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僧逐月
2013-05-14褪尽铅华
褪尽铅华
引子
逐月心满意足地把刚刚入手的糖果塞进荷包,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耳尖一抖,随即嘴边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在她目光所及的远方,青瓦之上一个黑影正飞快地移动着。
“想甩了我?门都没有!”
眼见那男人是越来越远了,逐月望着那高高的屋顶,一咬牙蹿了上去。小巷青瓦屋顶连成一片,日头油油的反着光。她不禁一阵眩晕,脚下一滑,整个人轻飘飘坠了下去。
坠落的时候她似乎还有这一丝微薄的意识,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一阵风托起来似的,虽然很想努力睁开眼,可自小就落下的毛病还是占了上风,她就这么晕了过去。
小巷之间,一个戴着斗笠,全身笼在黑色斗篷之中的男人怀抱着柔若无骨的逐月,稳稳落了地。从黑斗篷之中伸出的两根手指触摸上她的脸,顺着眉骨,将那头发拨到耳后。
“这丫头,怎么还犯这毛病。”
说罢,他将她轻轻放在墙角,自己就坐在屋顶,如入定的老僧一般,无声无息。
一
迷踪门在武林中地位很特殊,因为它掌握了这武林中一切见不得光的秘密。
逐月曾是迷踪门难得一见的天才,可上天和她开了个玩笑,在那个飘着小雪的清晨,在她自信满满的笑容中,那只还稚嫩的小手抽出了属于她的命运之签——
不动僧的逆鳞。
这几年江湖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名曰不动僧。可他不是一个和尚,而是一个杀手,宛如修罗界的佛陀。不动的含义则是:不动声,不动色,不动身,不动心。
若想他死,就要让他“动”。这就是他这头令人闻风丧胆的巨龙的逆鳞。
在第三十三代月宗悠长的注视中,孩子气十足的逐月朗声对全门夸下海口——
“不完成任务,我誓不回门。”
那一年,逐月九岁。
一去十年,她也没能回门。
十年了,她追着他入风入雨,追着他手刃强敌,天涯走过,海角走过,她似乎已经成了他摆脱不掉的影子。而他成了她每次睁开眼不自觉就会追逐的唯一。
江湖甚至有这么一个说法,有不动僧的地方,就有迷踪门的逐月。
没有人见过不动僧的真面目,就连逐月也没有。他总是头戴斗笠,披着黑斗篷,看不见样貌。腰间两件器物,一是杀人刀,一是吟月笛。
他的笛音总能让她安睡。梦中河边青屋瓦片,反射的薄光那么透亮。她就光着脚丫子在这些瓦片上奔跑,身轻如燕——天空突然飞过一只大鸟,遮蔽了她全部的阳光。她仰头望着,只能看见它远远的轮廓,始终看不到它的模样。不知是谁在说,你仔细看看,那不是鸟,是龙,你看见它月牙状的逆鳞了吗?
从这样的梦中猛地惊醒,逐月一吸气,满是夜的微凉。猛地跳了起来,在这幽静的小巷,她紊乱的呼吸显得格格不入。伸手摸摸,衣裳还在,武器和药粉也都在,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下。突然间眼睛瞪圆,低头一看,那还鼓鼓的荷包里少了几颗糖。
谁会放着药粉和银子不拿,偏偏顺走了几颗糖?
逐月嘟着嘴愤愤不平出了小巷,入眼一条溪水静静流淌,托着一轮极圆的月。她心头一颤,突然想起不久前看到类似这样风景的一幅画。她当时看了好久,差点追丢了不动僧。
眼前此景,竟与那画中风景,别无二致。
心头漾起别样的情怀,脑中甚至产生了一个古怪至极的念头——
难道他来到此处,是为了自己?
这个念头刚冒了个头,就被她慌乱地掐死在腹中了,不自觉面红耳赤,原地跺脚,转了几圈,然后才想起正事来——
遭了!不动僧呢?
心顿时如坠谷底。恰是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笛声,逐月眼中精光一闪。
她自鸣得意地笑着飞身而去。而远处,不动僧独立月色之中,将笛子放好,手中掂着那几颗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为了几颗糖就弃我不顾了?
