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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南浦香9400

2013-05-14弦月

飞魔幻B 2013年11期
关键词:南浦弟子

弦月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唯有邪影。

楔子

将要踏上幽州战场的人,照例都要到雪婆婆这里来讨一碗汤。这碗汤温胃活血,还可以抵御邪瘴之气,让人们在刚刚进入幽州的时候不会那么难受。

叶慈也是来喝汤的,她是太虚观第七十三代弟子,看起来十分瘦弱,眼神却异常地清亮和坚定。

雪婆婆给她盛汤的时候特意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去幽州?”

叶慈点了点头,见雪婆婆一脸的不放心,便柔声道:“幽州的邪瘴之气会增强邪影的功力,正是我太虚弟子可以大大发挥的地方,婆婆不必担心。”

雪婆婆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她知道,邪影固然威力巨大,然则有得就有失,邪影之术一旦失去控制,极易反噬施术者,乃至于不分敌我,虐杀同伴。所以,在大荒,邪影之术一直是禁术。

而今王朝派身负邪影之术的太虚弟子前往幽州,可见战事有多么吃紧了。幽州是妖魔军的大本营,太虚弟子一旦潜入,即使遭邪影反噬,猎杀的也不过是妖魔军,王朝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这些太虚弟子,又有几个还能回返大荒?

三天后,太虚弟子集结完毕,镇守幽州地界的王朝军士打开大门,一行人鱼贯而入。叶慈走在队伍最后面,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一个年轻的男子闪到她身后。雪婆婆听见那个男子说:“你没有邪影,还是先进去,我来殿后。”

叶慈点点头,那男子身后便腾起一个巨大的影子,那影子紧紧地跟随着他们,转眼便消失了。

在十二岁以前,叶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西陵城,更不要说什么拜入太虚观学艺,以至于最后走上战场,面对妖魔军了。

其实,在叶慈十二岁以前,太古铜门未开,大荒的人们甚至不知道还有一个叫做幽州的地方,更不知道有一群妖魔生活在幽州,一直觊觎着阳光普照的大荒,怨恨着生活在大荒的人们。

然而那一天终于到来,太古铜门被打开,妖魔军蜂拥而入,大荒各地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即使是作为西陵名门的叶家,也没能逃脱战火的侵袭。更何况叶家历代承受了王朝隆恩,大荒有难,叶家子孙自当奋起反抗,保卫家园。

于是,从未习过武的叶家幺女叶慈,就那样被送进了王朝军。后来,军师发现叶慈天资聪颖,灵根深种,就把她送进了太虚观学习道法。

如今叶慈已经十八岁,在太虚观第七十三代弟子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虽然出身名门,但是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跟其他的弟子有什么不同,每日同大家一起修习心法,苦练剑术。若是掌门曲谓指派下任务,她便行走奔波于大荒各地,餐风宿露,只盼能为王朝尽上一份心力。

可惜,她的同门却不这样看她。叶慈天资聪颖,拜师不到半年就掌握了四神召请之术。一年之后的例行比试中,叶慈击败了掌座师兄,成了第七十三代弟子中的首席弟子。

没有人服气,太虚观很多弟子是各地慈济堂送来的孤儿,几乎从会走路就开始修习道法,如今输给一个入门仅仅一年的小女孩,谁能甘心?掌座师兄一时性起,抬手便要召唤邪影,终于惹得曲谓大怒,罚掌座师兄思过一个月。

那之后,叶慈因为已经小有所成,便开始被指派任务了。叶慈本来就不多话,又经常是独自出去执行任务,跟同门弟子联系不多,大家对她的误会自然渐渐多起来,传闻也就说得益发难听,以至于有些弟子根本没见过叶慈,心中却也充满了对她的不屑。

南浦就是这些弟子的其中一个。他出身于雷泽城中的名门,喜欢交朋友,拜师又早,跟很多师兄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师门中人缘很好。

叶慈入门的时候,南浦正随他的师父在青云宫静修,直到一年半以后才回到太虚观,听说了叶慈的鼎鼎大名。

他回到师门的那个晚上,掌座师兄拎了酒瓶来找他,喝得趴倒在桌子上,嘴里还喃喃地说:“我不服……”

南浦笑了,说:“师兄别气,看我给你出气。”

