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诗意》第十六讲：爱情地理学

编者按：2012年，《读者·校园版》介绍过严凌君老师和他的“青春读书课”。在应试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满理想主义的语文教师，在努力地还原语文教育的初衷。除了课堂上的努力，严凌君老师还主编了一套内容丰富的《青春读书课》丛书，作为语文课堂的补充。从今年开始，《读者·校园版》增设“讲堂”栏目，请严凌君老师开讲他的“青春读书课”，希望更多的人能与我们共享“青春读书课”的魅力，也希望通过这个栏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个性的老师，让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为语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机。

一个吻让世界变形

距离会产生美。这是“爱情地理学”——相爱的距离。

首先表现在“相思比相处美”。相思是古人的专利，古代爱情诗大部分是写相思之情。例如《蒹葭》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迢迢牵牛星》中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王维的“红豆生南国”、《锦瑟》中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等等。相思很美，而相爱的冲动是要千方百计跨越距离的。在恋爱中，地理学概念会发生奇妙的变化，这些变化超出我们日常生活的常规观念。仿佛一下子世界变大了，距离缩小了，或者变形了。处于恋爱中的人，对距离的感觉与众不同。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

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曚昽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法国〕普列维尔《公园里》

两个相爱的人初次接吻了，于是世界变形了。首先是时间上，一千年一万年也说不尽这瞬间的永恒。千万年是漫长的时间长河，而这一瞬间，是一个可以永远存留下来的时刻。时间发生了变异。后面的话有点奇怪：距离的概念也变得越来越大，公园——巴黎——地球——天上。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种联想呢？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这一刻对他的人生来说具有最重要的意义，具有永恒的价值。他要记录这一刻，显然就要交代清楚当时的情景：故事发生在一个早晨，冬日曚昽的清晨的公园。为什么要从公园一路跑出地球去呢？他当时的基本情感应该是充满无限的幸福。他的个人感觉在膨胀。这个公园是装不下他的幸福感的，公园不行，巴黎不行，地球也不行，幸福弥漫在宇宙之中。这种感觉使距离发生变化，世界随之变形。

现在的人说一句“我爱你”已不是难事了。人们甚至可以抱着小猫小狗说“我爱你”。这句话已经没有了激情，没有了严肃的意味，早已在人们的生活中成了习惯，成了类似“你吃了吗”一般的问候语。但普列维尔的《公园里》这首诗却包含着爱的盛大仪式。相爱的人第一次接吻，意味着什么？“一万年也难说尽”一个吻的含义，这是无限的时间。在巴黎的公园，你吻了我，我吻了你。诗的结构如沙漏，时空急剧发展。从“公园”扩展到地球、宇宙，这是无限的空间。而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中心，是一个爱的吻。这是对爱的最高赞美！爱有这么重要吗？对于一个人来说，爱在生命中可能就有这么重要。而初吻，是爱的突破，是爱的朦胧在风吹雨打中散去，变得明朗的过程，是爱的全新乐章。这样一个动作，能不重要吗？

相思的距离有多长

如果你能在秋季来到，

我会用掸子把夏季掸掉，

一半轻蔑，一半含笑，

像管家妇把苍蝇赶跑。

如果一年后能够见你，

我将月份缠绕成团——

分别存放在不同的抽屉，

免得，混淆了日期——

——〔美国〕狄金森《如果你能在秋季来到》

诗人用一种滑稽的写作手法表现了相思之情。诗中的狄金森好像物理学界的爱因斯坦一样，她可以改变时空，至少她可以发现时间的真理。时间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是组成你生命的材料。你痛苦就希望这个时间快点过去，你喜悦则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儿。什么时间最难熬？等待，尤其是恋人之间的等待——相思。中国人最善于表达这种含蓄的美。狄金森却用了很干脆的西方女孩的手法来处理时间，为缩短等待的时间，她把夏季掸掉，把几个世纪用手指算计掉，把生命像果皮一样抛弃，直奔生命结束的聚会时刻。这是一种西方女孩子的干脆，对爱情直率热烈的宣言。整首诗的意思就是我要明白你是不是会来见我。一季、一年、几十年、一生我都可以等待。关键是我无法确知你是否会来。言下之意就是，无法确知你是否爱我。这就是最痛苦的相思——单相思。在这种情况下，每个日子就像一根毒刺一样刺着她，很难受。