二
扬州一处酒楼二层靠窗边,逐月正唉声叹气长吁短叹。
跟丢了不动僧已有三天,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他这么久。一想到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心中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闷得喘不过气。
“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请不动僧出手了。”
此时,旁桌的谈论让逐月的耳尖抖了抖。斜眼望去,那一桌人穿着打扮都是江湖中人,擦得雪亮的兵器招摇得很。
“你们说,真打起来,武林盟主和不动僧谁生谁死?”
“当然是武林盟主——死。”
那重重的一个死字,不知为何,让只是侧耳旁听的逐月莫名其妙地长舒一口气。自己瞎担心个什么?要是那家伙都能死,那阎王爷都得给自己收尸了。
等等!谁说我担心了!逐月整张脸腾地热了起来,不自觉捂着脸继续偷听。
“没儿没女的武林盟主要是就这么两腿一蹬,他那位子只得留给大弟子乾元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嘘,小声点。在人家地盘上,你也不怕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去?”
“我怕什么!乾元要是有胆量来,老子不怕陪他耍!”大嗓门的刀客话音未落,只觉得脑袋上一凉。再一摸头,一大把头发都纷纷扬扬飞舞起来,心里顿时一凉。
从他头顶掠过的剑光再压低一分,他就要人头搬家。
一声笑从楼梯口那边传来。身穿朱红色锦袍的男子摇着桃花扇步入众人视线,微微眯起的眼让逐月莫名地感觉到恐惧。
“这位朋友,你想怎么耍呢?”他收起扇子,敲打着扶手,一下、两下、三下,如同敲在人家心头,“乾元不才,愿意奉陪。”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样倒霉,不是说他天天泡在烟花巷风流快活,今天怎么跑到这小酒楼来了?
“不过断发之耻,你得算在他头上。”乾元抬头瞟了眼天花板,一个黑影嗖的一下子掠过。逐月再一定睛,自己面前竟然生生变出一个大活人。
他相貌本是普通,却让人过目不忘。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睛,像是一片汪洋大海,顷刻间便让人沉沦。大抵是常年蒙面干些刺客的活计,脸上的皮肤倒显得白皙了一些,却不觉得有任何奶油小生的感觉,到底是因为那肃杀的气息。
逐月吞下口水。这个人的身影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她甩了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开,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乾元虽是个酒囊饭袋,可他身边的杀手真是一等一的水准。连乾元都有这般的本钱,那武林盟主又会是怎样棘手……也不知不动僧如今怎样了。
“借个位子坐坐。”那杀手头也没抬,自来熟地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劣质茶水,却不喝,就那样看着水面打转,仿佛那才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这一主一仆的突然驾临,让本是热闹的小酒楼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那位一出手就斩下人家头发的杀手终于开口说话:“滚”。
众人像大赦一般如释重负。可一转头,那位乾元大爷还堵着楼梯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刷刷地望向了桌边盯着茶水的杀手。
“这边。”杀手极其随意地指了指身边。而他身边,是窗户。
逐月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的人顺着二楼窗户排着队跳了出去,死命地咽了口口水。她抻长了脖子向窗外探了探,眩晕感再次袭来,心中无比悲怆起来。
可能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迷踪门的天才居然是个恐高之人。
“你不必跳。”那杀手平静地说,“我们家主有话对你说。”
家主?乾元?逐月一脸迷茫地看着乾元,等着他开口。乾元漫步而来,手中桃花扇展开,凤眼眯起,上下打量了逐月一番,说:“你就是不动僧的女人?”
逐月一口茶水,喷了面前那杀手一脸的斑驳。
三
逐月很难说清究竟是抽中“不动僧的逆鳞”那天更倒霉,还是这一天更倒霉。不但跟丢了不动僧,还莫名其妙就被扣为了人质。
“江湖传闻,有人花大价钱请了不动僧取我爹的命。”乾元一口一声叫着那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萧天吼为爹,脸色一点都没变,看得逐月哑口无言。
这般厚脸皮,乾元他就算是个绣花枕头,也是个荞麦皮的。
“多亏爹早有准备。”乾元正打算奉承两句,一直没说话的逐月却犀利地开口道:“哦?你爹被追杀,干吗雇了个杀手放在你身边?难不成怕你被误伤?”