在下一年的例行比试中,南浦果然给掌座师兄出了气。

就在叶慈被逼得跌倒在擂台边的时候,南浦反手掐了个诀,招出灵鹤。虽然兵宗宗主已然判了叶慈告负,南浦却并不收手,直叫那灵鹤扑上前去,将叶慈的襟袢给啄了下来。

众皆哗然。

大庭广众之下,外衣襟袢被人挑落,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以说是无上的羞辱。虽然叶慈年方十四,长得又比别人瘦小,根本看不出女子的身姿,可南浦的这个举动仍然是太过分了。

叶慈却没什么表示,听到掌门罚南浦去打扫仙香林,她也只是略顿了一下,便回去自己房间整理衣裳了。

于是南浦郁闷了。有一天,他正一边喝着掌座师兄偷渡给他的好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扫着仙香林永远也扫不净的落花,却见前面人影一闪。那人身量尚小,却穿着代表本门高阶弟子的绀青色道袍,不是叶慈,又是哪个?

南浦笑了,他正觉得无聊,这家伙就送上门!于是他跳出去,拦住叶慈喝问:“你做什么来的?有掌门手谕吗?你知不知道这里是禁地啊!”

其实仙香林真不是禁地,仙香林中央有个法阵,太虚弟子都被告诫过不可靠近,但是那是因为法阵威力太强,修行不够的弟子贸然靠近的话,容易受伤。

所以,叶慈当然不知道这里是禁地。看见南浦,她先是“呀”了一声,接着愣愣地说:“什么禁地?师父只叫我来摘几个果子回去预备祭祀,没说要掌门手谕啊。”

南浦挑了挑眉:“是你来得早还是我来得早?我说禁地就是禁地,不信你回去再问问你师父。”

南浦本以为还要跟叶慈纠缠一下,没想到叶慈居然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害得南浦一肚子的话都没说出来,憋得够呛。他想,这仙香林位于太虚观的最外围,从叶慈师父那儿过来,少说也得走半个时辰,这家伙不会真的跑回去问她师父了吧?

答案是,叶慈真的跑回去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叶慈找到南浦说:“我师父说这里真的不是禁地,到这里摘果子也不需要掌门手谕,而且以你的功力来说,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法阵。”

南浦听得一愣一愣的,接着看见叶慈掏出一张符咒,递给他说:“掌门罚你在这里打扫一个月,你会担心也是当然。这是我跟掌门求的强身固魄符,你用了,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这……这是哪儿来的傻子啊!一般人被他这样戏弄了之后,不是应该生气的吗!?

南浦目瞪口呆,传言中,叶慈是一个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得了掌门偏疼,就目中无人的女孩子。他没想到,这孩子原来竟是个一根筋的实心眼儿。她之所以修习道法比别人快,并不是因为得了师父和掌门的偏心,而是因为她一心一意,只修习道法。同门休息的时候,她在练功;同门玩闹的时候,她在练功;同门议论她的时候,她还在练功。天分高又肯吃苦,她怎么可能学得不快?

南浦拿着符咒,哭笑不得,最后说:“以后你跟我混吧。”

南浦说话算话,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带着叶慈。

在太虚观里的时候自不必说,南浦时时带着叶慈。叶慈本来天分就高,跟着南浦,就像是额外得了一个贴身指导的师父,修为自是大有长进。只是有一件,无论叶慈再怎么用功,也无法掌握邪影之术,这让南浦十分烦恼。

虽然邪影之术是禁术,但是眼下战事吃紧,若是真到了被妖魔围困的时候,用了这邪影之术,只怕还有三分生还的机会,因此太虚弟子都学了这门术法,并且勤加练习。

可是叶慈呢?她的通灵之术修炼得炉火纯青,可是不管怎么画符怎么掐诀,邪影就是不出来。南浦法子用尽也没见什么改善,不得已,他私下跑去问了曲谓。

曲谓其实也已经注意到这个情况了。犹豫了半天,他才对南浦说:“你可知邪影是怎么来的?”

南浦一脸疑惑,曲谓叹了口气,说:“邪影乃是通灵浊气化为实体,须以人心为引。或者爱,或者恨,只要人的心中有执念,不论善恶,皆可引出邪影。”

可是叶慈,并不能。

南浦不知道这应该算是幸还是不幸,叶慈心思单纯,没有执念,所以无法召唤邪影。这样她就不会遭邪影反噬,可是若是情势危急,又有什么能够保护她?

