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心人
2013-05-14何人
眸眸推荐:他本有名,却在遇见她的那刻变作无名。她本无心,只在面对那人时方才刻骨铭心。他叫画人,意为画中之人。本以为他是她看见的第一个人,可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的却不是自己。易得画皮,难得画心。人的一生错过便无法再回头,即便回了头也不再是从前的那般模样。
何人的稿子每次都好有新意啊,希望这个故事也会让你们感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只是这漫长时光,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楔子】
白云千里,微露出一角湛蓝的天,几只呆头麻雀茫然地瞅了瞅树下,似观戏般悠然惬意。
树下立了一对男女,乍看之下如出尘仙人。男子持了一画一朱笔,清俊的面庞上嵌了双幽深却灿若星辰的眼眸。女子未挽任何发式,一头黑缎般光泽的发直垂至腰,只在鬓角斜插一朵剔透的山茶花。她眉目间惊艳以及,只一双眼却如寒冰般拒人千里。
他二人都着素衣,衣角飞扬间仿佛画中人般登对。
良久,男子才沉不住气责道,“你竟也想做如此傻事!”他云淡风轻的一张脸极少出现多余表情,此刻却是紧蹙了眉,似恨不得拂袖而去。
女子淡淡扫了他一眼,眼睫微垂,沉默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你帮是不帮?”她眼眸坚定,声音冰凉。
枝头麻雀看得有趣,整齐地排成一排,齐刷刷地垂下头来瞧着这对似在闹别扭的璧人儿。
又过了半晌,男子终拗不过女子的倔强,无奈挥毫朱笔在手中画册上簌簌画着什么。麻雀儿瞧得出神,纷纷探出头去。只见男子的画册上只几笔便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画得精妙传神,清晰可见是一男子的模样。
天幕低沉,白云滚滚,随着光阴斗转,那画中之人的眉眼居然愈加立体。首先是一双眼眨巴着活了,其次一张嘴也勾起了笑意,到最后竟整个人活生生从画里走了出来!
素衣女子怔得说不出话来,想也未想便如蝴蝶般含泪扑入画中男子的怀中。而那作画之人静静看着不发一言,依旧握笔的手僵持在半空中,许久忘记落下。良久,他才沉默地收起画具,一双星辰般的眼刹那黯淡了下去。
枝头麻雀早已吓得险些晕去,轰地一声俱飞无影。
【他本有名?她本无心】
日光如一团团雾气,熏得香炉升紫烟。闷热难挡的夏日午后,路人无不摇着扇赖住一块树荫便不肯走,好似若不小心触到阳光就会皮开肉绽一般。而街角一处酒肆中,此时却不时传出惹人更为心烦意乱的争执声。
“说了我有钱,信不信由你。”说话的少年人年轻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略带了半分邪气。他身前一桌珍馐佳酿,都是酒楼里一等一的货色,可他俱只浅尝几筷,铺张浪费的模样嚣张至极。
“公子既然有钱,便先付了酒钱如何?”店小二也是个机灵人,心里料定了男子不过是虚张声势。
那少年人闻听此言,一张脸刹那变了色,一双邪气分明的眼四下扫了一圈,猛然发现七八个酒楼大汉已无声无息堵死了自己的去路。他心生绝望,仰头又是一口烟霞烈酒,直烧得心下又恼了几分。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正欲使个眼色好痛揍这不顺眼的小子一顿,跟前却突然叮叮当当掉落无数银钱。
一个素衣女子摇晃着钱袋,将里头的钱币抖落了一桌。店小二呆愣地看着,女子青发如绸,除却鬓角旁的那一朵娇嫩山茶,周身便再无多一分的饰物。可他却觉得,这如清汤寡水般的女子比他此生见过的任何头牌名伶都要来得好看。
“怎么才来?算了,懒得同你计较。”少年人却只冷冷淡淡地回应道,非但未有丝毫解围的感激之情,眉眼间反倒添了几分不耐。只见他放下筷子,突然又扬眉道,“我还要去听小曲儿,钱呢?”他大方自然地冲女子伸出手去,仿佛天经地义般再随性不过。
素衣女子轻咬下唇,一双眼无奈之色尽露,良久才摇了摇头轻声道,“出门的急,银钱怕是不够。”
