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仙
2013-05-14安眠的猫
安眠的猫
楔子
凡间近来总有人烧香投诉,说月老的红线一日不如一日,大好姻缘说断就断,痴心人总是遇上负心汉。
我初来时,常听凡人抱怨月老是个不靠谱的老头子,心里不由得暗暗偷笑,他们不知道,月老其实并不老,不仅不老,还颇有一副好相貌。
我有一次好奇问他:“师父你年纪轻轻,怎么让人把你叫得这么老?”
他正品着花前一尊清酒,绯衣红裳,手一拂桃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他说:“二郎神那厮,仗着养了条长毛大狗,天上地下的不知俘获了多少妙龄少女的芳心,我为人低调,不爱到处招摇,名字叫得老成些,省得让人惦记上。”
我撇撇嘴:“师父你是想占别人便宜才是真的,就连天帝,人前也得尊你一声老人家。”话音刚落,就听一旁有人轻咳,转身去看,天帝正站在桃花林外,天青色衣裳,手上一只白玉壶,显然又得了陈年的好酒。
他笑说:“小桃花,怎么对你师父这么无礼,要不是他来求我,明日蟠桃会你可去不了……”
又是“小桃花”这三个字,师父说我的真身是后院门口那株桃花树,天长日久吸天地灵气得以成人,后来桃花开得满枝头时,他趁我不注意偷折了一枝去找仙子换酒喝,我觉得这事他是骗我的。
奈何“小桃花”这个名字,早就被众仙家叫得朗朗上口,我认命地朝天帝行礼,倒是师父先坐不住了:“什么叫求你,不过是个蟠桃会,二郎神都能带狗,我带着小桃花怎么了。”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谁也不让谁,远处云梭织出来的红霞染了满天,这样好的韶光,我立在一侧,不觉也含了笑意。
1)蟠桃会
听人说,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吃了以后妙处多多,是以蟠桃会前,我故意少吃了两顿饭。
王母在瑶池设宴,仙子舒广袖翩然而舞,我跟在师父身后,落座时察觉一道目光紧盯着我,抬头正与王母的目光对上。
她状似不经意地转了头去,过不多时,就有仙子端了一大海碗酒来,说是王母体谅我修道不易,特意赏赐与我。
我盯着那碗酒,一个劲朝师父递眼色,他侧身跟几个仙君说起话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咬咬牙,接过酒来半喝半洒,总算见了底,等仙子敛衽退下,我就醉了。
醒来时宴席已经散了,偌大的瑶池,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无,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好容易走回去,推开房门,就见师父正悠哉煮着茶,桌上放着好几碟点心,此时已经被他吃了一半。
我气极:“师父,我刚才醉了,照道理醒来不是应该已经躺在榻上了吗,怎么会被扔在瑶池里?”
他答:“我见你醉了,就多吃了几个蟠桃,连你那份也吃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
“……”
他看我面色不善,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我说:“师父我半夜不睡,还坐在这里给你煮醒酒茶,换作我是你,早就知足了。”
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又塞了几口点心吃,含混不清问他:“师父你是不是跟王母有过节?”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胡说,师父宽宏大量,怎会与人有过节。”
我凑到他跟前,一时忍不住又问:“师父你掌管天下姻缘,怎么不给自己也牵一条红线?”
他握着杯子的手一顿,茶水险些溅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牵过?”
“那后来呢?”
他起身:“红线质量不好,断了。”
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腹诽一句,歪头看他有些萧索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像平日的他了,顺手捡了块点心丢过去,他“哎哟”一声捂着脑袋蹦起来,这副样子看起来就和谐多了。
他回过头来,换上一脸的兴致勃勃:“小桃花,舍不得师父走就直说,你知道么,今早太上老君炼丹睡着了,一不小心走了水,把半边胡子都烧没了,我才知道他家青牛爱吃胡萝卜,倒是嫦娥仙子家的兔子不爱吃,为这事仙子常常忧愁,我却觉得仙子轻颦微蹙的样子才最美,还有……”
我赶紧捂住耳朵打断他:“师父你不要说了!”
2)牵红线
第二日,嫦娥家的兔子真的跑来找我了,它用娇羞的小眼神,盯着我盯了半盏茶才说:“小桃花,有件事你得帮我。”
我见四下无人,就问它:“你看上哪个仙君了?”
