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罩我去战斗
2013-05-14十里菱歌
十里菱歌
(一)苏木槿
我叫苏木槿,因为我出生时漫山遍野的木槿花在一夜之间尽数盛开。
但是,我就要死了。
我被拖到一根肥壮的木柱子上绑定,四面早早就堆满浇了煤油的树枝,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要将我活活烧死。
我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我却杀了一个人。
那是前几天,在太守大人的寿宴上。由于我天赋异禀,自从三岁会和隔壁家的李狗蛋抢玩具时起,我就画得了一手好画。阿爹忒欣喜地牵着我向乡里炫耀,说家里出了个神童。太守寿宴那天,他更是将我带到了太守面前,让我现场为太守描一幅丹青做寿。
我很懂事地将太守的老脸画得光滑些,肚腩画得纤细些,体魄画得健壮些。画成后太守一看,果真很欢喜。
只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他没欢喜个够就惨死了。
因为,我为他描的那幅丹青被人撕了。
撕一幅画像就可以杀掉画中人,这话说出去谁信?不管我信不信,反正乡民们是信了。这就是我此刻被绑在这里的原因。综合我出生时的异象,乡民们认为我是个妖女,必须用火烧才能杀死。
所以说,封建迷信害死人。
火焰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我眼前蹿起一层黑色的烟雾,浓烟肆虐中我看见火舌舔上了我的袖口,衬着我一袭血迹斑驳的囚衣,宛若点缀其上的夭夭红莲。
恍恍惚惚之际,我似乎听到人群炸开了一声惊呼,随即是一阵马蹄声。
我睁开眼,恰好看见一匹白马在人海中分开了一条路。
马背上的少年郎一袭绲紫金边月牙白长袍,发如缎,颜如瓷,瞳心墨玉光华流转,薄凉若枫叶的唇带着一丝浅淡笑意,长得那叫一个忽如一夜春风袭来满面桃花开……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姑奶奶我就是被他害、死、的!
若不是他嫌我将太守画得不写实而将画撕了,太守就不会死,我的异能就不会曝光。当然,我也就不会死!
顾不得喉咙像是被灼穿般地痛,我破口大骂:“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少年始终噙着一抹玩世不恭兼没心没肺的笑,呼声如潮中,他抽出腰间的宝剑,以破竹之势朝我奔驰而来。
我的娘呀,他该不是要给我一个痛快吧?
剑锋一挑,绳索仿佛死去的毒蛇终于松开了盘绕。他将我提到马背上搁到胸前,骏马跨过火海后被勒住。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稳住我,眸光带笑扫过石化的众人:“从今以后,这丫头就是我东方未明的女人了!”
他吼得响亮,可这一年,我才刚满十岁。
(二)东方未明
我还纳闷说区区凡人怎么会扭曲成这样呢,原来是东方未明,东方将军的宝贝儿子。
太守寿宴那日我与他初遇,并被他害得去鬼门关前溜达了一趟。事后我仔细想想,心说他怎么也有救回我,我应该大人不计小人过。于是,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他的茶里倒了一小包砒霜。
东方未明笑吟吟地喝了,但是很遗憾,他没有死。
常言道失败是成功之母,次日,我又往他的茶水里倒了一大包砒霜。
他还是没有死。
他称赞地摸摸我的头:“你有这般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心思,这很好。但是,我曾经吃过一颗百毒不侵万毒皆解丸,你毒不死我的。省些砒霜,别浪费。”
那时我“哦”了一声,以为他是个变态,后来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
经过和他七年的朝夕相处,如今芳龄十七的我终于大彻大悟——东方未明,绝对称得上是变态中的变态!
他爹常年戍守边关,他却终日窝在皇城里游手好闲。身为良将之后,他不爱刀剑,却爱异玩,总是将各种精奇古怪的东西搬回家。想当然,大少爷他救我也不会是出于什么桃花色,只不过是没见过我这种以画杀人的异类罢了。
真是的,白白浪费了我头几年的小鹿乱撞。
仔细想想我在将军府的地位,嗯,应该是厨房帮佣。
今天要杀鸡,我就画鸡,明天要杀鱼,我就画鱼,完全不用磨刀霍霍向猪羊,只需翘起兰花指把画一撕,任何活的眨眼间就会断了气。
我曾经很无奈地问他:“用菜刀鸡也是杀,撕我的画也是杀,你为什么不让厨房干脆点杀,还要特地绕到我这一步?”
