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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启安:文革建馆人的黄昏

2013-05-14陈薇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17期
关键词:塔山汕头市老干部

陈薇

在中国第一家民间文革博物馆兴建16年后,最初的核心倡导者与事实负责人彭启安终于宣布向岁月投降。

他81岁了,听力下降得厉害,痛风更重了些,最要命的是腿脚不好,走路时有明显的停顿,站立时也会不自觉地倚到旁边的沙发或矮柜上去。“无力了,无能了,服输吧!”他在日记里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这个现实还包括塔园文革博物馆。它位于广东省汕头市塔山风景区内,是国内第一家民间文革博物馆,由一批当地退休老干部主持建设。但它却一直没有得到正式承认。彭启安16年的热忱终于冷却,“不求正名,难求发展,只求存在,终求完美”,他在《关于塔园的今天和明天》中这样写道。

被忘却的纪念

从塔山风景区大门向里,约3000米都是工业区:玩具模具厂、养鸡场、花卉苗圃……苍蝇成群地飞来飞去,路上遍是随意丢弃的垃圾。

只有经过售票处走上盘山道,塔山的绿色才舒展开来,塔园文革博物馆就建在这一片工业区的尽头。主体建筑仿北京天坛,馆内四壁,镶嵌着香港出版的《文化大革命博物馆》全书的石片影雕;本该展出红卫兵袖章、文革书刊的展柜,在被小偷光顾过一次后再也没有补充,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多了臭虫和飞蛾的尸体。

博物馆没有人值守,也没有专职解说员,塔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只有行政5人,员工3人,只负责开关门、打扫卫生和防火防盗。

2013年4月22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2个多小时里只见到6位参观者,两个女孩拎着零食野餐,一对情侣牵手闲逛。另有两位老人,听说他们熟悉的一位同村老教师的名字被刻上了文革蒙难者英名墙,特意从潮州赶来寻找。

文革博物馆的英名墙已刻了搜集到的2000多个名字,一旁还设有“存名箱”,参观者可将自己知道的文革遇难者名字存进去,塔园不定期增刻。彭启安希望,这能使那些已被忘却的灵魂得到安息。

1996年,刚从汕头市副市长任上退休的彭启安,作为政府顾问到塔山风景区参观,发现塔山一侧,乱坟成堆,墓间荒草丛生,碑上有红五星标志,有“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立”等字样。还有两座合葬墓。25处坟墓里,葬有71人。

彭启安问,这些坟是怎么来的,随行者答,埋的都是文革死难者。彭启安心里惊讶,仔细看过墓碑后,赫然发现还有从小过继给别人、失去联系的五哥的名字。当然,这只是文革遇难者中的一部分。据统计,塔山所在的汕头市澄海区,文革时共死难400多人,伤残4500多人。

青草长满坟头,黄叶粘上墓碑。彭启安摘了一小束野花放在五哥墓前,离开时,心里萌发了“做一点纪念性东西”的想法。这便是塔园文革博物馆的最初由来。

一批当地退休老干部加入进来,组成塔园建设委员会。这片乱坟堆成为一期工程,清理出墓间小道,加筑山门、碑廊,命名“冤冢常青”。

16年后,塔园已有8大景区25个景点,思安塔、孔子石像、明镜台、史鉴山屋、石笔峰、警钟长鸣等,寓意正视历史、汲取教训。比如石笔峰,一支朝天竖立的石笔旁是一本摊开的无字石书,象征着“历史由后人书写”。

老派共产党员

五哥被打死的那一年,彭启安也戴上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地主富农孝子贤孙”等高帽。当小臂和手腕都被绑住、跪在会场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尽管他曾亲见,这种像绑螃蟹一样的“捆蟹缚”曾让别人的双手活活绑死,手掌乌黑,松开后不见血色。时间长了,他得出经验,被绑时,手腕一定要挣扎着错开,千万不能正对着。

“我是一个罪人……我完全应该被批斗,完全应该受到法办判刑,完全受到严惩,才能平息民愤”,时任揭阳县委副书记的彭启安,写下80多页的检讨书。

彭启安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上山打游击,随后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1949年后入伍,19岁时就加入了共产党,对中共和政府怀有真诚的感激与信任。