南浦也没有办法,只能督促叶慈更加勤奋修行。

一晃四年匆匆而过,这四年间,大荒又有三个地区沦陷,叶慈也已经十八岁,算是大姑娘了。

一般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也到了少女怀春的时候。就算是在战火纷飞中,与叶慈同龄的女弟子也大多开了窍,渐渐地不再与师兄弟们同室练功。见到南浦的时候,她们会垂下眉眼,显出些女子柔媚的神态来。

可是叶慈没有变。她依然是清清瘦瘦的模样,走在师兄弟们中间,.也会有人会偷偷打量她,只是她全都一无所觉。

南浦觉得无奈,叫她再试试召唤邪影。叶慈一抬手,身后依旧是一片虚空。南浦叹气,知道这姑娘依然没有开窍。

他觉得他应该好好开导开导叶慈,总不能叫这姑娘这么不开窍一辈子啊。可是他刚动了念头,便有人来传话,说夏苑传来急报,灵狐祭祀现身,曲谓下了手谕,派他去刺杀。

南浦收拾行装上了路,临走之前,他对叶慈说:“这次从夏苑回来,我们一起去西陵好不好?”

叶慈茫然:“去西陵做什么?”

南浦弹了她一下:“真是个猪。”

南浦离开之后不久,叶慈也接了任务,去中原西岐村护送一位老神医,到西陵城去给定勇将军看病。

到将军府完成任务之后,叶慈想起南浦的话,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回了家。

叶慈的哥哥姐姐也都参加了王朝军,此刻的叶家只剩下叶慈的娘亲以及在叶家养伤的叶慈表兄。看到叶慈回家,叶夫人很高兴。嘘寒问暖一番之后,叶夫人拉着叶慈的手,忍不住红了眼圈。

“都这么大了,是大姑娘了……”说着,叶夫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说,“算了,沈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了。再说,如今战事为重,先不说这些了。”

叶慈单纯,可是并不是傻子。她约略猜得出叶夫人原本想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别扭。

在家里住了一夜,叶慈第二天就匆匆启程,赶回太虚观。回到门派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掌门复命,叶慈到了大殿门前,却突然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知道掌门有客,便静静地进去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曲谓的客人是一名年轻的云麓仙居女弟子,她奉了云麓掌门的命令来求见曲谓,说云麓的镇派之宝天书水卷有了下落,希望太虚观能够派出弟子帮忙,取回天书。八大门派同气连枝,曲谓自然很干脆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约定了隔日就派人同那女弟子回返云麓仙居,曲谓看到一旁的叶慈,便叫她带那女弟子去客房休息。那女弟子却不肯动,踌躇了半天,才红着脸问:“不知道南浦师兄……现下身在何处?”

南浦还没有回来,那女弟子看来很失望,却也只能悻悻地离开了大殿。叶慈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迤逦垂下的黑发间,有一支点翠的白玉簪子。那簪子可真漂亮,活灵活现的玉兰花搭配着垂下的珠串,衬得那女弟子益发娇俏起来。

见叶慈注意到那支玉簪,那女弟子颊上更红了三分,嗫嚅着说:“这是南浦师兄送我的。”

那一刹那,那女弟子显得格外美丽,就连云麓仙居那一式的鹅黄弟子服,看起来也比太虚观青灰色的道袍飘逸灵动多了。

是因为这样,南浦才送她木簪子,而送了那女弟子漂亮的花簪么?

就算叶慈再怎么木讷,在这一刻,她还是体会到了酸涩的滋味。

她本来也有花簪,是一个师妹送的,没有那云麓女弟子戴的好看,却也玲珑雅致,珍珠做的簪头坠下三条银链,叶慈很是喜欢。

可是有一次执行任务,去拦截妖魔军的时候,南浦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花簪摘下,递给她一个黑漆漆的乌木簪子,说:“你这簪子叮叮当当的,生怕妖魔军不知道这儿有埋伏是不是?”

叶慈照例没有反驳,拿木簪子束好了头发。战斗过后,她去向南浦讨花簪,南浦却说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叶慈无法,只得一直用那木簪子束发,用久了,倒也习惯。只是今日见了那女弟子头上的玉簪,却不知怎么,看那木簪子格外不顺眼起来。

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叶慈将南浦送她的木簪丢在房间,改用丝带束发。过了半旬,南浦返回太虚观,见叶慈没有戴那支簪子,竟然生气了。

叶慈觉得南浦这是恶人先告状,可是南浦明显比她更加生气,而且非常理直气壮,叶慈只好带他回自己房间去找簪子。

半路上遇见师弟,怪笑着揽住南浦的脖子问他:“师兄,你怎么才回来?人家慕紫姑娘等了你三天呢。”

南浦没心情开玩笑,冷着脸问:“什么慕紫?”

