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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于一座真正的铁血城市

2013-05-14王十九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白沙瓦鹦鹉印度

王十九

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是一座典型的“集邮”城市,被它收集过的英雄或奸贼或刽子手,包括但不限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婆罗多大王的儿子浦西卡尔、古波斯的居鲁士大帝、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贵霜国王迦腻色迦、莫卧儿印度第一代皇帝巴布尔,数不胜数。他们像扑火的飞蛾一样不远千里、万里自行投到,有的确实是去寻死。

基本上,在从前那些波澜壮阔又杀人如麻的日子,但凡是个有点儿国际声望又好勇斗狠的角儿,都容易和它扯上关系。

你要说成吉思汗?是的,他家军队就是以这一带为起点,一路追着花剌子模的末代苏丹、纵横中东数十年的大英雄扎兰丁,逼得人往南逃窜,最终投入印度河的。

但是我不想在白沙瓦回忆历史——就算铺展开一部厚达1000页的大书,要梳理这座城市的历史也是非常困难的。

在我的心目中,这一带历来是世界上最丰富灿烂,又最神秘幽暗的地方。即使在今天,它仍然同时具备了古老、深邃、浪漫、忧伤等因素,堪称世界上具有致命诱惑和黑暗魅力的为数极少的几座城市之一。

简单地说吧,欧美坏蛋们杀人放火之后,撒腿就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这种城市跑,与万千罪人为伍。“仿佛水消失于水中。”博尔赫斯刻薄地说。可要是在南美还混不下去怎么办?那他们很可能会往白沙瓦跑。

所以,当我的一个朋友听说我要去白沙瓦,立刻说:“你疯了吧,去那儿寻死?!”“我想去看看坏蛋们怎么个坏法。”我说。

那时候我在巴基斯坦的拉合尔。于是,我们一行人搭上从卡拉奇出发、途径这里的夜车,清晨到了白沙瓦。

我们投宿的旅馆就在车站附近。主人家是一位穆斯林大爷,看上去身板硬朗,牙齿完好,永远戴着一顶白色小毡帽。坐在他家庭院的葡萄架下聊了一会儿天,我发现语言障碍前所未有的大。

他的声音比较低沉,重复了两三次,我始终不能听清他的名字,只好放弃,直接叫大叔。大叔是一个典型的帕坦人,虽然年老,还看得出年轻时英挺的轮廓,纵是悠闲地抽着烟袋,也还散发着一点剽悍气质。一直有人说帕坦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种之一,他算是一个活的例子。他基本上不说英语,而且他的巴基斯坦普通话——乌尔都语似乎也不比我好太多。

最后我们只好互相微笑。其间我尝试了一下他热情地递过来的烟袋,接着需要大量喝水来减轻它的冲击。他则嫌卷烟不够劲儿,“寡淡”,他轻声说,接着补偿式地对着烟袋吸了一大口。

外面有一些跑来跑去的人力车,我们租了一辆,往白沙瓦主城区去。随后,在白沙瓦城中开始了一段随意的漫步。

一路上看见了当地常见的波尔山羊、卖丝绸布匹的店铺、用一个小煤气罐在街边烧菜的男人以及卖糖三角的小摊位,经过了两家面积不算小的书店。中国南方航空公司的招牌在一座称得上商厦的建筑上挂着,远看起来十分醒目和熟悉。

真正把我们带进这个城市中心的是一条貌似僻静的小巷。那条小巷子拐来拐去,然后,一个热闹的市集仿佛陡然间冒了出来,人流汹涌。男人们逛来逛去,讨价还价,偶尔瞥见一两个女人,都是黑袍加身,还有女子头顶水罐,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去,让人很有置身于天方夜谭中的感觉。

市集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拥挤的石板房里,见缝插针地陈列着各种小店铺。光是卖香料的摊子就有几十家,卖杂粮干果类的也不少。拔牙的挨着修鞋的,卖槟榔的紧邻卖嚼烟的,此外是各种亮晶晶香喷喷的东西:从五颜六色的擦脸粉到头饰、鼻环、手钏、脚链,以及镜子和宝石。

市集的尽头有很多专卖鹦鹉的小店,门前和店堂内都挂着数量众多的笼子,装着不计其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鹦鹉。这些鹦鹉的个头都小小的,和麻雀差不多,基本都是红嘴蓝尾绿身子,毫无疑问是印度小鹦鹉。看起来,我们似乎到了印度鹦鹉的大本营。