她声音极细,似生怕惹恼了对方。其实不需她解释,桌上那抖空了的钱袋便足以说明。谁人不知一品阁的菜肴贵得离谱,少年却还专捡着名贵的挥霍了一桌。
见女子摇头,少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好看的眉深拧出了一道褶皱,一双本就邪乎的眼此时更是幽深无限。只见他猛地立起身来,一只手轻佻地捏住女子秀气的下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没钱就给我滚。”
女子一双清凌凌的眼霎时睁大了,吃惊地望着跟前人,眼底悲愤与失望如洪流般汹涌喷薄而出。少年冷笑着大力松开她,临行前不忘又夹了口菜肴,这才大摇大摆走出了一品阁。
夏日艳阳从眼一路毒辣入心,女子一声不吭回过身去,在小二古怪的眼神中自顾自穿堂离去。她淡淡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双眼也从片刻前的惊诧恢复了以往的冰凉,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俱与她无关。
酒楼门口站了另一素衣男子,手持画卷与朱笔,至始至终在门口看着,待她经过时才轻叹一声,低声问道,“后悔吗?让我画下这样一个人来。”
女子顿住脚步,侧过身平静地望着男子,一袭素衣在微风中轻柔鼓荡了起来。“有什么好后悔的,至少他永远在我身边。”她眼底一闪而过温柔神色,仿佛最细密的雨丝坠入深远无边际的土壤。“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轻声补充道。
男子握画卷的手骤然成拳,纸张赫然皱成一束,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悲愤与失望,竟是与女子先前的神色惊人一致。
他姓孟字无名,十年前初遇时她手执一枚山茶,在清风中笑眼弯弯问他叫什么。幼时的他从未见过女孩儿生得如此好看,竟是结结巴巴连名字都说不全了。她银铃般的笑声仿若砸碎了的明月光,只听她脆生生道,我叫无心,那你以后就叫无名好了。
她无心,他无名,听着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便欣喜地点头,反正从来孤身一人,有名无名又何妨。他只想守在她身旁,只想留在她心上。
他有一卷画册,是他行走江湖的看家宝贝。无论他画下何人,那人都可从画中走下。这天下到底伤心人多,江湖中求他画画的人数不胜数,都只为复活故人一填相思。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竟也会垂眉求他。
孟无名展开手中画册,将捏皱处小心翼翼抚平。画册上是一笑意盈唇的男子,一张脸俊逸分明轮廓深刻,一双眼澄清明亮,只可惜暗藏了几分狡黠邪气。孟无名面无表情地看着,片刻后又用朱笔重新勾勒了几番局部线条。
画中人在成画后的九九八十一天里需得不断地勾勒润色,否则便如寻常人般大病不起。且画在人在,画毁人亡。
十年来他眼里心上皆是她,日子过得久了竟连衣着神情都越发靠拢。她只要笑一笑天地便瞬间光亮了,而她的眉头只要皱一皱,明媚春日也成严冬酷夏。她素喜山茶,他便号令江湖去采集,她不爱明艳,他便一着就是整整十年的素色衣衫。而这些她通通不在意,一心一意只求他画下那人。
他本有名,却在遇见她的那刻变作无名。她本无心,只在面对那人时方才刻骨铭心。
【时光如水?笑语如星】
熙攘的人群一会儿静得针落可闻,一会儿又喧闹得沸反盈天。人人赌红了眼,大把大把银票不断从一个人桌前游荡至另一人桌前。他们包围着一个正大力摇掷着骰子的少年,少年押什么他们便也听话地跟着押什么,仿佛他就是财神在世。
霍无心冷着一张脸倚门看着,不时有输得涕泪横流的人从里头出来。她嫌恶地侧过身,似生怕洁净的衣角轻易沾上了尘。
许久,少年才得意地从里头迈步而出,手头是厚厚一叠银票。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极了从前那个人,霍无心瞧得眼一热,头一偏险些落下泪来。
“我叫什么名字?既然是你让别人画下的我,总该知道从前的我姓甚名何吧?”少年边试图将一大沓银票塞至腰间,边随口问道。