他的回答忒理直气壮:“我救了你,当然要让你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在他的变态加扭曲之下,我通过实践终于摸出了一个真理:惹谁都不要惹我苏木槿,因为我确然有画神杀神,画佛杀佛的本事。也千万别惹东方未明,因为他确然有使唤我的本事。
仰头望着隐隐似要下雨的天,我心尖上忽然颤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厢还没安抚好我一颗小心脏不用怕,那厢就看到东方未明的小厮琥珀穿过连廊奔到我跟前:“木槿姑娘!不好了!少爷在琳琅阁和人打起来了!”
我瞧着满头大汗的琥珀,淡定问:“那他死了没?”
琥珀一愣,摇头:“还没……”
嗯,果然变态都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越过琥珀,遗憾道:“那就带我去瞧瞧吧。”
琳琅阁,奇珍异宝的专卖店,也是东方未明大把大把砸银子的地方。
待我赶到时,琳琅阁内已经是一派脏乱差,堪称花瓶与破碗齐飞,臭鞋共板凳一色。而东方未明那厮就一袭绲紫金边白底长袍,手端一杯清茶,好不优哉地窝在店堂左侧的太师椅里,见我来了也只是勾勾嘴角,泰然一笑。
不及他那般姿态风流,厅堂对面的那位公子哥正揣着一个热鸡蛋在滚额角,喀喀,看来是被砸到头了。两人面前各一字排开几名家仆,个个手里举着长棍或破凳脚。
掌柜战战兢兢地从柜台后探出个头,左右各扫几眼,确定双方正中场休息,暂时没有再开战的苗头后,赶紧嗖的一声蹿到我面前:“木槿姑娘,您可终于来了,也只有您才能劝住东方少爷了……”
我抢白道:“知道了。”
来琳琅阁的路上,琥珀已经向我叨念过事情的始末。
说到底,还是归咎于东方未明那变态的癖好。
话说琳琅阁的掌柜近日从西域进了一只笔猴,约莫巴掌大小,倒也没有别的用处,只是天性爱磨墨罢了。这只笔猴一个月前就已被陆侍郎的侄子预定,没想到东方未明却临时插一脚,说是愿意出更高价买。侄子君不愿意,谈不拢,就开打。
说白了,这就是个面子问题。
我侧眸瞟一眼那传说中的笔猴,窝在镀金笼一角正止不住地哆嗦,淡金色的毛竖得乱七八糟,小眼神那叫一个惊恐无辜。
很好,它长什么熊样我记下来了。
我走到东方未明身边,二话不说抢过他手里的茶杯搁到一旁,与他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他微微仰起头,唇畔那一抹笑十足十看好戏的风凉:“为何?这只笔猴甚合本少爷眼缘,本少爷今天要是得不到它,就不走了。”
掌柜闻言禁不住一抖。
侄子君滚鸡蛋的动作一顿,额角浮现三根黑线:“东方未明!天子脚下皇城之都,你不要欺人太甚!”
东方未明不理会侄子君,径自执起我的双手,瞧那神色好像很是苦恼:“木槿啊,少爷我好像很久没让你撕过人像了?”
话语一落,侄子君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敢怒不敢言地瞪我。
东方未明这厮不厚道,我明明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却总爱把我说得像死神附身似的。
我压下心底想把他吊起来狂抽鞭子的欲望,耐着性子,柔柔荡出一个笑:“说什么傻话呢。真是的,小明你又调皮了。”
(三)血墨画
经验告诉东方未明,他可以傲娇地赖在这里不走,但是我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亲切地、深情地呼唤他“小明”。和争不到笔猴比起来哪个更没面子?答案是,小明少爷他乖乖地跟我打道回府了。
穿过杏花夭夭的庭院,进了书房,我掩上房门,执起搁在书桌上的匕首,深吸口气咬咬牙,一刀往自己的掌心割下去。
东方未明吓得不轻,象牙折扇一顿敲上我的手腕,将匕首震落,怒瞪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怒瞪回他。
这厮!这厮定是老天爷派来折煞我的!我本来只打算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谁料他这么不要命地一敲,差点没把我的手掌剁成两半!