乾元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终于也微微发红,声音也尖锐了许多:“我会被误伤?”
逐月点点头:“不过你们多虑了。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的出手我了解,指哪儿打哪儿,绝不会一不小心把你也打死。”
堂上端坐着的萧天吼听了这一句,突然没由来地说了句:“跟了他这么多年?原来,你还真是他的女人。”说罢,还莫名其妙地朝着杵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杀手瞟了几眼,一把年纪的武林盟主此时眼里也满是戏谑。
“跟踪。”杀手面不改色纠正着。逐月脸一红,应了一声:“对……是跟踪。”
“你们还一唱一和的。”武林盟主大笑着,猛地瞥见那杀手摸向自己腰间的小动作,“那……那个……乾元,你先带逐月女侠住下,好好安排。我还有话吩咐。”
乾元糊里糊涂地带着逐月离开。
门刚一关上,那离了萧天吼还有好几步远的杀手突然就杀到他面前,一把刀不由分说地顶在他的鼻尖。如若逐月在场,一定会惊呼:“杀人刀!”
“得罪得罪,老夫一时嘴快……你快把刀收起来,被别人看见了可怎么是好!”
“都杀了便是。”杀手横了他一眼。
“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不过你俩……”萧天吼笑着慢慢向后仰身,那刀尖在眼前晃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你千万小心点,要是真把我砍了,可就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和你是一家人。”杀手没好气地收刀转身,似是不动情地说着,“真不知是谁这么不开眼,居然雇我杀你。”
萧天吼一翻白眼,是啊,天下人怎么会想到,武林第一通缉犯不动僧竟然和武林盟主有这般的交情。这下要叫那些起了歹念的家伙们人财两空了。
园子里,乾元牵着绳子,绑了逐月的双手:“你别想着逃跑。”
“我不逃。”逐月眼皮子一翻,正好我跟丢了不动僧愁着慌,你们供吃供喝,让我守株待兔,何乐而不为?
“你就那么相信不动僧那个没心的家伙会来救你?”乾元一双眼在逐月脸上打量许久,逐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突然大笑。
“为了我?他一定会来,但一定不是为了我。事实上,他想甩了我。”
乾元哼了一声:“当局者迷。”
“什么?”
“以不动僧的功夫,如果他真的想甩了你,还会等到——”乾元话音未落,突然手中一松,回头一看,绳子被砍成两截。再一看,逐月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面色肃穆的男人。
乾元定睛一看,眼睛就气歪了。这不是爹给自己雇的那条狗吗?怎么竟然不认得主人了!
“你在干什么?”
“你当她是牲口吗?”
乾元一愣,没想到这个话不多的冷酷杀手,竟然会为了一个人质较真。
“这可是制约不动僧的撒手锏!若爹真的出了事,你能负担这个责任?”乾元鼻孔朝天地说,“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
“滚。”
乾元被那个霸道的声音生生打断,他眼睛一眯:“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杀手一扫逐月,看得她直发毛。而他说出口的话,就更让人颤抖了。
“从现在起,她,归我管。”
逐月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自己的鼻子,没想到他颇为自然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与她还是旧识?”乾元狐疑地看着这俩人。
逐月脑袋瓜子摇得紧,退后三步,连连摆手,脱口而出:“谁认识这么凶的家伙!”
可刚一说完,不知为何,那杀手突然让她很熟悉似的……不仅熟悉,而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
那一瞬间,一个闪电般的念头轰地在她脑子里炸开了花。相似的身影、肃杀的气息……这个杀手难道会是……
逐月看着他嘴微张,那嘴唇的嚅动,让她好半天都没能拼出他说的是什么。可那低沉却清晰的话,明明就在她耳边回响着,就像一把大铁锤,咣当一声,把她砸入了谷底。
“她是我迷踪门的师妹。”
四
逐月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兄”发呆,那眼神充满了羞赧,又充斥着失望。
她从没听说迷踪门有这么一号人物,可偏偏这杀手又对迷踪门的一切了如指掌、对答如流,让人不得不信。
他依旧板着脸,心中却得意于自己这随嘴的谎话真把这小丫头骗了过去。可转念又有些失望。到底,她还是没能认出自己啊。
丫头,你可知道每次我一转身看到你这个小尾巴又跟丢了,有多着急害怕?我把笛子吹得那么好,都快把你训练成一条小蛇了,可你还是一登高就犯病眩晕,一看到糖果就把我丢一旁了……
十年,江湖人知道,你也知道,有不动僧的地方,就有迷踪门的逐月。
十年,世人不知,你也不知,其实有逐月的地方,才有不动僧。
这个冒名顶替的“师兄”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逐月,嘴角微挑,眼中带着让人打寒战的暖意,吓得逐月大气都不敢出。他试图伸出手抚摩一下她的脑袋瓜,逐月却缩了一下身子。
他僵在那里,小心翼翼的问:“你害怕我吗?”
