出栏,那么在30公斤以后所需要的成本,包括饲料、医药、人工大约是970元。因此,一头100公斤的猪,其正常成长的一个生命周期内所需成本至少是1436.5元。按照6.05元的价格出售就意味着,养一头100公斤的猪,至少亏损226.5元。
对于邓南街的养猪户们而言,他们的养殖规模虽然比宋继善要小很多,成本核算也跟宋继善略有不同,但他们亏损的程度一点都不比宋继善小。
“今年一头猪差不多要亏300元左右。”4月14日,邓南街养猪协会会长全光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地一般在猪长到135斤时开始往外卖,养一头135公斤重的猪,大概需要成本1920元。其中,15公斤重的小猪苗需要460元,保健防疫费120元,饲料1260元,5%的死亡率摊销到每头猪上的成本大约是50元,另有30元的感冒等小病所需的针剂费用。即使是按照14日的行情6.2元来计算,邓南街的养猪户们每卖一头猪,也都要净亏246元。
“起码要卖到8.5元才合适。”4月18日上午,在大肥猪们因被驱赶而不断发出的号叫声中,宋继善指着猪场后面等待开发的一片荒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里原本是一个规划2万头的猪场,现在的建设规模只达到了1.5万头,剩下的土地几时开发现在也没底了,“照这个样子,再做下去也没啥意思。”
猪贩子也开始亏本
4月18日早上三点,就在南湾村的饲养员们开始工作时,经纪人何益红也起床了,差不多他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开始一天的猪生意。他需要安排人与车,所有的交易都必须在早上尽快完成,这样才能保证当天买到的猪能够顺利运走并卖出去。
何益红今年38岁,是潜江市高石碑镇人,15岁时开始杀猪,最近两三年则做起了贩卖生猪的生意。像何益红这样的经纪人,俗称“猪贩子”,一般都是当地人,既掌控猪源,又有买猪客户信息,善于讨价还价促成交易。一般而言,肉贩和屠宰场如果不通过猪贩子,他们经常收不到猪,而养猪户如果不通过猪贩子,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家。
宋继善就曾经试图绕过猪贩子,自己把猪拉往屠宰场去卖,但是因为对行情把握不准而亏钱。“送一回亏一回。”宋继善说,后来就再也不自己去卖猪了。
对于何益红这样的经纪人而言,亏本的风险在于,价格变动比较频繁时,口头约定的价格有时会随着供求关系的改变而要重新定价。此外,像何益红这样规模较大的经纪人,一般是把本地收到的猪卖往上海、广东、重庆、四川、宜昌、武汉等地,长途运输过程中容易出现死亡或者减重等损耗。
何益红说,去年他就有一车猪亏掉2.2万元。那是一辆运往四川绵阳的车,一共装了180头猪,前一天晚上两点钟就运到地方了,但是因为猪多供过于求,排队等到第二天晚上八点钟才下车过秤,在漫长的等待中死掉了6头猪。
“现在生猪价格跌了,但是运费却涨了,基本天天亏本。”何益红说,一般中午时他的下家,比如双汇,报过来的价格还是6.1元,按照这个价格他再跟养猪户讲价,可是到了晚上双汇发现猪多货源充分,就给降低个一两毛也是常有的,但他自己又不能临时跟养猪户压价,“这样就亏了。”
“最近猪贩子都亏本,已经有人不做了。”4月17日下午,何益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行情不好,有时一头猪要亏几十元钱,“昨天有同行说,一个月亏了七八万元。”
何益红的运气还不错,目前为止基本持平,但他说从上个月24日起就是百分之百亏钱。“我自己拖猪的量比以前更大了,每天都有拖不完的猪。”何益红说,以往他每个月拖猪20车左右,今年每月都是30多车,多的时候一天拖了7车,一车200头左右,“请车都不好请,昨天就请不到。”
既然亏钱,那为什么还要加大业务量?何益红的解释是,生意总归还是要做下去,你不能赚钱时候就做不赚钱就不做,否则养猪户的猪怎么办?潜台词则是,如果行情不好就没人买猪,那以后谁还敢养猪?没人养猪,猪贩子的生意又如何继续?