我忍下痛,将掌心往下,让血滴到白瓷碗里,取过一支毛笔蘸了血,迅速在纸上勾勒。
“你不是喜欢笔猴?我画给你。”
他盯着我鲜血直淌的手心,一张俊脸难得地煞白煞白,好半晌才记得撕了一方内衬来帮我包扎:“画给我?你当本少爷是三岁小屁孩?”
我十分赞同地瞟他一眼,难得他有自知之明啊!
“……”
近年来画鸡画鸭画鱼的从未疏于练习,我的笔力越来越深厚。他把我的伤口裹成粽子的同时,我也画好了。
搁下笔,我将画递到他眼前:“撕了看看。”
他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果真是最毒妇人心,自己得不到,便要将它毁去?”
他不懂我,我不怪他。将画摊到案上,我一只手肘压住画,另一只手一撕,清脆的嘶啦一声,画应声而裂,而同时一只活蹦乱跳的笔猴出现于桌面上。
小明同志史无前例地,石化了。
这是我前几天才琢磨出来的新技能,不得不感叹我苏木槿还真是个复合型人才,用寻常墨作画,画一撕,画中事物被毁;用自己的血作画,画撕去以后,画中的事物却会具化出实体来。
听完我的解释,东方未明缓缓回神,咋舌道:“如此说来,你现下只要用你的血描一幅西施再将画撕了,西施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我点头:“原理上是这样没错。”瞧他顿时双眼发光,我赶紧补充,“但是你别指望了。要让一只笔猴成活,它身上有多少血,我就要用多少血来画。你想要西施,恕小女子向来贫血,恐怕把自己流成人干也画不成。”
他浅浅笑开,修长的手指逗弄着笔猴,感叹道:“少爷我自小好异玩,活了二十几个年头,自认为新奇玩意也见了不少。但是,却从来没见过哪个像你这般奇葩。”
我没好气道:“我要是无用,七年前你也不会冲进火海将我救下。”
“这倒是。”
他眼底的笑意逐渐清晰,辉映着他那张有如白玉般清俊雅致的脸,相信走出大街随便一个眼波就可放倒万千无知少女。本该挺赏心悦目的,却不知为何我看得有些心里发毛。
“木槿,你以后多吃点红枣啊猪肝什么的,尽管放宽裤腰带去吃,千万别为将军府省钱,知道不?”
“……”
东方未明,你真该感谢本姑娘的不杀之恩。
好吃好睡了几天,一称,我果然赚了两斤肉。
东方少爷他表示很满意,一个满意之下,他败家也败得特别大手笔,拉着我在各条珍宝街里逛,见到什么中意的就往我身上堆:“嗯,你佩戴都这副模样了,本少爷佩戴起来一定更好看……老板,帮我包起来!”
得瑟吧!看你能得瑟多久!
这不,马上就看到琥珀从街尾匆匆跑来,一边跑一边飙泪:“少爷!木槿姑娘!”他抽噎了半天才记得把话补全,“将军……将军他光荣战死了!”
我的娘,我真这么灵?
我急忙转头往东方未明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他迈步继续往前走。
那一抹修长如松柏的背影,看在我眼里甚是寂寞。
(四)雨中戏
我怀疑,东方未明是捡来养的。
将军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连天公都不作美地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唯有东方未明每天都过得逍遥——他请一批又一批的歌妓进将军府的后院绮梁园作乐,那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东方将军是虐了他二十几年的后爹。
我好歹也吃了将军府这么多年的饭,挑了个宜说教宜开导的日子,撑一把伞,沐着漫天烟雨朝绮梁园走去。
花园小径婉转,廊檐下的白灯笼在斜风细雨中飘摇,我一路走来,在绮梁园的红瓦飞檐八角亭下找到了东方未明,哦,还有十个八个正在水榭回廊下弹唱的歌女。
见我到来,歌女们拨弦动作未停,筝声隔着雨声虚虚渺渺,听起来很不真切。
“好歹那也是你亲爹,你至少去看他入土吧。”我拢起雨伞,拂去沾落衣侧的雨珠,对坐在石桌旁的东方未明道。
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清酒,一位衣裳布料很节省的歌妓斟满了酒,正往他唇边送。他接过饮尽,方笑觑着我道:“为何这么劳心劳力?我爹常年戍守沙场,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几回,更别说你。木槿,你……为何要在意?”