时代裹挟下,他也曾做过不少本不该做的事:大跃进时听从县委指示,他放过卫星;大炼钢铁时,他把办公室铁门环都卸了下来,夜以继日、劳而无功,不少同事饿得水肿,他自己也患上神经衰弱进了医院,可他没觉得不对——轻信、幼稚的错误里,伴随着执著的追求。

时至今日,青春的执著变成了对历史的反思:究竟什么因素,能使人变得盲目而残忍?

他以“人之治痈”类比,“捂住病灶,结果越包裹越密封,病灶越腐烂,最后伤筋动骨,直至不可救药;剖开疗法,洗毒敷药,促使拔毒生肌,最后愈合康复,肌体完好”。

在彭启安眼里,文革博物馆,就是在对那段不应忘却的历史“拔毒生肌”。

16年来,建设已耗费了近2000万元,全部来自老干部们的募集和社会捐赠。老干部们自己慷慨解囊,并发动亲朋好友捐款;彭启安动用了自己职权范围内的市长基金,还拉下面子向曾经的下属单位企业“要钱”。

大儿子回国,被彭启安直接从机场拉到塔园。“你这次准备给我多少钱?”彭启安直截了当。儿子有些扭捏,“一万块?”“那就捐给塔园吧!”

一位老板答应捐款5万,邀他面谈。出租车到了目的地,彭启安一看,居然是家KTV。这位老共产党员从未进过,徘徊良久,最后心一横,为了塔园,今天破个例!

一位住在福利院的80岁孤寡老人,将身边2万多元的积蓄全数捐赠;还有一位红军老战士,每年200块……

曾有人笑话彭启安,“塔园就像你的儿子一样!”

彭启安也笑,用潮汕话回答:“我才是它的孝子儿!抬棺材、哭丧、化纸钱、掘锄头(即出殡的所有工作)都要做!”

但彭启安希望埋葬的不是文革的历史,而是文革的幽灵。

他最推崇冯骥才的《文革进入了我们的血液》,其中道:“当今中国社会一切难解的症结,都与‘文革深刻地联系着,甚至互为因果……从历史学角度看,‘文革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过去;从文化学角度看,‘文革依然活着。它活着——不仅因为它依靠一种惯性,还因为它有生存土壤。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对这块土壤彻底清除……”

而今,这篇文章被刻在一块石壁上,立在通往“文革”博物馆那段石阶的起点。

一位志愿者说,彭启安就是学者许纪霖笔下的“老派共产党员”,充满崇高的献身精神和烈士情怀,理想之执著,难以为后人理解。

不过,只读过7年书的彭启安,说自己“还是像老农民一样土”。直到建设塔园后,他才知道巴金的《随想录》。如今,巴金的话也被镌刻在石碑上:“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

曲线救园

这位有60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憧憬着社会对塔园的正式承认。他认为,这不仅是对他们一批老干部的努力的承认,也代表着全社会对过去那段历史的正视态度。

塔园主题曲歌词中有“三个代表”,红色条幅上写着“和谐社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为文革定性的那段文字,也被刻在显著之处。

2005年3月26日,时任汕头市委书记来塔园参观,结束时,这位书记肯定了塔园的意义,并说:“塔园建设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彭启安高兴得给几位老同志报喜讯,“塔园正名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但这一天没有到来,这位书记也成为迄今为止公开参观塔园级别最高的在职党内干部。

2005年11月11日,《汕头日报》刊登了《汕头市人民政府关于公布第一批市级风景名胜区的通知》﹝汕府(2005)190号文﹞,塔山风景名胜区的描述中有这样一句:“还有旨在教育警示后人的中国第一个民间兴建的文化大革命博物馆”。

这也是塔园文革博物馆第一次出现在汕头市政府文件中。不过很快,11月24日的《汕头日报》刊登更正,宣布190号文因文字有误作废,换上193号文。对比两份文件,后者只少了一句话——关于塔园的那句。

2006年,汕头市政协副主席方展伟参观塔园后成为志愿者。他在职权范围内为塔园筹集了2万元建设资金,名义是“涂城村环境整治”。这笔捐款以“汕头市政协”的名义刻上石碑,不久方展伟就得到通知:把政协的名字从碑上拿掉。

一些老干部转而劝说彭启安到此为止。但彭启安选择坚持。他说,文革时自己曾被列入被枪毙名单,最终幸免于难:“我已经多活了44年,没什么可怕的!”