霍无心垂下眼来,浓密的眼睫无声轻颤,心下一闪而过那三个永生不会忘却的字,又抬头怔怔盯着少年。良久,她才深吸口气道,“既然你是画中之人,那便叫你画人吧。”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不按从前的名字唤他,怕是心下清楚,就算生了一样的脸,他也与从前那人天差地别。
画人眼珠一转,只片刻就接受了这个新名字。他此刻腰缠万贯,心情自是极好,正打算着去窑子里逛上一圈,眼下最要紧的自然是摆脱这烦人的霍无心。
他突然吃痛地抱头蹲下了身,眉头皱如山川深邃,整个人都跟着颤抖了起来。霍无心一惊,想也不想便跪了下来察看他的脉搏,丝毫不顾一身素衣遍染尘泥。见他脉搏正常,却依旧不住地喊痛,她不禁想到是否孟无名的画卷出了问题。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转身而去,眉眼间焦急神色,心下在乎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待她跑远后,画人这才伸了个懒腰从地上一跃而起,轻松自在地抖了抖膝上的尘土,朝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声翻了个白眼。打他从画中走出那日,他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前人的影子,只不过借着他人活在她的心里,活在区区一卷画册里。
可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画中之人,又凭什么背负感情债而活?这人世间青楼酒楼赌坊花丛林立,快活还来不及,傻子才终日愁眉苦脸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他得意地一勾唇角,笑容邪气迷人,拍了拍腰间银票,大步朝早就打听好的青楼方向走去。
日光毒辣,木秀于林也难消暑气逼人。连麻雀也叽喳得累了,齐声闭嘴立在枝头呆若木鸡。
孟无名静静翻看着画册,画册已极厚实了,每一页都画满了人。有明媚如花的娇俏少女,有横眉冷对的骁勇儿郎,甚至当中还有几幅迟暮老人。都是无数的人跪在地上求,流着泪的企盼,他只挑拣些打动得了他的,按着他们提供的画卷描摹作画。其实就算是可以画活一个面貌一样的人,也无法复原他们原本的性格。所以多少次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哀求的人无奈神色,弃之不甘,爱之却到底不再一样。到底爱一个人是爱他如旧的模样,还是爱那颗改变了的心。
时光悠悠,每次画像时霍无心都在他身旁,一双冰凉凉的眼只在那刻才泛起奇异惊诧之色。她总是面无表情,连带着多年来他也喜怒不形于色,太喜欢太在乎一个人了,你便会不自觉地成为另一个她。她若是面露不快,他就算毁天灭地也要令她如意。而她若是少见地笑上一笑,他只觉千万年光阴也就在这弹指一瞬间化作齑粉。
正想着,画册上突然多出一道剪影,孟无名惊喜地转过身,却见霍无心一脸气恼之色,叉着腰立在身前。
“你是不是对他的画像做了什么?”她显然是气极了,咄咄逼人的样子甚至在过去十年都少见。
孟无名错愕不答,只静静翻开画册,少年的那一页画像完好无损,甚至色泽明亮鲜艳,显然方润色完不久。霍无心一愣,这才平复了眉间的怒意。她略有歉意地席地而坐,一身素衣既已污秽了,便也少了顾忌。
孟无名静静看着她,心下突然生起歉疚。若非他有这卷画册,便也不能画活他人,也便不会画出这样一个市井混混的心上人惹得她心里难过嘴里却又不说。她什么都爱往心里去,失意也好无助也罢,通通不爱表现在脸上,却正是这样更令他自责。
“对不起。”他二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说完后又都同样怔怔望着对方。霍无心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张脸往日里不是漠然便是气恼,乍然一笑直美若天人,一双眼如浸了蜜糖的月牙儿,天然带着醉人清甜。孟无名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心里温暖,嘴角也无声无息地荡起了笑意。