逐月点点头。
他无奈地问:“怎么会?我比不动僧可怕吗?”
“不动僧一点都不可怕!”逐月脱口而出,双手捂住嘴巴,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不自觉地一笑。逐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位冷面“师兄”笑的样子,试探性地问,“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难道你这算是哭吗?”
他敛起表情,突然很严肃地说:“其实你应该怕他。”
“为什么?”
“他是世上最残忍冷酷的人,没有心,也没有弱点。”他看着她,眼神中的亮色慢慢暗淡,“这样一个男人,你应该怕他。”
“你不了解他。”逐月突然反驳着,语气从未这样坚定,“不动僧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他很温柔。”
温柔?这两个字,似乎从来就没和他生在同一年代过。
逐月满眼含笑地说:“譬如说,有一次我被一幅江南水乡的画给吸引了,差点就把他给跟丢了。结果没过几天他就带我去了画中的地方——虽然那时他不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后,和我一起看月下的溪水。”
“他可能在琢磨如何摆脱你这个甩不掉的尾巴。”
“不,我知道他在看着我。”逐月眼睛眨了眨,“师兄,这感觉你不会明白。虽然你也出身迷踪门,虽然你跟踪术和藏匿术可能胜于我,可是你追逐的是身,而我,追着他的心。”
他别过头,脸火辣辣地烧起来。逐月歪着脑袋偷笑着说:“师兄,你没爱过一个人吧?等你爱上了就明白了。”
“你……爱上了?”声音低得不得了,他甚至偷偷希望逐月不会听得到。可逐月偏偏听到了,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似的,失声道:“不会吧……”
冒牌师兄顿时眉头皱紧。怎么?爱上我很丢人?
不满地仰起头,他试图握住她风中凌乱的手。在指尖触碰在一起的片刻,他却突然缩回手:“他的仇家太多,你不应该爱上他。”
逐月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依旧张大了嘴巴傻傻地站在那里,最后低头恶狠狠地冲着他吼着:“我乐意!”
他嘴巴张开又合拢,什么都说不出口。明明被这个黄毛小丫头教训了一顿火冒三丈,心里却有什么,温暖地融化着。
“这么看,不动僧这家伙,也不坏。”
他不动声色地自吹自擂着,仿佛要和她唱反调似的。正是此时,传来一声大吼:“快来人啊——是不动僧——”
身为杀手的他本能地抬起头,但他还是不及逐月的速度快,那丫头听到这一声,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他笑出了声。这丫头,几日不见,真是猴急。
大院之中,已经围了很多人。只听到乾元一声干号:“爹——”
逐月拨开众人,只见盟主房门前钉着一张字条,上书:“萧天吼的命,我收走了。”推开那虚掩的门,屋子里满是血腥之气,却不见盟主的尸身。
“不动僧太狠了,居然连尸首都不给我留下。我乾元发誓,不为爹报仇,誓不为人!”
乾元的干号和发誓,周遭的喧哗与吵闹,此刻似乎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逐月怔怔地看着那把钉住字条的杀人刀,一步步退后着,失魂落魄地说:“不……不会是他。”
不会是他。他虽然杀了许多人,可逐月知道,那些都是恶人。武林盟主萧天吼却不是个恶人。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不知为何,她仿佛能看清这个老人的心。
那不是不动僧会插上匕首的地方。不是。
突然她的手腕被乾元狠狠擒住:“这个女人是不动僧的同党,把她抓起来,逼出不动僧!”