它娇羞地说:“二郎神……”
“二郎神不行,”我断然摇头,“隔壁好几个仙子都托我给她们牵红线呢,排队也轮不到你。”
它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从一双大耳朵里掏出几块桂花月饼来:“我身上只有这些,就托你帮我给二郎神……家的哮天犬牵一次线,就一次。”
我看它可怜,接过桂花月饼来咬了一口,这事就算定了。
师父惯常倚在桃花树底下品酒,墨发红裳,有几片桃花瓣落在他襟前领口上,我堆着笑替他拂去:“师父其实你不开口的时候,绝对是天上地下世间罕有的俊俏公子,隔壁喜欢二郎神那种魁梧型男人的仙子,太没眼光,你可千万别意志消沉借酒浇愁啊。”
他嘴角抽了抽:“胡说,我这可是嫦娥仙子亲手酿的桂花酒,寻常人闻都闻不着,怎么是借酒浇愁?”
我立即点头如捣蒜:“师父说的是。”
他眼睛一眯:“小桃花今日怎么,转性了?”
我绞着衣角踌躇,他问:“是不是又想找师父借红线啊。”
我赶紧替他斟酒,他捏着杯子瞧了一会儿,然后状似无意地说:“可惜啊,空有好酒,没有仙子翩然的舞姿可赏,要是……”
没等他说完,我就折了一枝子桃花,学嫦娥甩袖子。他看了半晌,扑哧笑了:“以后这舞就跳给师父一个人看吧。”顿了顿,又笑着补上一句,“家丑不可外扬。”
我举着桃花枝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听他说:“小桃花别动,看你舞了半天,就这个姿势还勉强说得过去。”
他又斟了一杯酒,仔细品了品,才抬手化出一条红线来:“拿去吧。”
我赶紧举双手接过:“谢谢师父。”
他一笑,漫天桃花瓣像是得了感召一样,簌簌而落,我怔了怔,好像记忆深处也有这么一人,只是一旦触及,就觉得遍身清冷,好似有寒意从心底涌起,我于是蹙眉想了想,却再无头绪。
不久,玉兔按我的法子,悄悄在哮天犬手腕上绑了姻缘线,结果线是牵了,哮天却对玉兔无意,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一状就告到了天帝那里。
3)老糊涂
我正举着锄头,把师父珍藏的一壶桃花酒从树下挖出来。
他一边歪头看我大汗淋漓的铲土,一边唠叨众仙家府上的新奇事,间或嗑一把瓜子,模样要多烦人就有多烦人。
我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师父你随便使个术法,这酒就自己挖出来了,何必难为我。”
他颇委屈地说:“师父是怕以后,再想跟你说句话就难了。”
尚未等我反应过来,几个兵将从头而降,朝师父一拱手,就二话不说把我领到了天帝面前。
我小心翼翼跪在大殿正中,王母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天帝你看看,她还真是屡教不改,当初就不该轻纵。”
四下一片静默,我有些好奇,这分明是我第一次犯错,怎的是屡教不改。
王母又说:“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管这许多了,你愿意小惩大诫也随你。”说着,就有环佩叮当声响起,王母离座,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俯身用一根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来,看了一会儿,眼中厌恶之色更重:“今日之事,别叫我知道还有下次。”
我恭谨地点头称是,看她走远了,才揉揉表情僵硬的脸,天帝随即叫周围人都退下,扶起我来说:“嫦娥仙子从昨日,就来跟我求情,说玉兔的错漏都因她看管不善,理应由她一人承担,二郎神君也来给哮天犬求情,王母无法,这事要罚也没法重罚。”
他想了想说:“蟠桃园的桃树也该施肥了,你去个四五日,等无事了就回去吧。”
我谢恩,乖乖去蟠桃园领罚。第四日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水桶,水桶砸在一棵桃树根须上,谁知这些个桃树竟也成了精,“哎呀”一声抖起枝子来,吓了我一跳。
它就睁开两只树洞一样的眼,看了我半天说:“倾樱?真是你?”
我弯腰拾起水桶来:“我不是倾樱,你认错人了。”
它又打量我半天:“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倾樱早就下界轮回去了。”
我提着水桶走了几步,又听它说:“霁月还好么?”