中国人对时间持一种包容的态度，珍惜相思的一刻，又爱惜相守的漫长。不用这么简单的算术去计量感情。相思几乎是中国诗人的专利。东方人最擅长的是玩这种暧昧的情感游戏，相思，是在相逢之前最享受的一段暧昧的人生旅程，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心有灵犀两心相通，只要有这状态存在，银河也不是距离。

俄国人比较接近中国人的感情。在苏联卫国战争时，曾有一首流行的诗歌。这是战士的心声，他们可能没有机会回来，可是仍然呼唤着爱人耐心等待。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击败……

只有你我两个人将会明白

——全因为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等待。

——〔俄国〕西蒙诺夫《等着我吧——献给B.C.》

这样的诗把相思与相守结合在一起。守望的坚贞，很美，是相思的核心。暗恋是一个人日思夜想、一日如三秋的单相思；而恋爱中的情侣则是相互守望、等待。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不能在一起，这是守望之美。诗人带着怜香惜玉之情，设想对方在等待自己的时候的那种凄凉与痛苦。然后用祈求的语气，希望自己的女人与众不同，相信等待会有结果，相信爱的力量，最终，就因为你善于等待，把我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诗人赋予了爱情怎样的力量啊！可以起死回生，可以超越死亡，只因为你等着我，我就有活着回去的勇气。一个没有希望的士兵很难打胜仗。战场上的诗人相信，勇于守望的爱情，具有超越生死界线的力量。故事的结局是：献诗的对象B.C.并没有等待太久，诗人活着回来了。

相爱，就是回乡

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暗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

骀荡的和风起自蔚蓝的天上，

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

你可知道吗？那方啊，就是那方，

我心爱的人儿，我要与你同往！

——〔德国〕歌德《迷娘歌》

相爱，就是回乡吧？两个相爱的人，牵手走向心灵的故乡，那里是我们心灵的栖居之所；那里，是个柠檬花开的地方。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都想避开人世去一个幽静的地方？两个人结婚，为什么一定要买新房？因为这是一种仪式，营造一个安放新生命的地方。在诗歌里，就是一个柠檬花开的美丽的地方。

《迷娘歌》出自歌德的成长教育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女性看男性，可以是小男孩、师长、父亲；男性看女性，可以是妹妹、朋友、母亲。但是，如果一对恋人总是扮演着高傲小姐的角色或者是天真无邪的小男孩角色，两个人就难以长期相处。这首诗是以女孩的口吻，约爱人去柠檬花开的地方，在迷娘眼中美好的地方，却不是眼前。《遨游》用男孩的口吻，邀约情人去一个很美的地方，似乎与世隔绝，如桃花源，其中的幸福与乐趣又似伊甸园。

那儿，只有美和秩序，只有豪华、宁静、乐趣。

为什么相爱的人心中总会有这么一个“柠檬花开的地方”？这是一种象征，美好的环境衬托出你对生活的美好追求。人间最美的风景，适合安放最美好的爱情。心中认定爱情圣洁，爱情需要净土，不可玷污。然而，没有人能够避开尘世，怎么办？

这是“爱情地理学”所表现的“彼岸比此间美”。彼岸，更多的是一个心理空间，它会带来这样的结果：觉得眼前的世界太污秽，有人因此会去创造更好的世界，因为爱而想让世界变得更美。人与世界在爱中相遇，是一种美好的状态，人有了爱情、有了柔情，就有了力量和激情，要捍卫这份爱，在彼岸的召唤下，你可以从此岸出发，改变世界，让自己更美，使所生活的世界也更美。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只是凡夫俗子的爱，是卑微而琐碎的。因为有了爱，你想让自己变得很美好，你想让这个世界来分享你的美好，甚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这就是爱的本意。鲁迅跟许广平的《两地书》中，鲁迅就曾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有了你的爱，我愿意为这个世界多做一点事情。”

当相爱的人进入婚姻的殿堂，对彼岸的向往变成了此间的现实，身体的距离近了，心理的距离为什么反而更遥远了呢？人性是复杂的，人的劣根性是不珍惜，人心多变而不耐久。难道爱情也有使用期限和保鲜期？人们痴痴地相爱，让爱情变得长久，这需要智慧，需要独立与创造。婚后之爱，两个人不是合二为一。两根铁轨并在一处，爱的专列就无法前行，人的本性是不喜欢与自己相同的东西。各自独立的人格才可以不断创造生活，产生新的动力。婚姻，是爱情地理学新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