“放屁!她是我迷踪门的人,谁敢碰她!”
众人一愣。奇怪,这杀手不是乾元屁股后面的一条狗吗?怎么转眼就成了迷踪门的人了?
逐月也一愣。这架势,想不到师兄这架势比月宗大人还要更有几分门主的威严。
他向前一步,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却是不依不饶地迎着他也是上前一步:“为盟主报仇!不动僧不敢来,就拿这个女人给盟主陪葬!”
“对,这个女人,就是不动僧的逆鳞!”
不动僧的逆鳞?逐月脑子一僵。
十年前那个飘着雪花微凉的清晨,仿佛命运在那一刻就已注定。那白纸黑字预言了她最好的韶华,追逐着那个永远追不到的背影。从塞北雪原到江南水乡,从子夜到白昼,从默默不相干的两人到了永远不分离的一前一后。
其实,她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无果的追逐,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
可是,她怎样也没有猜到,自己这十年的追逐,竟成就了这个谜底。
五
被绑在粗大的木桩上,火把熊熊地燃烧着,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脚底一滑,堆得高高的木柴细微地错位,咯吱咯吱的响声令人心悸。
“他不会来的。他已经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你们不要痴心妄想。”
“你说错了。他已经来了。”乾元手中的桃花扇突然飞了出去。这简单的一出手便能让在场多少行家看出他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般酒囊饭袋。惊鸟四起,远处一棵茂密的大树上,一跃而下一个黑影。压低的斗笠,宽大的斗篷,不见杀人刀,却见吟月笛。
四下一片死寂。
没有人想到不动僧真的会来,就连乾元都没有真的这么指望过。
“谁能想到,不动僧的逆鳞居然是个女人!”乾元嚣张地笑着,眉飞色舞起来。全天下追逐了十年的秘闻,连迷踪门都解不开的谜题,居然被他解开了——
他乾元,绝不是个草包!
“找到我的逆鳞,又如何。”不动僧故意压低声音,听不出一丝情感。逐月呆呆地看着他,几许苦涩,又有几许期待。
“不动僧一旦动心,便不再是天下无敌。”乾元为自己壮胆般地大吼一声,“我便要替武林除害——”
“那太巧了。”不动僧不动声色地说,“我来此也是为了这个。”
乾元脸色微微涨红:“你胡说些什么?!”
“你很聪明。我本不知道是谁雇我出手杀萧天吼——”不动僧一步一步踏出,“直到你第一个发现萧天吼的死讯后,在房间里忍不住地大笑,这才露出马脚。”
“你……你胡说!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以为你的话会有人信?有谁能作证?”乾元恼羞成怒。
不动僧却简单一笑:“众人自然不会信我。可是他们信得过他——”
随着不动僧身影一闪,武林盟主萧天吼突兀地出现在火光之中,那威严而愤怒的神情让乾元连连后退。
“我来作证够不够!我本打算把位子让给你,可你等不及要杀我。好,很好,若不是不动僧与我联合布局,你这个狼崽子的尾巴还藏得好好的!”
不动僧微微提醒:“您这是在骂自己是老狼。”
萧天吼一拂袖:“呸,谁是他爹!”
武林俊豪一看这场面,明智地选择站在了萧天吼的身后。乾元哑声笑了几声,随后凶狠地一转头,杀人刀握在手中,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火堆,雪亮的刀刃映着熊熊的烈焰。
“你该感谢我,从此之后,你不动僧再不会有逆鳞——”
“你还是什么都不懂。一个人的强大,不是因为没有弱点,而是因为有所守护。”
不动僧身影一动,宽大的斗篷被风吃起,整个人如飞鸟一般凌空于火堆之上。盈盈火光之中,逐月仰面看到了斗笠下的那张脸,全然愣住。那张略有些白皙的脸,那张其实很普通的脸,那张冷面师兄的脸。还有那双深邃的正看着她的眼睛。
她与乾元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是你!”