“霁月?”我下意识念着这个名字,身后那老桃树又说:“霁月仙君啊,几年前还来这园子里喝过酒,可能是我老糊涂了,几年前还是几十年前来着……”
我掐指想了想,这偌大天宫里八千神佛,可没一个叫霁月仙君的,我不再理会它,只要收拾了水桶就能回去见师父了,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4)元宵节
我推开自家院门,料想中和师父的久别重逢没有上演,院子里落了一地桃花瓣,角落里那棵被我刨过土的桃花树已经有些枯萎,这么几日过去,竟也无人再把土重新培上。
等打点好那棵桃树,再四下里找了找,心头忽的一紧,莫不是,他为了让天帝从轻罚我,自己去替我受罚了吧。
想到这,我勉强驾起一朵云来,就朝天帝的大殿跑,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门口,守将见是我,面上随即露出一抹喜色,转头朝里大喊说:“天帝,这场赌是你赢了。”
天帝笑说:“怎么样,自罚三杯再说。”
师父的声音就传出来:“小桃花,我又丢不了,你再等上两个时辰,我可就赢了。”
我闻言冲进去,见窗下铺了棋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这局棋想来已经下了不少时候。
天帝看看我说:“你去蟠桃园那日,我就与你师父打赌,等你回去见不着他,定会来我这里要人。”
师父一脸郁色,天帝便笑他:“你还说小桃花平素最不喜你啰唆,巴不得见不着你呢。”
我听了一时怔忡,平素是总嫌他聒噪,可要是真听不着他说话了,反而孤寂得厉害,念头只这么一转,还是怒气冲冲地说:“别人家的师父都替自己徒弟求情顶罪,怎么就你这么不争气,我还以为……”
他赶紧说:“你先别急着下结论。”又故意顿了顿才说,“我还跟天帝说,那红线是你偷的我的,我可全不知情。”
“你……”我气得驾了朵云就走,云气本就不稳,一怒之下更是摇摇欲坠,身后一人急急追来:“小桃花你听我说,吃一堑长一智,师父这也是为你好。”
我想驾云甩开他,无奈术法有限,一个急转弯掉下云头来,被他一把接住,老老实实按在了他的云头上。
我捂住耳朵,他也干脆坐在云头上看着我,四目相对,耳边风声越来越急,又一个转弯,连他也失了准头,我又从云头上掉下去了。
师父赶紧伸手拦住我的腰,衣袂翩然,束发的锦带被疾风吹得散开,及腰的墨发就缠上我的脸,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来。
良久,只觉得耳边风声都止了,腰上那只手却还没有松开,我拂开脸上的头发,看他表情痛苦地蹙着眉,半晌才说:“小桃花你太重了,师父……崴脚了。”
我气得推开他:“吃一堑长一智,我这也是为你好。”
他追在我身后说:“小桃花你真的不肯原谅师父吗,明日是凡间的元宵节,师父要奉命下界去赏花灯牵红线,本还想带上你的,如今,哎……”长长一声叹息。
我顿住脚,脸上立时堆起笑来:“师父你说笑了,哪有徒弟不原谅师父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5)老桃花
人道是“天上一晨曦,地上已千年”,我从一早就催着师父下界的结果是,凡间今日才是大年初一,大雪纷纷扬扬的落,我瞧着师父霜雪满头的模样笑起来:“你如今再说你是月老,恐怕就没人不信了。”
他抬手拂了拂发上肩上的雪,无奈越拂越多,转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小桃花近日又胖了些,身上落的雪可比师父多。”说着伸手揉揉我的头顶,“你看,小桃花也变成老桃花了。”
我恼怒地使个术法把雪化了,谁知师父反而捏个诀,漫天风雪围着我打转,直把我裹成了一个雪球样。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从我们俩身侧走过,眼见着一个老妇冻得不成样子,师父从身后化出一件棉衣递给她,就听老妇连连道谢,末了还说了一句什么,师父听了一笑,心情好像大好。
我问师父,她刚才说了什么?
师父伸手揉揉我头顶的雪团:“她说,你胖得快跟她家后院的猪一样了。”
我自然不信,可那老妇鞠了个躬就走远了,再想追来问问却是不能了。我于是问师父:“你经常到凡间来吗?”