在南亚、中亚等地,鹦鹉被认为是一种很有学问的鸟,在当地语言里被叫做“朵大”。关于它有各种传说,其中最著名的是《鹦鹉故事七十则》。

这个最早版本为梵语的民间故事深受《五卷书》影响,大意是说,一名商人外出期间,聪明的鹦鹉帮他看守老婆,每晚她想要出去偷情时都讲一个故事留住她,一直讲了70夜,直到商人回家。

如同印度的其他故事一样,《鹦鹉故事七十则》通过波斯这个文化集散地传播出去,流变出很多版本,最远传到欧洲。在这些故事中,鹦鹉不仅仅是能言、聪明的鸟,甚至还有贞节守护这一层隐秘含义。

的确,帕坦男子对女子贞节的在意是毫不含糊的。流传甚广的印度电影《勒克瑙之花》就把男主人公改编成了一位帕坦人。他明知最爱的人也许只是身体被人看到了,并没有发生别的事,也含恨割舍了一段感情——尽管他可以为她杀人和断绝父子关系。这就是帕坦式的贞操观。

白沙瓦的女人们遵守着也许是整个南亚最严格的闺阃制度。即便是在暑月,她们在路上行走,衣裤之外也要罩上一层从头盖到脚的黑色罩袍,只留面部几个筛子似的小孔透气和看路。

两名黑罩袍女子从我们近旁走过,我对她们说了一句“真主保佑”。其中一个恐惧地轻轻叫了一声“天哪!”立刻拉着另一个远远地跑掉了。从此我再也不敢跟黑袍女子打招呼,免得给她们添麻烦。

一条小巷子中的一个馕饼店引得我们驻足观看。房间不大,地面挖着一个坑,里面堆着火炭。几名灰衣男子围坐在那里,有的揉面,有的搬动着车轮一样大的馕摔打,坑里烤着差不多同样大小的面饼胚子。整条巷子似乎弥漫着汗水的气味和烤面饼的焦香。一些小孩聚在门口看,脸上都是馋涎欲滴的表情。

围观的小孩中有一名活泼的帕坦少年,长圆脸,极短的寸头,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件灰色长衫。他问我们从哪来,经过什么地方,最喜欢哪个城市……有时候几乎是没话找话,就像专门找外国人练口语一样。然而他拿来练习的是他们国家的普通话,大约他在学校才用乌尔都语,平时生活中说得不太多。

“去我们家玩啊!”交谈了一会儿之后,这个名叫哈密德的男孩抓着我的胳膊说,“我阿布和阿妈都会喜欢你的。”

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建议,我也确实想到普通白沙瓦人的家中看看。然而考虑到大热的天,这一大队人很可能会给他的家人(尤其是女眷)带去不少麻烦,只好放弃了。

在这一段懒散的漫游中,灼热阳光中的白沙瓦平和安详,仿佛那些充满血腥和杀戮的传说都是虚构。正这么想着,拐过一个弯,迎面一片坡地上出现了一座红砖砌成的敝旧堡垒,造型如同一辆巨大的坦克,墙上绘着两柄交叉的战刀,顶上一行弧形英文字:边防军团总部。门口站岗的军人目光锐利如同鹰隼,回答我们的问题时,言语简短冷峻之极。一切都在提醒我,自己是置身于一座真正的铁血城市中。

据说在旧时的印度军队里,存在着这样一条生态链:骁勇善战的拉吉普特人怕莫卧儿人,莫卧儿人怕锡克人,锡克人怕帕坦人,剽悍的帕坦人居于顶端。英国人入侵印度后,最精英的部队就是这支由英国军官率领的白沙瓦边防军团,整个大英帝国的热血少年都曾以到印度为这个军团服务为毕生梦想。以这座要塞为背景的各种传奇与罗曼史——主角经常是那些穿军装的英国帅哥——多到车载船装。

连我自己也可以说是被这样的故事吸引到白沙瓦来的。在很热血的年纪,我看过一部名为《诸神台》的史诗小说,号称“印度的《飘》”,里面有四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写白沙瓦边防军团总部里的复杂生活。

这座兀然耸立、充满肃杀之气的军事要塞,就像站在传说与现实的交界点上。我感到,直到此时此际,我对这座神秘城市的旅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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