这两个往日里都板着脸的木头人同时笑了起来,柔软了头顶一方天地,轻盈了山间碧树吟哦,连满枝头的呆头麻雀都欢快地歌唱不停。
【我心蜜糖?你心砒霜】
黑漆漆的夜,缀了几点昏暗的星,蝉鸣也悄无声息地微弱了下去。
画人如一条死鱼般直挺挺躺在青石路中央,咧着淤青的嘴放声大笑。他周身无一块肌肤完好,腰间原本鼓鼓的银票此时也都不见了,只剩满身伤口血痂。他大睁着眼望着头顶苍穹,笑声快意又失意。
霍无心从街的那一端散步而来,见这痴人竟是他,莫名的神色从眼底一闪而过。在她的记忆里,那人是极谨慎且爱干净,莫说是这付样子躺在路中央,便是衣角沾一点尘土都要皱眉。她爱得深了,不知不觉连自己也变得同他一样爱洁。
她一双眼看不出波澜,画人瞧她来了,心知她讨厌自己满身泥污的样子,反倒笑得更是灿烂。“嫌脏就滚远点吧!”他冲她大声喊道,语毕又是放肆张狂的笑。
霍无心却是眉也未皱,缓步走至他身旁一声不吭地也跟着躺倒在地,视风尘烟沙如无物。街道无人,她张开双臂,也睁大了眼望着夜空。夜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山茶花瓣给刮出一瓣吹至了画人脸颊,画人看得怔了,一时竟忘了伸手将花瓣拨开。
头顶稀疏星光,霍无心的眼却比星点更美,画人第一次忘了赶她走,而是痴痴望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却听她突然开口道,“我本以为你是他,却原来终究不是。”她声音疲惫,画人未料到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眼里的神色由错愕转为愤怒,再由愤怒化为不甘。
他突然欺身压去,整个人与霍无心相聚只差分毫,近到自己的呼吸都能喷到霍无心的鼻尖。“那现在这样呢,像不像他?”他邪气地贴耳说道。
霍无心一个激灵推开了他,不发一言站了起来朝着街的另一头走去,她心里是说不出的惊慌与失望。走出数丈,又不放心地转过身去,只见黑夜中画人一脸复杂地看着她,眼里盈满了落寞与绝望。
“我不是一张画皮!如果没有他,你大概连说话都不屑同我这种人吧?”画人漆黑的眼珠在暗夜里闪着晶莹的光,他的脸上第一次褪却了邪气与玩味,头一次浮现出认真的神色。今日他在赌场出老千,让人好一顿痛揍。他白吃白喝,又是赌钱又是喝花酒还邋遢,她凭什么喜欢这样的他?
夜色中的霍无心茫然望着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良久才转身而去。她心内木然,一时竟有说不出的滋味千般。明明是她百般求得孟无名,使他愿意画出一个画人来。画之前她便知道,画人的性格极可能同那人不一样,却依旧坚信无论是怎样的他她都深爱不疑。可这连日来发生的一切都令她困惑了,纵使一模一样的脸,他却不是那个人。
她心里懊恼,步子忽快忽慢,夜的清冷终也袭上心来。几个月前,那个人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执了她的手漫步街头,十指相扣间天地再大也不过如此。他懂她一切的言不由衷,他总能一眼间看穿所有她面具后真实的表情。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却还是在夜色里挣脱开去他的手,丢下他独自离去。她发自内心地怕喜欢一个人,怕无防备地信任一个人。因此两年里,她次次拒绝他的真心,撕碎他所赠的山茶花,剪烂他买来的素色衣裙。
那时的她一定想不到,时光的洪流会带走一切,会带走那个曾以为永不会离开的人。她没想过他会突然就离去,在采山茶花的途中跌下山崖,至死手心都捏着一朵明艳山茶。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眼睛,再也听不到他笑着骂她傻瓜。而可笑的是,她也是在那时才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早就有他,且还藏得那么深,爱得那么真。