我道:“因为他是你爹。”
他嘴角微弯,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仅是这样?若真如此,我说,你该不会是爱上本少爷了吧?”
侧旁的歌妓发出了一声嗤笑。
我觉得自己很善良,于是,我也随她们一起笑,同时坐到石桌旁,顺手摸出了袖口里的纸笔:“各位歌妓姐姐,我和我家少爷有些话要谈,现在,你们是要暂时回避,还是要永久消失?”
筝声骤停,眨眼光景,凉亭里只剩我和东方未明。
歌妓们深红浅绿的婀娜背影在绮梁园的小径深处逐渐淡去,没了琴筝,四周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比起方才的热闹显得略微单调。
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东方未明斟一杯酒推到我面前,抬眼觑我,道:“说你是管家婆还真没错,我就要到战场上去受苦了,你却连我放松一下都不许。”
是了,东方将军已死,子承父业,朝廷已经颁下了圣旨,命东方未明为新一代的东方将军。
“放心,依你这不学无术的做派,肯定一上到战场就被人收拾掉了,没机会受苦的。”我十分真诚地说道。
“我爹自幼醉心武术,细读兵书,到头来还不是……”话到一半,他却蓦地沉默了,举起酒杯轻抿一口,瓷色杯沿后方一双眼眸寂静如黑夜里的深潭,半晌,方道,“再说,木槿,我不是还有你吗?”
我的心尖猛地一紧。
“对,你还有我。”
战场上,有什么比我这样一个杀人武器更有用呢?虽然早就清楚他当年救下我的目的,此刻,我却抑制不住心底的失落。
不知不觉间,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良久,他溢出一声叹息:“木槿,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话音刚落,我就被揽进了一个清冷沁香的怀抱。
果然是纨绔子弟强抢良家妇女的做派,我还未答话,他就先动手了。
亭外雨声如铃,风声如丝,檐角下的白灯笼被雨水打湿,逐渐渗出几分薄透的色彩,一切风景到了我这里都只剩下他沉重的心跳。默了半刻,又听见他沉沉问:“木槿,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有了前车之鉴,所以,当他一问完唇就朝我压下,我也没有太惊讶了。
只是有些犯傻,迷迷糊糊的,连什么时候被他抱回了厢房我也全然不知。我和他的衣裳全都被雨淋湿,他的唇沿着我的脖子辗转往下,所经之处仿佛一路火焰蔓延,我被撩拨得十分受不住,身体里似燃了一把火,怎么扑也扑不灭。
目光朦胧中,只看到他单手撑在我的枕边,另一只手……啊,呃,如果我没看错,好像是在松我的肚兜来着。
“木槿,我可不可以……”
他朝我风华万千地一笑。
这次,还没问完,他就直接行动了。
(五)战西荒
东陵还是微凉初秋,西荒这边却已漫天飞雪。
随东方未明出征,我索性作了男儿打扮,顶了个“军师”的头衔。
一登上驻守的城楼,马上就有一名副将打扮的中年汉子迎上来报告军情,说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叫凤会的城池也被攻破了。
东方未明问我:“军师,你怎么看?”
我转而问副将:“你们这里有没有敌军将领的画像?”
副将愣了半天,才摇头:“没有。”
我果然想得太天真。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果这里有敌军首领的画像,我只需临摹一幅再将画撕了,这战,也就不用再打了。
我叹气对东方未明道:“对不住,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走到被摊在案上的地图前,象牙折扇在上面扫过,半晌,眸光黑亮地看我:“不,你还能帮我更多。”他扇尾落在图上一个打了交叉的地方,“这里,我需要你去守着。”
守哪里我倒不介意,只不过……
“你在哪里?”我问。
他道:“本少爷既是将军,当然会在前线。”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地图,仰起头望他:“你会死的。”
我守的那处离他很远,不知他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才将我支得那么远。但是,战场上如果没有我跟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死。
“放心,本少爷可没打算轻易就将这条小命玩掉。”他执起我一绺发凑到鼻端嗅,一双如秋水明镜的黑瞳凝视着我,“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来陪你。”
我抢回自己的头发,别过脸哼声:“随你。你若死了,我也就脱离苦海了。”
一转头就对上旁边目瞪口呆的副将,他老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两位原来是这种关系!我……不会歧视你们的!”