这下连叶慈都傻了,慕紫就是那个云麓仙居的女弟子,南浦不还送了人家一支白玉花簪么,怎么现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过了半天,南浦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

后来,叶慈在师兄弟们聊天的时候听说,南浦从未将慕紫放在心上。当日南浦出去执行任务,在玉器店看到那支白玉发簪,玉器店的伙计极力怂恿他买下来,说送给中意的姑娘,那姑娘必然会很高兴的。

南浦买下了那支发簪,却在行刺幽都军统领的时候,看到那统领的妻子也戴着一支同样的白玉花簪。后来南浦就随手将那只发簪递给了跟他一起执行任务的云麓仙居女弟子,也就是慕紫。

他说:“要送给中意的姑娘,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东西。”那支簪子虽然很美,但是别人也有,于是被南浦轻易舍弃了。

师兄弟们说起这件事,大多在慨叹慕紫姑娘识人不清,满腔情意错付了南浦这么个没心没肺的货。可是叶慈不这么想。

她想,原来南浦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

可是那个姑娘是谁?

再后来,叶慈就没时间琢磨南浦到底喜欢谁这个问题了。妖魔军派人刺杀了镇守天合关的大将军,王朝阵脚大乱。有人提出釜底抽薪,趁着妖魔军大部都在大荒,派人潜入幽州,直接到妖魔军的老窝捣乱。

没有人比太虚弟子更合适了,就算他们自己死了,也还有邪影。在这个只需要杀戮的任务中,没人会比他们更具有威力。

曲谓沉默了很久,他知道,这一去,只怕太虚观千年基业都将付之东流——最精锐的弟子全都投身幽州,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如果连大荒都没有了,太虚观保留实力又要做什么用呢?

叶慈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征途。其实叶慈本来是不必去的,她不能召唤邪影,本不在奔赴幽州的名单之中。可她自己找到曲谓,说:“我拜入太虚观门下,本就是为了拼死一战。”

曲谓无法,南浦也不劝她,只说:“戴上我送你的簪子吧。”

叶慈束好头发,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有些开心。她想,至少南浦还记得,这是他送的簪子。

叶慈戴着木簪子,跟同门一起进入了幽州。一进幽州,他们就按照计划分成两人一组,分别行动。这样分组是为了多少有个照应,却又不至于在邪影反噬的时候误杀太多同门。

叶慈同南浦一组,前往水滨的巫族营地进行狙杀。他们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却也并不是来送死的,所以一早就定好了计划,隐蔽起来,个别歼灭。开始,这个方法很有效,他们杀死了很多巫族祭祀。然而,他们究竟是孤身入虎穴,不久之后,这个方法就被识穿,他们被包围了。

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两个人都不慌张。他们在外围布置了很多陷阱,巫族人一时无法靠近他们。南浦默默地召唤出邪影做好准备,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叶慈,你再试试看。”

叶慈乖乖施法,却也依旧没有召唤出邪影。南浦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等不得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搜索声,南浦的语速也加快了,他说:“叶慈,你知不知道?本门中有些弟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叶慈知道。本门中的弟子,有些是从小在太虚观长大的,他们自然是按照辈分由各自的师父取的名字;而半路拜入山门的则各人自便,愿意改名的可以改,不愿意改名的,依旧叫本名也可以。比如叶慈,就是没有改名的。

只是她不知道,原来南浦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我是雷泽沈家排行第四的儿子沈放歌。三个月前,我给我娘亲写信,告诉她我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要娶她。她却告诉我,早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跟别人定下了亲事。”

叶慈愣了,南浦已经有了婚约?她想开口,南浦却对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时间不多了,叫叶慈先听他说,叶慈只好沉默。

南浦又说:“当时我很不开心,可是我娘又告诉我,跟我定亲的女孩子,是西陵叶家最小的女儿。”

叶家最小的女儿,不就是她!?叶慈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但是她太震惊了,所以没办法做出反应。南浦将她一把拉到身后,继续说:“叶慈,你看,多巧。我多高兴,可惜,已经没时间了。”

叶慈几乎是凭着本能召唤出麒麟,向想要偷袭南浦的巫族冲了过去。那一战打得惨烈,叶慈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昏过去之前,只记得南浦说:“叶慈,我叫沈放歌,将来我的墓碑上,不要写错名字。”

叶慈苦笑,沈放歌,你怎么就知道我能活下去呢?