师父看我一眼:“胡说,私自下界可是大罪过,要不是凡间近来灾祸频频,我只管在天上翻翻姻缘簿,随手勾画几个名字就成了,何苦亲自下来,累死累活给人牵姻缘线。”
我点头,就听酒楼门口有一人亲切的喊:“孟公子,您今天还是照老规矩,红烧狮子头……”
“咳咳,”师父赶紧打断他,“我家小妹不吃荤腥,有什么素菜多上一些。”说完又踌躇了一会儿,加上一句,“狮子头还是做一盘,端来放这儿,我就给她看看。”
那人道一声“好嘞”,就转身下楼招呼了。我坐在二楼靠窗的雅间里,一言不发地盯着师父看,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就轻描淡写说了句:“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可能就出来走走。”
“哦。”我应了一声。
他又说:“不是我不带你,凡间阴气重,我自己出来坐一会儿也没什么,要是带上你,担忧困扰的事就多了。”
“哦。”
“孟公子,您的素菜素面。”先前那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师父就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小桃花,你真的不肯原谅师父吗?”
我拾筷夹了几口菜吃,他见我吃得欢,又讨好似的给我夹了几筷子,继续眼巴巴看着我。我被他盯得难受了,就开口问他:“刚才那人,为什么叫你孟公子?”
他夹菜的手一顿,沉吟片刻说:“梦寐以求又不得求,是世间至苦。”
我难得,听他说出这么有仙性的话,忍不住问:“师父你有梦寐以求又不得求的物事?”
他垂下眼来:“胡说,师父我可没有,倒是你,马上就有了。”
“嗯?”
这时先前那人又是一声吆喝:“孟公子,您的红烧狮子头来喽。”我没抬头,只闻这味就先勾起一大半馋虫,师父一把抢过来说:“修道之人怎么能食荤腥,再说你真身可是后院门口那株桃花树,这盘你就只能看看。”
我巴巴地喊:“师父,你也说了,这可是世间至苦……”
“那你就只吃一口。”
“一口就一口。”
“哎这么大一个,你一口怎么吃下去的……”
6)荷花灯
转眼在凡间混迹了几日,一日晨起,惊觉雪已经停了,推开窗有扑面的寒意,眼见窗下站了一人,仔细去看,竟是王母的大公主也下界来了。
她远远看着我,嘴角动了动,用千里传音哀求我说:“小桃花,我在凡间动了情,想求你师父的姻缘线,可是他不肯,你能帮我吗?”
我看着此时身影伶仃的她,遥想起蟠桃宴上衣袂翩跹,如众星拱月一般的那个大公主,暗想情之一字,是轻易碰不得的东西,耳边忽地响起师父的一句话:“梦寐以求又不得求,是世间至苦。”于是我说:“好,我答应你。”
正月十五元宵节很快就到了。
将入夜时,满街的花灯燃起来,我跟在师父身边慢悠悠地走,一时新鲜,被街边的荷花灯吸引住了视线,停步拾起一盏来,卖灯的小贩笑着说:“姑娘也去向河神许个愿吧。”
“许愿?”
