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我们生活在一个故意被弄复杂的世界
2013-05-14庄清湄
庄清湄
永远学不会与人相处
26岁在台湾出名,朱德庸从不参加各种公众活动,因为他天生就对处于人群中感到恐惧。
“老实说,可能只有和我太太在一起的时候才最安全最自在,我其实跟老朋友刚碰面的时候都会不自在。”这两个人,无论到哪里,都黏在一起。朱德庸说冯曼伦是他的玩具,冯曼伦说朱德庸是她的玩伴。有些时候,冯曼伦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自己的先生。
与人相处的障碍可以追溯到朱德庸患有自闭症的童年。他说:“我小时候就是一个缺点的组合体,不善于和别人往来,别人也不愿意和我交往,很多时候都受到排挤。一直到现在,我儿子还会对我说:‘老爸,你有话要说出来。”
恰恰是因为从小自己跟自己玩,朱德庸的童年与众不同。他说:“一个人从旁边走过去,我就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想象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漂亮阿姨不小心摔了一跤。光是想到这样的场景就让我笑得不行。”他还经常大着胆子去按别人家的门铃,然后躲起来看着,等主人进去了再去按,看开门的人每一次表情不一样就觉得很好笑。因为手脚很快,他从来没有被人抓到。他说:“我注意到,通常到了第三次,主人关门之后大概过个几十秒,又会突然把门打开。”
很多搞艺术的人都喜欢搞搞收藏,可朱德庸对艺术品、红酒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喜欢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坚果。不管到美国还是日本,他都会留意地上或者树上有什么坚果,如果坚果的形状是没见过或者台湾没有的,就会带回来。那些不用花钱的收藏,还包括从海边捡来的圆圆的石头和形状好看的树枝。
最近,朱德庸发现,一种名叫“亚斯伯格症”的病跟他的问题很像。这是一种广义的自闭症,其重要特征是社交困难,但相较于其他自闭症障碍,仍保有语言及认知能力。可能是因为亚斯伯格症,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常被孤立,让朱德庸与人相处时总有一层膜隔着。更让他惊讶的是,亚斯伯格症是会遗传的。朱德庸想起自己的父亲,不上班的时候就喜欢闷在家里,东敲敲西敲敲,修鞋糊墙;还有自己的儿子,上学时受到过同学的排挤,虽然长大以后看起来与人交往没什么问题,但仍像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朱德庸的儿子现在在台大,高中上的也是台湾最好的学校。
据说他们的儿子来到人世后的几个月里,朱德庸都没有抱过他,而是蹲在墙角里,和儿子保持距离。儿子两岁时,冯曼伦流露出想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朱德庸的回答却是:“再生一个孩子,我们还怎么出去玩啊?”
漫画艺术化
2011年,《大家都有病》出版以后,朱德庸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讲完。“大家真的都有病,而且还会一直不停地病,所以我根本说不完。”他觉得在第一本中只是先说了一个大概—这个时代里,人们常见的心理病。第二本中,他想集中探讨某些病。他说:“比如说因爱而生的病。爱情并不局限于男人和女人,其实人是可以跟很多东西产生爱情的,比如说有人很爱钱,已经爱到胜过自己的太太,胜过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对宠物的爱超越一切。那你说这种人是不是有病?当然是有病的。你为什么爱动物而不爱人?所以在第二部里,我会更精准地去看人,分析不同的病。”
在朱德庸心里,一直都有提高漫画地位的使命感,他用了20多年,觉得自己已经初步达到了这个目标。《醋溜族》《双响炮》《涩女郎》《关于上班这点事》《大家都有病》《绝对小孩》……几乎每一部销量都在百万册以上。许多年龄比较大、从来不看漫画的人也开始看他的漫画。这几年,他慢慢有了一个新想法,就是把漫画艺术化。
“我常常说,和那些只供少数人把玩的艺术不同,每个人站在漫画面前,即使没有所谓的行家去指点,都可以做漫画艺术的评论者。”朱德庸所谓的漫画艺术化,和奈良美智、村上隆的不一样,在后者的作品中,漫画只是一个躯壳。“漫画的含义就是幽默、批判,我觉得他们没有。我要做的是把漫画艺术化,所以是不一样的。”
前年的杭州动漫节,朱德庸的3幅作品共拍出了200万元的高价。他自己都很惊讶,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愿意竞拍、收藏他的画。今年,他还将参加“九城联展”,让更多新手收藏家看到他放大了的漫画。
在朱德庸台北和杭州的工作室里,堆着很多他创作的艺术化漫画,但他不愿意拿出来卖。他说:“我画好一般不会再画第二遍,因为再画一遍,所有的好奇乐趣都没有了,开心的过程也无法复制。”
朱德庸画画,从来都只是为自己而画,他说:“读者在哪里,你根本不知道。你走在马路上,可能真正的读者是旁边蹲在地上吃面的那个人,他不正眼看你,却有你的书。”他只负责把触动他的东西画出来,至于他画出来以后能不能触动别人,他管不到,也不想管。他说:“对我来说,从事创作的人,尤其是画画的,能够衣食无忧,已经是最大的福祉了。”
幸福的生活是做减法
朱德庸对别人说:“我只有空余时间在画画,大多数时间都在生活。”家里只有一个钟点工,一周来两次。每天散步、观察路人、整理手稿、做饭、交水电费、交罚单……就占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因为对台湾初级教育的不信任,朱德庸夫妇在儿子小时候,无论走到哪儿都把儿子带在身边,自己教育。