一开始我以为东方未明是耍帅才硬要上前线,可是在他翻箱倒柜,终于将一件名为“天蚕羽衣”的玩意捣鼓出来后,我才恍然大悟——
变态,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天蚕羽衣,传说中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足以秒杀金钟罩铁布衫的神器。
他笑得像只狐狸:“我搜集奇珍异玩这么多年,总有一两件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我懒得听他啰唆,直接转身就走。
他死不了,就好。
东方未明要我守的地方,是两座山峦之间的隔缝,建有一座破旧的塔楼。
不得不说,他将我安排在这里委实高妙,只要将这个缺口堵住了,就不用担心敌军绕到后方偷袭,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夜幕降临,天际涌动起绯红的火光,将漫天飘落的白雪也映得一片火红。不稍须臾,纷乱的马蹄声、将士的厮杀声、兵器的碰撞声便一齐在城墙底下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作画。
我将笔猴带来为我磨墨,看准一张脸,便画下一张脸,撕去一张脸。刚开始时手腕有些颤抖,杀得多了,便也麻木了。
我只疑惑,敌方首领为什么不现身?只要将他撕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张望的时候,一个将领打扮的男人终于出现在两兵交接的后方,可我这一看,差点没吐血——
他……他竟然戴着面具!
面具兄骑一匹黑马,左手执弓,右手撘箭,箭端指着的方向——
我的心脏猛地缩紧。
果然是东方未明!
“小心!”
我失声尖叫。
可下面兵荒马乱,哪里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箭破空朝东方未明急射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我只庆幸他穿着——
他挺直的背脊忽然一震,箭端没入了他的左肩。
我瞪大双眼。
说好的天蚕羽衣呢?说好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羽衣呢?!
我跌跌撞撞从塔楼上奔下,一路刀光剑影,却没有一个人能伤我。即使长戟已经抵到我的胸口,却怎么使劲也戳不进去。
我奔到时他恰好强撑不住地从马上坠下,我险险扶住他。见是我,他无奈地扬了扬嘴角:“只差一点就将他们全灭了……”
鼻腔里忽然蹿进了一股热辣,我低声吼:“你倒是告诉我,天蚕羽衣怎么跑到了我身上?!”
他抬手抚过我衣领边缘,笑得苍白却绝艳:“嗯,约莫是你今早起床时穿错了?”
他!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咳了一声,脸色比雪更白,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道:“出征前我是故意做戏给你看的,不然,凭你这执拗的性子,怎会让我一个人留在前线?”
我又急又气,瞪着他却说不出话。
扭曲成这样,东方未明,你为什么放弃治疗?
(六)凤会城
有位圣人说过,不作死就不会死。
东方未明作了死,所以,后果很严重。
原本已经胜券在握,情势却在他受伤后急转直下。我顾全大局地弃守了,导致阵法出现漏洞,让西荒的残军有路可逃,在面具兄的带领下退守回了凤会城。
我们不曾夺回一城一池,却损兵折将无数,连将领都中了一箭。这一仗,怎么算怎么不合算。
士兵们数学好,算着算着,就顺路把账算到了我的头上。
我身为军师,在实战时却擅离职守,委实难逃其咎。士兵们若是将我打个百来大板泄愤也没什么,反正我有神器护身。他们偏偏不,只是一天到晚用哀怨的小眼神瞅着我,顺便交头接耳嘀咕几句“我们这次惨败,都怪军师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被美色迷窍了心智”。
我顿时不淡定了,气急攻心地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我若是取不回聂御的项上人头,大可将我按律处斩!”
聂御,西荒的将领,也是那天匆匆一瞥的面具兄。
有了我的保证,士兵们终于消停了。
东方未明身娇体贵,别的将士受伤后还能大吼一声奋勇杀敌,他中了一箭后却是在床上昏迷了两天两夜都没有转醒的迹象。我已经无力吐槽他,去室内灌了他一碗汤药后,我跨马朝凤会城奔去。
学好夺命画,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纠结的问题在于,要如何才能靠近聂御,并一睹他的芳容。
兵书上常用的有两招,一招是苦肉计,一招是美人计。苦肉计的话,如果我将自己打得半死不活,假装东方未明虐待了我,从而投奔西荒求聂御收留,或许是个妙计。只可惜我向来珍惜生命,要我自残我委实做不出来,是以,唯有用美人计了。
话说,我这张皮相虽不及东方未明貌美,在京城里却也顶了个“木槿美人”的名号,相信如果我换了女装,往凤会城的墙角下那么一垂泪,还是有那么几分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效果的。
这不,不远处巡逻的聂御立刻就驱马过来关心我了。
我感谢这以貌取人的社会。
我的如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却不料聂御的变态程度简直和东方未明有一拼,他……他竟然连睡觉都戴着面具!