现在,何益红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安排人跟车,上午十点之前就可以忙完这一单生意。然后,在十点至十二点之间打听第二天哪里需要多少猪能给什么价格,下午就联系车与小工。
4月18日早上,何益红安排了自己的哥哥、侄子、邻居一共三人跟着一辆大卡车来到宋继善这里拖猪,他本人则到别的养猪户那里去了。这一天,他一共要发出去三辆车,这也是他最近的正常业务量,其中宋继善这里的一车就装了171头。
何益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正常情况下,一头猪可以赚10~20元,如果把亏本的情况也算进去,一年下来平均每头猪可以赚10元钱左右。而武汉市武昌区的猪贩子张和平也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自己从养猪户家里买猪委托屠宰场加工之后再批发出去,一头猪大概可以赚20元钱。
三年前,当何益红打算做猪贩子的时候,周围还没有什么人做这个生意,只有周边的仙桃等地比较活跃。如今,潜江市当地已经有五六十个猪贩子,其中与何益红同等规模的已有上十个。据何益红的邻居何增义介绍,整个高石碑镇养的猪都卖给了何益红。
事实上,猪贩子这一交易环节,在全国各地的生猪产业链中,都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不仅像宋继善这样的养猪大户需要依赖猪贩子,武汉市邓南街的那些规模在几十、几百到几千头的养猪户更加需要猪贩子。其中的区别在于,养猪大户更加青睐于业务量大的猪贩子,比如宋继善就从来不跟当地那些只要几头几十头猪的小贩子来往,他喜欢像何益红这样一次买走几百头猪的人,而散户们则可以跟当地小规模的猪贩子进行灵活交易。
武汉市汉南区邓南街的全长为,其养猪规模可达5000头,也是当地养殖大户。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当地百分之八十的猪都是通过猪贩子卖出去的。“有一年,双汇屠宰场派人下来收,但很少有人卖给他们。”全长为说,双汇要求称重必须以送达双汇屠宰场后所称重量为准,而且价格也是根据屠宰后的出肉率来决定,比如一头猪出肉率是70%还是75%,那么换算出来的生猪单价就差别很大。这在养猪户看来是“霸王条款”,全长为就认为“关键是缺乏监管”,他说:“你没法去监管,他说出肉率是多少就多少。”
最后一站:消费者
4月18日早上九点,满载了171头猪的大卡车,终于驶离南湾村猪场。与这辆车同行的,除了卡车司机外,何益红的邻居何增义也跟车前往目的地宜昌,负责沿途看猪。何益红的哥哥与侄子,则给司机数了2300元运费后离开。
然而,这辆车出发半个小时后,司机就接到新的指令,改道武汉。原因是,宜昌今天猪多。对于临时改道,司机本人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他在挂掉电话后表示,武汉比宜昌远,运费至少还得再加个一两百元。但改道武汉对于何增义来说,则意味着返程将会颇费周折,因此他决定不去武汉,而在离家较近的地方下车:“否则下午从武汉回来又要转好多次车。”
这些小小的插曲,并不会影响这单交易的完成。来自仙桃市毛嘴镇的卡车司机曾先生表示,他经常一个人将客户的货物运往目的地,客户是否派人跟车都无所谓,而这也正是当地普遍流行的做法。
这位曾姓司机,也是这辆32吨卡车的主人,已有20多年生猪贩运从业经验。行情好的时候,他一年可以赚20多万元,去年生猪市场行情疲软,他的收入顿时减半,今年他觉得可能连10万元都挣不到了。
长期奔波于屠宰场与养猪户之间,贩运司机的资源相当丰富,再加上自己有车,为什么不亲自倒卖猪呢?对于这样的疑问,这位曾姓司机表示,那样就是做猪生意而不是开运猪车了,抢了猪贩子的生意人家也不会再找你合作了。据这位曾姓司机介绍,就像他们这样从事贩运生意的人专职开车一样,猪贩子也大多都没有自己养车,这种约定俗成的分工已经存在多年,而且在他的家乡毛嘴镇就有100多个像他这样专门开运猪车的。
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江汉平原的绿色,不断被卡车抛在后面。三个小时后,大卡车终于到达武汉东西湖区的双汇屠宰场。屠宰场内,早已有相熟的中间人等候接车。这些中间人,并非屠宰场员工,而是专门为猪贩子服务,提供屠宰场内生猪需求量以及价格变动等信息,此外还负责完成卸货、检验检疫、称重、收款等一系列手续。为此,中间人将会从猪贩子处得到每头猪2元钱的报酬。
一个小时后,这批猪称重完毕,被赶进屠宰场内集中关闭。《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现场获悉,双汇当天的收购价大约在6.2元~6.3元之间,货款将在两天后打进何益红的账户。依惯例,这些猪或将于当天晚上被送进屠宰车间,第二天即可上市。
4月19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武汉市武昌区的起义门生鲜市场内了解到,武汉市屠宰场当天卖给批发商的平均价格是7.5元,而批发商卖给零售商的价格大约在8元左右。当出现在武汉市消费者面前的时候,那批来自于潜江市的生猪,早已经被分割成五花肉、肋排、前腿肉、后腿肉等等各种形式。那一天,武汉市民买一斤新鲜上市的五花肉时,需要支付大约11元钱。
那时,人们不可能知道,潜江养猪户此前一天卖猪的价格是每斤6.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