“是啊,祈求河神赐一段大好姻缘,很灵验的。”
我笑起来,抬头去寻师父,烟火正盛,他被热闹的人群推挤着,倏忽察觉了什么,也正四下里寻我,两人的视线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交汇在一起,天边忽地一声炸响,有烟火腾空而起,绽开一个好看的花型。
他就越过那些人走向我,瞧了瞧我手上的荷花灯,笑说:“你要是有什么心愿,去求河神,不如来求师父,河神整日在水底睡大觉,等闲声响可惊不醒他。”
小贩忙说:“您可别这么说,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师父笑一笑,抬手递了些碎银子说:“这盏灯我买了。”说罢牵起我的手来,“街上人这么多,别走丢了。”
我提着荷花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师父,你陪我去放灯吧。”
他点点头:“也好。”
河边早已围满了许愿的男女,荷花灯一闪一闪,成簇地挤在河面上,我小心翼翼地把灯推进水里,双手合十替大公主许下愿望,师父看我良久,伸指在那灯上施了个术法:“听人说,只有荷花灯入了远处那座孔桥底下,许的愿望才能被河神听见。”我顺着他的手指去看,大半的荷花灯中途就被湍急的水流打翻了,只有我那一盏,安安稳稳地逐水而去,不多时就停靠在了桥下。
我问他:“你不好奇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他伸指抵住我的唇:“嘘,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我转身去看远处那盏依旧一闪一闪的荷花灯,心底一个念头坚定了些,忽地假作脚下一滑,就要跌进水里去。
师父下意识伸手把我抱回来,我靠在他胸前惊魂甫定一样的喘着气,一只手绕到他怀里,偷了一根红线出来。
7)广寒宫
等回到天宫以后,就越发觉得日子无趣了,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有时候闲闲倚在桃花树上喝酒,兴起就叫我折下一枝桃花来跳舞。
一日嫦娥仙子路过,瞧见我的舞姿以后久久不能释怀,抽了个时间叫我到广寒宫去,手把手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舞姿。
我本来不想辛苦去学,奈何她说:“你师父那样的仙君,凡俗事物怎么能入得了眼,我酿桂花酒时,一丁点花瓣数目、酿制时辰的错漏都不敢有,生怕叫他喝出差别来,你每日伴酒而舞,若是……怎能叫他喝得下去。”我于是羞赧地低下了头。
时日过了不多久,我再去桃花树下给师父跳舞,他自始至终只看着我,手里的酒樽满溢了酒,却一口都没有动。
我停下来说:“嫦娥仙子骗我,怎么我学会了舞,师父反倒喝不下去了。”
他回过神来:“小桃花……”后面的字只动了动唇,我并没有听清楚。
我想凑过去问他时,几个天将忽地拦住我,师父一甩袖摆,施施然跟着他们走了。
当晚,天帝派人来拘我,重新跪在大殿上,王母气得掷了一个琉璃盏在我面前,琉璃四溅,有碎片划破了我的脸,她说:“你真是好啊,祸害了自己还不够,还来祸害我的大公主。”
天帝赶紧说:“她师父也说了,这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王母气道:“你原先就向着她,要是依我说的,早几百年贬入轮回,哪会酿成今日的大祸。”
四下又是一片静默,恍惚间,我记起蟠桃园里那棵老桃树的话:“几百年前的事了,倾樱早就下界轮回去了。”心里一阵抽痛,就听天帝说:“把大公主带上来吧。”
再见她,已是一身荆钗布裙,被几个天将拘着,满面端华气度却不折辱分毫。她垂眼看我,没有说话,只眸中一片感念之情。
我重新恭谨地跪好,王母问她:“你要是悔了,我念在你涉世未深,被人蒙蔽,自会从轻发落。”
她答:“我不悔。”
王母怒极:“好,从今日起,剔去大公主仙骨,闭关思过,任何人不许探视。”
我下意识地瑟缩,剔去仙骨,就再不能寒暑不侵百毒不蚀,甚至再没有术法可使,便如同凡间的寻常人,食五谷杂粮,忍受病痛之苦。
大公主却答:“谢王母恩典。”
我咬唇听脚步声重又响起,她被拘着渐渐走远,王母叹一口气,良久说:“把霁月的仙骨也剔去,明日打发进轮回畜生道里。”
我很想问霁月是谁,就听天帝说:“霁月他……”只说了三个字,就被王母打断:“你不必求情,霁月这些年所犯的戒律你比我清楚,数罪并罚,已是从轻了。”说到这里,王母就又看向了我,“至于她……”
天帝赶紧说:“王母今日也累了,别再为她的事烦心了。”
王母一笑:“既然你不愿体罚,那就心罚吧。”
天帝疲惫地揉了揉眉骨,我上前问他:“我师父呢?”
他没回答,只召了一个天将传令,叫掌管轮回镜的司命星君来。
我才知道王母说的“心罚”是什么意思。
司命星君的轮回镜里是师父清俊的眉眼,一身绯衣翩然而立。
他笑对我说:“倾樱,你太执着。”
我轻蔑一笑:“世间哪儿来的这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愿意与我打个赌吗?”