文革博物馆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所有捐赠款项、建设支出等财务往来,一直借用塔山古寺的银行账户,由塔山风景区财务代理。为了避嫌,彭启安本人从来不在发票上签名,而让对方直接找财务。

但及至2012年,一位教授给塔园捐款,发现塔山古寺的账号已被注销。没有理由,没有说法,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捐款最后汇入了涂城村账户。但彭启安很担心,因为村里曾发生过挪用塔园捐款的先例。

2013年4月的最近一次捐款,彭启安想了个办法:请风景区办公室主任与财务、工程队经理同行,让工程队经理向村里打预支条,然后直接收下捐款10万元——这笔钱,将用于打造彭德怀铜像。

这些经验,被彭启安称为“曲线救园”,“一些事抗争无效,只能屈服不办;一些事改变策略、坚持着办”。

难以负荷的未来

完善文革博物馆并为它正名,如今已是彭启安人生最后的夙愿。他虽白发稀落,眉毛杂乱花白,但眼神依然炯炯。

不过,最近两年,他越发觉得,这个夙愿可能终将无法实现。

退休多年,他距离权力核心越来越远。塔园所在的涂城村换了几任支部书记,不再像以前那样支持塔园建设。“16年来,彭市长以其民间‘彭青天的个人魅力集合着一批老同志抵挡着外界压力而取得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平衡正在逐步消失,”一位志愿者如是说。

塔园本是匆忙起意,缺乏规划、景点零散,亦被人诟病。一位参观过塔园的汕头大学艺术学院教师直言:设计粗糙、格调不高。

志愿者排位、报销额度、甚至应该选用谁写的祭文,种种小事都在老干部们之间引起纷争。彭启安承认自己得罪了一些老干部:反对者认为他专制主观、大权独揽,而彭启安认为对方不能理解建园深意,暗自失望。

岁月沧桑,塔园的倡导者、初建者都垂垂老矣。15位老人已有4位去世,今年春节后,又有一位老校长中风卧床,无法过问塔园事务。而彭启安自己,也是“血压忽高忽低,深感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不可抗拒”。

他想寻找一位合适的“接班人”,但每每表露此意,对方不是对塔园的未来不抱希望,就是对自己筹款能力没有信心。

塔园初建时,老同志们与村里并没有达成协议,只是说为村里修建,时至今日,再想从法律上为塔园获得土地使用权几无可能;若村里不再支持,塔园今后将再不能新建项目,只能换换栏杆、涂涂墙壁,做些小修小补的工作。

有人建议,成立塔园公益基金会,注册NGO,用现代制度管理;有人说,想办法让塔园从集体所有制变更为私有制,让有志于此的民营企业家接手;还有人说,干脆成立一个志愿者团队,集体管理……

但彭启安已无力进行这些改革。他一度异常焦虑,整夜失眠,脾气暴躁。回想漫漫一生,他本是个革命者,却也成为革命的对象;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如今却可能被理想抛弃。

直到一位来塔园参观的海南知青安慰他说:不要忧心,有人要吃文革博物馆,就让他吃,人心吃不了;看看孔子,书都被烧过,但现在全世界有多少个孔子学院?

彭启安说,这番话让他平静下来。

不过,当他看见了另一丝新光亮,又如扑火的飞蛾,心中燃起了希望。

2012年,他被汕头市政府机关党委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这是不是说,组织上还是认可我和塔园的?”彭启安有些骄傲、有些惶恐,把大红奖状展示给《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看。奖状簇新,外层薄膜已经破了,他还舍不得撕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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