幸好我苏木槿一向乐于助人,他不愿意摘下面具,我帮他一下也无妨。
自古以来杀人放火之事都必须在夜黑风高的晚上,等夜晚降临,我估摸聂御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便蹑手蹑脚地摸进他的寝室。
万籁俱寂,月光越过城楼的檐角,在地上投下白森森的一层冰霜。我屏住呼吸朝床榻上的那一团隆起摸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只要让我看见他的脸,一切就会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
我的食指已经钩到了他耳郭后的系绳。
不料,这时门外传来士兵的一声:“报——”
聂御猛地睁眼。
我手心一翻,快速抓起一角衣袖,装模作样在他额头上擦,柔声道:“瞧你,做了什么噩梦?竟睡出了一身汗。”
他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我。我暗自庆幸我不是直接操着兵器就上,否则我现在肯定开脱不了。
门外的士兵又扬声喊了一遍:“报——”
聂御才如梦初醒般格开我的手腕,对门外道:“进来。”
士兵推开房门,双手抱拳跪在地上:“报告将军,秦都尉带着援军到了。”
援军?
这厮!这厮竟然搬了救兵!
三更,凤会城的城楼却亮如白昼。
我跟在聂御身后走到议事大厅,待瞧清楚秦都尉的脸时,我心中一惊。
倒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太俊或太丑,而是他长得太不和谐,一张略微瘦削的脸上五官平平,可那一双眼出人意料地好看,瞳心如墨玉,眼尾微微上挑,风流如三月桃花渐次开。
这眼神,让我想起了某人。
聂御一个箭步跨上去拍了拍秦都尉的肩膀:“好兄弟!这次给我带来了多少人马?”
“铁骑八千,步兵三万。”
“好!”聂御大喜,“有了这支精锐,我们定能一举攻下东陵!”
攻下你妹啊攻。
我走上前去行了礼,垂眸温婉道:“聂将军,你看秦都尉连日赶路也累了,不如我先带他下去休息,你们的大计明日再议如何?”
反正,这秦都尉的脸我也认清楚了。
聂御笑觑着秦都尉,赞叹道:“还是姑娘家细心,瞧我,一个开心就什么都忘记了。”转而吩咐我,“那还不快带秦都尉下去。记得好好招呼,别怠慢了。”
“是。”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好好地招呼他的。
(七)秦都尉
转过城楼拐角,前面就是预备给秦都尉的厢房。
我站定,转身,朝一脸莫名其妙的秦都尉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随后,猛地出掌朝他的左肩拍去——
秦都尉始料未及,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果然!
我火气瞬间烧旺:“你不好好躺着养伤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没错,眼前这个一边捂着左肩一边咳的,除了东方未明不做第二人想。我只用了三成力,若他左肩没伤,又怎会在挨了我一掌后面容刷白。
东方未明顺了口气:“都知道是少爷我了,还舍得那么用力地一掌打下来?”他摸了摸脸颊,困惑低喃,“奇怪,究竟是哪里露馅了?我对自己的易容术还挺自信的啊……”
我没心情陪少爷他玩,用眼神飞了他几刀后,将自己听来的消息报上:“聂御已经向西荒请求了援兵,如果你是冒充的秦都尉,那正牌的不久就会杀到。”
他哦了一声,眼里闪着促狭的笑意:“你说西荒的援兵吗?我想,他们已经到不了这里了。真遗憾,我来接你之前已经派人去把他们半路拦截掉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事实上,如果不是你在这里,要顾及你的安危,我会直接下令杀进来的,才不用贴上这张丑不拉几的脸皮呢。”
眼前的这张脸皮虽陌生,唇畔那吊儿郎当的笑却让人熟悉得很。我脑筋有些拐不过来:“意思是,一切都结束了?”