他说:“我不愿拿别人的姻缘做赌注,你若敢赌你自己,我便奉陪。”
“好,一言为定。”
8)长相守
那时候,他掌管天下好姻缘,我掌管天下烂桃花,是以他看不惯我,我也向来看不惯他,偏生我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屡屡破坏他牵好的姻缘线,后来凡间多的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他许是忍无可忍,终于找上门来。
我与他打赌,世上本没有白头到老的眷属,由他牵红线,由我断姻缘,若是他赢了,我从此闭门不出,不再干涉凡间大好姻缘,若是我赢了,他要向我磕头行礼,尊我一声祖师奶奶。
那时我以为,人心多是贪欲,如何能够长相厮守,后来他与我牵了红线,相处的时日一久,我竟对他动了情。
轮回镜里的画面一径儿地走,再后来那红线被我生生扯断,到底是他输了。他跪在桃花树下朝我叩首,依照赌约尊称我一声祖师奶奶。可是夙愿得偿,我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还是如以往那样,喜欢倚在桃花树上品酒,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我后来觉得,这赌其实一早就是我输了。
许是这样又过了许多年,他日日在我眼前,从不靠近,也从不远离,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叫我觉得煎熬,有一日忍耐不住,便借着酒意,对他说了。
谁知这事却被王母察知,她掌管天宫法度,自是不许,我跪在王母面前,也如大公主那样答:“我不悔。”
王母便转首问他:“霁月仙君,你也不悔吗?”
我暗自咬紧了牙,听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对她,不存半分私情,何来悔不悔之说。”
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句“我对她,不存半分私情”。嗬,不存半分私情。
王母令人将我贬入轮回,受生老病死之苦,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是天帝挥了挥手,让司命星君退下了。
我跪在大殿上,心底涌起蚀骨的寒凉,天帝俯身扶起我来:“他过会儿就要入轮回了,你去看看他吧。”
我转身跑出殿外,驾起一朵云,从第九重天直追到第一重天上,轮回道前,几个天将拘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因为剔了仙骨,风姿再也不比从前。
我唤他的名字:“霁月。”
他诧异回头,试着唤我:“倾樱?”
我咬唇,泪就止不住流下,良久,我说:“我恨你。”
他垂下眼来,笑了笑说:“也好。”
9)畜生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听人说,他入了畜生道,投生做了一只黑底白花的雀鸟,我记得他原先只爱着绯衣红裳,好在雀鸟聒噪,和他的性子,不至于叫他觉得孤寂。
有一日天帝又提了酒来,草木春深,我抬手抚摩一棵桃树苍劲的枝子,零星的碎花瓣砸在衣袖上,早已没有残香。
桃花林里这样静默了许久,已少有人声。他问我:“你师父当初是如何对你的,你当真就如此狠心,他走后,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吗?”
我想笑:“他对我不存半分私情,我又何苦作践自己。”
天帝有些沉吟:“他走时,怕你伤情,叫我瞒住你一些事,只盼你能忘了他,或者恨着他也是好的。”
我转身看他:“什么事?”
他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的说起来:“当年的事,本该归王母管,我也不好插手,他事后求我,将你留在他身边,我允了,王母知道以后,下令去除你与他的记忆,诸仙家以后也不得再提及,那日他折损半身修为,硬是把记忆留下了,这事是我替他瞒的,还笑他得不偿失,你猜他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天帝就叹:“他那时说,他一个给人牵红线的仙君,却连自己的红线也牵不了,要这修为又有何用。”
我握着桃枝的手颤起来,天帝又斟了一杯酒,才继续说:“王母后来起了疑心,存心试探他,蟠桃宴上赐酒给你,他硬是能头也不回地把你自己扔在瑶池里,连我都有些佩服他。”
我跌坐在桃花林里,往昔他待我的好就一点一点的,在记忆里斧凿刀刻一样划出印记来。只记得那日最后一面,我唤他的名字,他诧异回头,我说:“我恨你。”
我恨你。
他垂下眼来,笑了笑说:“也好。”
尾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王母终于心软,许下七夕鹊桥之约,让大公主能与丈夫孩儿团聚。
我驾云从第九重天直追到第一重天上,瞧着满天翩飞的雀鸟流下泪来,后来我去凡间,寻到了那个大年初一时遇见的老妇,她还记得那年,末了说:“公子与夫人都是好心人,定能白头偕老的。”
是啊,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编辑/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