从开始画画到现在,朱德庸的工作室只有他和太太两个人,没有助理,所有在台湾的事务都由他们自己操持,在中国内地有一个经纪人,帮他处理内地的事情。
画画也是如此。很多漫画家有了声望以后,根本就不用再画了,只要把所有的人物形象输入电脑,把剧情想好,把漫画人物形象拿出来放上去。“但是我觉得完全没意思,那根本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玩拼图。”朱德庸说。
朱德庸的每一幅画都是他自己打草稿、打底、上色,从不假人手。偶尔,书里的漫画因为情节需要会出现一些相同的画面,他也是一笔一笔耐心地画。很多人笑他笨:“你为什么不去组个团队?你只要想点子,下面有画手帮你画,你可能一个月就出一本,能赚很多钱。你的书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边栏?你那些边栏每一个都可以改成四格,那你的书产量就会多一倍。”
事实是,朱德庸的每一本书,出版周期都拉得很长。《绝对小孩》从构思到最终出版,用了差不多10年。除了每一幅画都细心地慢慢画,连后期的出版,朱德庸和太太都一手包办。他们自己在台湾找美术设计,自己决定开本、章节、字体、版式。排版出来以后,他们会一遍遍修改到自己满意才交给出版社。在印刷的时候,他们还会自己选择纸张、对比色谱,务必达到最理想的状态。所以朱德庸的经纪人说:“如果不认同他们的理念,跟他们合作的人会疯的。”
但他们的较真也就仅限于此了。朱德庸常说,幸福的生活,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他甚至对他的经纪人说:“事情是越做越多的,所以接的工作越少越好。”这么多年来,朱德庸几乎没有开过讲座,没有办过展览,也不参加商业活动,甚至都很少来内地,一年只来一次,而且最多待一个月。
他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故意被弄复杂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上80%的人是没事干的,所以他们就把事情复杂化,然后每个环节都能拿到利益。既然所有的事情都被复杂化,我们只能自己简化。”
他发明了一个“百货公司理论”:“从百货公司的这个门进来,从那个门出去,按理说直接走出去就好了。但事实是,进门之后你就被迫开始绕道,不得不经过所有的店,可能经过某个店时你就被吸引了,你本来想买一串香蕉,结果却买了一把葱。”
正因为如此,朱德庸是个坚定的“反时尚主义者”,他穿的裤子是10年前买的。他说:“现在的很多时尚设计师都没有资格成为设计师,都是在抄袭以前的人。现在的人就是挖死人骨头,把以前的东西改改再拿出来,目的就是推出新的产品让你不停地去买,并且用各种行销手段告诉你,你这一季不这样穿就是野人。”
愤怒的力量
在台湾的时候,朱德庸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和太太散步。路上经过咖啡店,坐下来喝杯咖啡,然后继续走。夫妇俩前段时间来到北京,长安街上的哪家咖啡馆还在,哪家面包房变成了银行,虽然是很多年前走过的地方,他们依然有印象。
“人本来就应该在地上走,任何交通工具都会阻隔我与城市的接触。在所有的交通工具里,我唯一能接受的就是自行车。越慢的工具与人性越接近,步行的速度才符合人性。双脚是我行走的工具,也是我汲取养分的方式。从擦肩而过的人身上感受到气息和讯号,能帮助我了解这个城市。”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到处走的原因。
然而,行走中,朱德庸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陌生。现在的北京,不再是2000年冬天他们一家三口在一个叫侣松园的四合院里看雪景的北京;现在的北京,遍地充斥着像银河soho那样“大而无当”的建筑。
“我对银河soho的印象非常恶劣,从里面能感受到强烈的悲哀。我才不在乎它的设计者是不是有名。它看起来是追求一个很进步的减法的,但是那个地方会让我窒息,那里没有生命。它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任何角落,它是真丑。”
也许画画的人都跟他有同样的感受,一个圆的形体做成建筑,跟人是违背的。他说:“人应该有棱有角,现代人应该住在一个有角落的房子里,受伤的时候躲在里面。”
在朱德庸说“真丑”这两个字时,你真的能感觉到他的愤怒。愤怒于朱德庸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支撑下去的动力。当他有了愤怒的情绪,就会画在画里,看的人轻松地一笑而过,而于他,却是经过了一段愤怒、解剖、看透的历程。
他也不否认,也许有一天,他就会在自己的漫画里表现一下当代建筑的荒谬,就像他在《大家都有病》里,用四格漫画去表现时尚的荒谬。
你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永远不会被激怒的人,其实心里隐藏着许多愤怒。聊到商人的时候,朱德庸很“愤怒”:“其实我是很瞧不起商人的,因为商人不是靠自己的劳力赚钱,而是靠转手去赚差价,所以商人是最不应该被尊重的。可是现在的时代竟然把商人的地位提得那么高。”说到美食家,他也忍不住评论几句:“美食家是最扯淡的,味觉是多么个人的事,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来和我说。我们小时候,家家户户的妈妈都是美食家,个个做得一手好菜。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自称美食家,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