叶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太虚观的。

当她自长长的黑暗中醒过来,就已经身在自己的房间里了。照顾她的师妹告诉她,他们进入幽州三天之后,定勇将军才得知这个消息,气得暴跳如雷。随即,定勇将军就派了魍魉弟子潜行进入幽州将他们救出,可惜为时已晚,没剩多少人了。

没剩多少人是多少人?

太虚最精锐的七百弟子进入幽州,最后活着回到太虚观的,只有六个人。

魍魉弟子还带回了一百六十三具遗骸,剩下的五百三十一人,尸骨无存。

南浦,或者说是沈放歌,就是那尸骨无存的其中之一。

叶慈没有哭。她觉得胸口被塞得满满的,胀得生疼,可是哭不出来。她想,沈放歌,怎么办,我找不到你的尸体,连墓碑都没有办法帮你立。

叶慈还在养伤的时候,沈家来人领沈放歌的遗物。来的人是沈放歌的亲娘,她要求见叶慈一面,同门便带她去了叶慈的房间。

老夫人对叶慈说:“我知道你是叶家的幺女,我不知道你娘亲有没有对你说起过……”

叶慈说:“我知道,沈放歌都告诉我了。”

老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最后她叹了一声,说:“真是造化弄人。”

叶慈伤好了之后,主动跟曲谓要求前往幽州,她想,沈放歌,我要带你回家。

可惜战事吃紧,人员的调派并不能以叶慈的感情为转移。叶慈被派往江南前线,与王朝军队一起抗敌。

有一日巡守的时候,叶慈的小队遇到一队妖魔斥候,其中一个妖魔斥候的火系法术修炼得炉火纯青,叶慈和同行的云麓弟子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它制服。叶慈的长剑抵住那斥候的脖子,却听见它喉咙里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竟说出话来。

它说:“师弟,是我……”

那云麓弟子大吃一惊,叫了一声“师兄”。那斥候的面容扭曲起来,似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只说:“师弟,杀了我。”

那云麓弟子眼含热泪,最终一个火球打在那妖魔斥候的心脏上。斥候死了,尸体却渐渐发生变化,最终变成了一个极年轻的男子模样。

叶慈这才知道,有的时候,妖魔军会把即将死亡的人变成妖魔,吞噬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为妖魔军效力。她心中一动,当日沈放歌战死,同门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会不会,他也化成了妖魔?

事后,她去找那个云麓弟子,问他可有破解的方法,云麓弟子只是摇头:“被妖魔同化就已经失了本心,就算偶尔恢复意识,却也把持不住,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变成妖魔的。”

叶慈却不这么想。她想,沈放歌那么聪明,如果是他,一定有办法夺回自己的身体。

于是,此后她每碰到一个妖魔,都会先将它困于剑下,然后问它:“沈放歌?”

可惜,没有任何一个妖魔给过她她想要的回应。

之后的一段时间,叶慈过得浑浑噩噩,每杀死一个妖魔,她都会害怕,怕那具尸体会渐渐变化,变成沈放歌的样子。

这样的恍惚之下,她不可避免地犯了错。她带领的小队中了妖魔军的埋伏,一行人苦撑了两个时辰,最终还是只剩下叶慈一个。队中的冰心弟子最后只喊了两个字——邪影!

叶慈知道,一行人伤亡殆尽,实在是已经没有了什么后顾之忧,她可以召唤邪影了。可是问题是,她不会啊。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捏起法诀,却在昏迷之前惊奇地发现,她的身前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叶慈醒来的时候,映日守将孙不弃找到她,皱着眉问她:“你是当初太虚观袭击幽州时候的幸存者?”

叶慈点头承认。孙不弃思忖再三,最后说:“这次你做得好。可是你也知道邪影是什么,以后,不可再随意召唤。”

叶慈自然应承下来。可是她没想到,那之后不过三天,战场上再度出现了邪影。

众皆骇然。

映日前线只有叶慈一个太虚弟子,就算她再三辩解,说她没有召唤邪影,可众人就是不信。孙不弃上报了大将军,叶慈只能先返回太虚观,听候发落。

叶慈回到太虚观,已经是月过中天,她顾不得休息,匆匆地敲开了曲谓的房门。

曲谓看到突然返回的叶慈,自然很是吃惊。但是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叶慈所说的话,她之前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情。

“我真的没有召唤邪影。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甚至连召唤邪影的符咒都没有带在身上。”叶慈喃喃地说着,突然站起身走到门外,又说,“掌门,你来看。”