拥有时小心翼翼,失去时追悔莫及。她用两年的时间去看清自己的真心,可是看清的那分便是彻底失去的那刻。幸好她有孟无名,幸好孟无名能画人成真,可是那个与他有着一模一样容貌的画人,却到底不是他啊。
霍无心站在冷清街头,独自傻傻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到了最后竟生生逼出了泪光,她蹲下身去将头埋入臂弯,压抑了数个月的情感终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了出来。她就如一个小孩般垂着头痛哭失声,眼泪大颗大颗珠溅一地。
不觉间,有一人自后轻搂住了她,沉默地叹息声,以及下不了眉头的心疼。
霍无心不抬头便知道是谁,只是几个月来憋得太难受,这一刻倒也懒得计较了,干脆转过身伏在孟无名的怀中哭个痛快彻底。
孟无名安静地搂着她,不时轻抚她的背脊,任由她在怀中凄凄切切地哭泣。他心里也难过,他难过她这样的眼泪并不是为他,他还难过为何都十年了自己却还是放不下。他学着她说话的表情,学着她穿衣裳的喜好,到头来莫说是忘记,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另一个她。
星光昏暗,夏夜冰凉,街头两人一个哭一个叹气,惊动了草丛中的萤火虫。点点光明蔓延开来,仿佛地上的星辰点点。星辰中站了一个年轻男子,负手而立,盯着两个人的背影久久无法转身离去。他的脸隐入夜色中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他眼睛里似乎也有恍惚的伤心神色。
一只萤火虫误打误撞跌入他的手心,似被他掌心的冰凉冻伤,又跌跌撞撞挣脱了出来。
三个人的悲伤吞没了夏夜,星光也成伤心色。
【错置尘缘?我心谁偿】
霍无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山间的竹屋里。原来昨夜自己哭着哭着竟昏沉地睡去,被孟无名抱到了这里。她下床寻了一番,却并未找到孟无名。
这些日子来她心里颇乱,此时索性也懒得想了,回床继续贪睡。
她不知此时城中一品阁里,两个男子面对面坐着,气氛颇为微妙紧张。
“那么眼下你明白了吧,她为什么要求我画下你。”孟无名替自己斟满酒,一双星辰般的眼深不见底。
他对面坐着一个邪气的少年,边把玩着自己的扳指,边漠然地点了点头。关于霍无心的故事,此刻他才算明白了几分。其实说白了他还是一个影子罢了。
“只可惜你同那人的性子实在是天差地别,这倒也不该怪你。”孟无名饮完杯中酒,似是自言自语道。却不料对面画人面上猛地涌现一抹怒意,当即甩手砸碎了手中瓷杯。
“怪我?我倒是想要看看,何人有资格怪我!”他神色乖张,模样轻佻放荡。孟无名一愣,先是摆了摆手,随后眼里也跟着浮现一股冷漠。
“你如此喜欢她,怎么不画一个她供自己取乐呢?”画人嘻嘻一笑,随手转起了扳指。他瞧着孟无名眉间的怒意,心里更是得意得不得了。
“信不信我可以让你马上消失?大不了再画上一幅。”孟无名猛地立了起来,双手成拳,一张脸杀意顿现。全江湖的人都求他作画,从来无一个人敢这样对他说话,画一个霍无心?若这世间所有的爱而不得都可以靠再画一个人来取代,那一切又怎会如今天这样!
“我的性命本就如蝼蚁微贱,只掌握在你们两人手中,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画人古怪一笑,一字一句都像是有意要激怒孟无名。他真的受够了!什么叫也不该怪他?他给莫名其妙带到这世上,难道只有活得像另外一人才叫做对?就算是从画中出来,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会生气会难过,会喜欢一个人会想只原原本本地做自己。
“我不会动你,除非无心她厌倦你了。”孟无名一张脸始终冷淡,说完这话往桌上丢下一小锭金子,随后拂袖而去。画人一双眼邪气沉浮,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那锭金子,良久又失声笑了出来。
好,真好。有的人进出一品阁自在随意,不会为金银所困,有的人爱恨到头总有人帮,自己错失了爱人还会有人一模一样地帮自己画。只有他活该为情所困,活该做一个影子!