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就有迷踪门。
在那些茶楼酒肆的口口相传中,不动僧是一只长了九角的怪物。它的杀人刀有九尺,吟月笛也有九尺,挥舞起来能够使天地变色,江湖易主。有关它实际是武林盟主亲信的各种传闻层出不穷。甚至有传言,说他才是萧天吼的私生子。
从那以后,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人不再是不动僧,而是一个叫做逐月的小女子。招惹到不动僧并不可怕,但是招惹到了不动僧的逆鳞,你一定会后悔曾经存在过。
那一晚。
逐月又做梦了,梦中还是那一片高高的青瓦,只是这一次,当炫目的阳光扑面而来,她似乎看见了刀光和黑影。
“啊——”
猛地惊醒坐起,逐月额头上冒着虚汗,身边烧得很旺的柴火上烤着山鸡。不动僧就坐在一旁,没有斗笠,也没有斗篷,只是专注地转着木棍,就如当日在酒楼之上他专注地盯着茶碗一样。
是他,的确是他。
逐月伸出手去,试图触碰他的脸。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时,她不禁脱口而出:“是热的!”
“我不是冷血动物。”不动僧眼眸中闪动着温情。
“我……我怎么在这儿?”
“火堆太高了,你又犯老毛病,晕过去了。”不动僧云淡风轻地说着。逐月脸一红,这么多年,她这个毛病他居然知道。
她心思一动,试探性地说:“那每次我晕过去……”
“嗯。”不动僧浅浅一应,让逐月心中波澜壮阔了好一阵,后知后觉响起似乎还遗忘了一个人,“那个乾元呢?”
“死了。”不动僧叹了一口气,“不过为此,吟月笛和杀人刀都毁了。”
逐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模糊的记忆。在最后那个电光石火的片刻,不动僧抽出怀中那根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笛子,就那样硬碰硬地和那柄最锋利的杀人刀碰撞了上去。
“难道你以为我终日背着根笛子只为了吹曲吗?”不动僧仿佛看出逐月的疑惑,板起面孔说道。
逐月愣了片刻。的确,不动僧做的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此时,很不巧地,从不动僧衣服中滑落一个包裹,口袋散开,撒出一把糖。四下一片宁静,只剩下柴火越烧越旺,山鸡眼看就要烤成灰。面色微红的不动僧却第一次走神了。
“这不是我丢的那些糖吗?
“你不会无缘无故带着它们在身上的。
“难道它们是暗器?我知道了,是你的独门暗器对不对?
“还是毒药?多亏我还没吃。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发烧了吗?脸好红……
“唔——”
逐月只听见了一句“你太聒噪了”,紧接着就被不动僧给揽在怀中,用力地吻下去。
目眩神迷中,逐月舔了舔嘴,一粒糖果顺入了口中。
甜的。
尾声
十一年前,迷踪门。
武林盟主萧天吼登门拜访迷踪门,而他面前那位年轻得让人不可置信的第三十二代月宗,正漫不经心耳地擦着自己的长笛。
“迷踪门历代都是武林盟主的暗部,月宗更肩负着在暗中为武林盟主扫除一切障碍的职责——”月宗轻声说,“所以,盟主不必那么客气,亲自上门来。”
“月宗大人,您从此便要隐姓埋名,甚至为老夫承担许多的骂名,老夫自然要上门一拜。”萧天吼丝毫没有怠慢之心,毕恭毕敬地说,“只是老夫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相求——”
月宗微微抬起眼皮:“哦?”
“实不相瞒,小女数日之前招人暗算,自屋顶跌落下来。虽无大碍,但也落下头晕的毛病。”萧天吼满脸忧虑,“我只想她平安长大,不愿她为武林纷争所扰。所以我想送她加入迷踪门。”
“恕我直言,单单只是加入迷踪门,贵千金的性命我依旧无法允诺。毕竟我可是要背负骂名远走江湖的。”月宗突然狡黠地一笑,“但是盟主不必过于担心,我不可能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跑,但是可以让她跟着我嘛。”
说罢,月宗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六个字,揉成一团,塞入锦囊,吩咐身边的副掌门:“我不日便将深入江湖,从此你便是第三十三代月宗。日后武林盟主之女加入迷踪门后,待时机合适,你便安排她一个任务——任务即在这锦囊中。”
“一切听宗师安排。”
“不要再叫我宗师。”他将一把利刃插入腰间,想了一想,又插入一支碧绿长笛,转身,却是一张少年的脸,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智慧。
“从今以后,我是不动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