清冷的月色下,叶慈笔直地站着,她身前有一道长长的影子,却是男子的身姿。

叶慈低头看着影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没注意过,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智大乱,语焉不详,曲谓却都听明白了。叶慈以前没有注意过,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影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又或者,一直都是这样。

曲谓皱眉,本要让叶慈先回房休息,可是看到叶慈慌张的样子,他便明白,即使叫她回房,她也睡不着。于是他索性上前一步,一掌劈晕了叶慈。

叶慈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来,曲谓扶住她,却在一瞬间,被叶慈发间的那支木簪夺去了所有注意力。

幽梦之乡,沉珂之木,以此木为介,可以封心神,行咒术。

曲谓心思一动,将那簪子取了下来。就在簪子落入手中的一刹那,屋中泛起了乌黑的迷雾,那迷雾渐渐由虚到实,化成一个巨大的邪影。

曲谓梗了半天,最后问:“南浦?”

曲谓多想自己猜错,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

叶慈心思单纯,没有执念,因此不能召唤出邪影,于是南浦寻来沉珂之木,以自身为代价,在生命危急的时候,他把自己化为邪影,保护了叶慈。

叶慈没有执念,但是他有,他的执念,就是叶慈。

所以,他一直要求叶慈戴着那支发簪。

第二天,叶慈醒来,奉命去见曲谓。曲谓对她说:“你别怕,你的邪影与别人的不同,尽可任意召唤无妨。你的情况我会跟大将军说明,你先回前线吧。”

叶慈心中疑惑,可她信曲谓,于是收拾了行装重新奔赴战场。临行前她问曲谓:“掌门,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去幽州?”

看着叶慈的背影,曲谓想,也许现在的叶慈,已经有了执念。

可惜他不能告诉叶慈,其实,南浦一直就在她身边。

太古铜门被打开之后的第九年,太虚观不敌妖魔军围攻,沦陷了。

曲谓带着仅存的三千弟子突围而出,一路行至青云山脚下,众弟子或者伤重难捱,或者体力不支,都已经走不下去了。不得已,曲谓下令在山下休整,没有受伤的弟子分作三班,轮流休息或者守卫。

叶慈排了一班巡守,又排了一班值夜,一直到最后才休息。她精疲力尽,睡在篝火旁边,火光映出她的影子,是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形。

曲谓巡守时看见了,轻叹一声,走过去低唤:“南浦。”

那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在回应曲谓。

曲谓说:“你真要这样下去?你再想想,我可以帮你超脱,重入轮回。”

那影子又晃了晃,接着缓缓直立起来,渐渐化作一个巨大的邪影。它长相凶恶,面色却和顺,虽然青黑的面庞上并没有半分当年南浦的俊秀,然而那上翘的嘴角却透出三分玩世不恭,正是属于南浦独一无二的神情。

邪影并不能说话,可是它可以动。随着它缓慢地移动,地上渐渐出现了两个字——

不悔。

曲谓摇了摇头,不再劝说它。

邪影慢慢消散在原地,叶慈依然在沉睡,那修长的男子身影温柔地包覆着她,是天下最柔软却也最坚强的保护。

半个月后,太虚观残存的弟子在西岐村安顿下来,曲谓找到叶慈,说:“王朝有个计划,要派人去幽州,刺杀幽都之王颛臾。”

叶慈的眼睛亮起来:“我去。”

她想,沈放歌,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尾声

“婆婆,我来讨一碗汤。”

雪婆婆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叶慈背着青锋剑,出现在小路的另一端。她的眼神依旧清亮,神色依旧坚定,看起来与三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身后,有巨大的邪影默然相随。

三年来,大荒的战局愈加危急,雪婆婆看着许多八大门派的弟子走入那扇大门,就再也没有出来。而叶慈,她曾经幸运地逃脱,却又要自投罗网。

雪婆婆叹了口气。

如今的太虚观早已今非昔比,没有那么多弟子可以召集了。隔日,所有身负邪影之术的太虚弟子便已到齐,叶慈喝了汤,声音低低地跟雪婆婆说:“婆婆,我是西陵叶家的幺女叶慈,我去找雷泽沈家的四儿子沈放歌。如果我没有出来,请你记得这两个名字。”

俄而大门开启,叶慈照例走在队伍最后面,只是这次,再没有人对她说“你先走,我来殿后”。她的身后,只有沉默的邪影跟随。

大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雪婆婆看到,那巨大的邪影俯下身子,将叶慈整个笼罩在他的怀抱之中。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唯有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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