画人大力掀翻桌子,看着一桌精致的瓷具乒乒乓乓碎了一地,面上突然再次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既然终归是要走的,那我便让你对我刻骨铭心吧。
天眨眼便暗了,山间树影婆娑,一树一树的麻雀都不知躲去了哪。
霍无心独自站在山林间,感受着晚风鼓荡起她宽大的衣袖。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是在这样的晚风里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藏在树上偷偷看她练功,被她惊觉后一股内力击断了树干,而他姿势狼狈地跌了下来。
他一张脸写满手足无措与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晌才红着脸说,没吓着你吧?
没吓着你吧?是我击断的树干,根本未想过你是否会受伤,可你竟首先关心是否吓着了我。
霍无心摇了摇头,甩手猛地击断了不远处一截树干。落叶纷飞,独不见了从前那个笨手笨脚的人。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猝然离去才致使她相思泛滥。若他一直在身边,她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刻不停地想着他,念着他吗?多少人都等失去了方知珍贵,只是怀念的到底是那个人的离去,还是那个人本身?
霍无心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往竹屋走去。她心里有太多不清楚的爱恨,她需要好好静一静。
【得之不惜?失之方悔】
夏夜的风裹着闷热的燥意,月牙儿弯弯仿佛张不开嘴喘息的困兽,最后只得活活闷死。
山间的竹屋亮着明亮的灯火,大老远便能感受到火光的炙热。霍无心漫步而去,推开门时才错愕发现孟无名与画人竟都在里头。
孟无名一张脸依旧是面无表情,身子斜倚着房门,素色长衫在灯火晕染下泛着淡淡光华。他对面是玩世不恭的画人,见她来了,眼里古怪的笑意越发明显沉重。
“你们怎都在这儿?”霍无心怔怔道,语毕猛觉周遭气氛不对。她了解孟无名,可她始终看不透画人,他如何会有那样一种奇怪诡异的表情?
“既然你来了,那就一起听一听我的故事吧。”画人收起一身古怪戾气,眼里竟浮起一层温暖。他双眸紧紧盯着霍无心,这眼神像极了从前的那个人,直看得霍无心心猛地坠了下去,犹如跌入深无边际的海水。
他叫画人,意为画中之人。自他睁开眼的那刻,便有一个人含泪扑入他的怀中,搂得他险些窒息。她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可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的却不是自己。
后来他知道了她有那样一段过往,因为后知后觉也因为拥有时不珍惜,才失手错过了那个他的真身。她千方百计求人画下了他,以为能让所爱之人重回身边,怎知却一不小心画出他这样一个地痞混混。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没想过要改,纵使要改也绝不愿改成另一个人。孟无名或许因为爱她,可以改得了名字改得了喜好改得了脾性,可他就是他,绝对不会因为爱一个人而失去原来的自己!
是从何时起喜欢上霍无心的?是因为她眼里的失望和无奈,还是冰凉的青石路上她突然与他并肩躺下,还是那朵飞入他眼的山茶花?他懒得计较清楚。
其实在这场四个人的故事里,无论如何他都是输的那一个。披了别人的皮而活,他不甘心,而她也不高兴。
“意外吗?我居然会真的喜欢上你。”画人突然咧嘴一笑,仿佛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霍无心面色尴尬,看了眼一旁低头不言的孟无名,心下却没来由滚过一阵欢喜。
“孟无名喜欢你,可他却并不了解你,只知道白痴一样地学你的一言一行。”画人的话尖锐刺耳,孟无名猛地抬起头来,眸内杀意一闪而过,侧头一瞥霍无心,却见她丝毫不生气,只是专注地听着,心里顿生绝望。
她又怎么会为他难过,会在意他的自尊心呢?他确实从来也不了解她,只知道学,只知道听话!连名字也是她给的,到头来他还有哪点是自己的?
“虽然我认识你并不久,但我却知道你的心思。”画人微微一笑,眼里自信满满。霍无心不相信般失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间除了那个人,又怎会有人真的了解她呢。
画人未急着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一物,用手将之抚平。孟无名一惊,他手中拿的正是画着他自己的那一页画像!慌乱之中,他也急忙取出自己的画册翻看,翻到那一页时才惊觉竟早被人撕下了。
“不用看了,偷鸡摸狗这种事我自然是无比精通。”画人好笑地瞅了眼一脸懊恼的孟无名,之后又细细打量了眼画中的自己。这画画得传神,和自己还真是一模一样,或者应该反过来说,自己和那画中的人真是一模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霍无心冷不丁开口问道。从始至终,她眼里的火苗便一跃一跃不停息,画人表白之时她心里竟还有隐隐的欢喜。是为何而生欢喜之情,她却还未有空暇去细想。
“拥有时永远学不会珍惜,失去时方才追悔莫及。活着的人永远得不到你,倒不如让我用这种方式让你永远记住我。反正我这条命,本来留在这世间便没什么意思。”画人大咧咧地一笑,突然手一翻,将自己那页画纸对折撕碎。也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身上猛地出现了一条巨大的口子,伤口漆黑深邃,却流不出一滴血来。望着霍无心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满意地又撕了下去,身上的口子也随之增了一条。
画人的眼里逐渐露出一点一点的情深,往日里藏得极好,此时才舍得让它们展现人前。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伤口,他的身子正在一点点化成烟尘。
画纸三下两下便撕碎落地,画人的身子也如粉尘般噗地消散,只有竹屋中似还恍惚留着他心满意足,又似是永远没心没肺的笑声。
霍无心睁大了眼失神地看着,一颗心在那一刻突然感受到山洪暴发般的悲伤与绝望,良久才觉手足冰凉,整个人晕了过去。
孟无名快步接住了她倒下的身子,望着她紧皱的眉与地上纸张碎片,他的眼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打落在地。
“啊——”他的怒吼声似是自身体最深处爆发而出,直惊得山间鸟儿振翅群飞。
十年了,他有十年没这样发泄过了。他用全部心神去爱一个人,到头来竟反而让一个他画下的人来指责他不懂她。他的全世界,他一直以来的全世界都只围绕着她一个人,她是天是地是窗前姣好明月光,一直以为只要时间够长他总能感动她。可原来他只要活着,就永远得不到她。
【易得画皮?难得画心】
孟无名在一夜间白了头。
数年后,霍无心也曾忍不住关心,在夜半时上山偷看过他的近况。几年前画人走后,她在醒来后也一走了之。这块地方有太多伤心事,她甚至不想再见孟无名。几年里她走过高山低谷,去到过沙漠绿洲,直到今时今日才鼓足勇气回来看上一看。
孟无名的头发全白了,星辰般的眼睛也早早就黯了下去,再也闪烁不出激越的光芒来。他如疯了一般每日都在画画,画的都是霍无心。每当画出一个新的霍无心,待发现性格同原本的那个不一样时,便再撕碎了重画。
他终也违背了自己从前的意愿,先后画出过可爱娇俏的霍无心,也画出过泼辣蛮横的霍无心,却通通不是他心底的那个霍无心。他的余生便是在此中度过,既然狠不下心一死了之,那便一盏青灯一幅画,一颗伤心伴白头吧。
他本有名,却在爱上她的那刻忘却了名字。而她本无心,却只会对除他以外的人动心伤心。
窗外的霍无心内疚看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她的心早在几年前便死去了,她时而想起画人,想起他的无赖一身痞气,想起青石路上他突然欺身压来与她近若咫尺,又时而想起更早以前的那个人,想起他死时手里紧捏着的那朵山茶花。
到底爱谁?怕是连她自己都说不真切。真要到失去之时方知珍贵,要到对方离去时感情才能历久弥新。
只是这漫长时光,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深爱的那个人。终究只留我带着回不去的旧回忆,独自一人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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