“嗯,结束了。”
趁我反应不及,他跨前一步将我拥入怀里,下巴搁在我头顶。
“木槿,我来接你回去。以后没有少爷我的批准,不许你再私自出逃。”
“荡妇!你连秦都尉都想勾引?!”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往后扯去,我来不及惊呼,就被人用力地甩了一记耳光。我刹不住地重重撞上墙角,脑袋轰鸣中对上聂御暴怒的脸。
我呻吟着:“聂……聂将军……”
啧!真痛!
脸颊的火辣尚且不说,我的额头也磕破了,说话时尝到了一丝血的腥甜。
聂御火冒三丈地朝我走来,我想躲,却连站起都不能。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定了的时候,一道修长如松柏的背影横到了我眼前,衣袖翻飞间似有沁骨的冷香。
“将军,殴打女流并非君子所为。”东方未明道。
我看不到聂御的表情,却能听清他的咬牙切齿:“淫乱军中绝不可姑息!再说,我早就怀疑这荡妇是东陵派来的奸细。”他将我从东方未明的身后扯出,后退几步,抓住我的头发逼我仰高脖子,“秦兄弟,为了证明你和她无关,就由你来动手。”
这么大的动静,附近巡逻的士兵早就围了过来。聂御一个示意,便有士兵上前给东方未明呈了一把匕首。
我心中叹气,聂御这是要弄死我的节奏。
东方未明接过匕首,指骨分明的手抚过匕首手柄上的鎏金花纹,半晌,抬眸静静地看着我。
刹那间,天地都安静了。
只有城楼外雪花在飘落。
聂御催促道:“还不动手?”东方未明不作答。聂御的语气骤然变得阴狠,“还是说,你动不了手?探子回报,东陵已兵临凤会城,却不见首领,你说……东方未明会去了哪里?”
我闻言心中一颤,强忍住疼痛道:“聂将军,你怀疑我可以杀了我,但秦都尉是朝廷派来的援军啊……”
“住口!”聂御用力扯紧我的头发,“那就让他证明给我看!”
话音一落,周遭的士兵瞬间压下长戟,磨得亮晃的戟尖在东方未明身侧绕成了一个半圆。
东方未明轻笑了声,眸光一凛,匕首反手一握,刀锋恰好按在我的咽喉:“对不住,委屈你了。”
长戟同时抵紧了他的背脊。
聂御冷笑:“动手吧!杀了她,我就相信你!”
深深凝视东方未明一眼,我闭上眼睛。
我很怕,怎能不怕?但是,我却更怕看见他死。
等了半晌,预想中的痛楚没传来,却听到他倾身贴在我的耳畔,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亲吻:“对不住,这一辈子,要委屈你一个人走完。木槿,我们,来生见。”
我猛地睁开眼,聂御一声狠决的“杀”有如天外劈雷,我脑袋轰隆一响。长戟由背脊贯穿进东方未明的胸膛,他闷哼一声,匕首哐当掉到地上。
“不——”
我伸出手,想接住他,却又不敢碰他。
“木槿……”
他抬手抚过我的脸颊,笑得绝艳。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不是说来接我回去吗?那,现在为何留我一个人?
(八)桃花忆
似有东陵国的士兵从外面鱼贯而入,似有谁被乱剑刺死,似又有谁在周围跪成一圈,哭号着“东方将军,属下来迟了”……
我瘫在地上,什么也听不见了。
脑里有如城楼外漫天覆地的雪,空茫孤寂只剩一片白,刺骨的冰冷从心底蹿起,我整个人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苏木槿,冷静下来!你一定要想到办法救活他!
脑里恍惚有什么一闪而过。
对,我苏木槿,有办法救活他。
我轻笑出声,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毫不迟疑地朝手腕划下去!
有谁扑过来抢走我的匕首:“姑娘你疯了!将军走了,你也要随他去吗?!”
谁说东方未明走了?我现在就将他画回来。
手腕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伤口开得深,但是很奇怪,却不觉得疼。毛笔在手腕上蘸过,一笔一画在纸上落下,尽是我熟悉的线条。和他在一起闹腾了七年,不用看他,我只凭心中的记忆就能勾勒出他的样子。
他比我高大许多,我不知道自己的血够不够,倘若不够,大不了我便陪他一起死。
视线逐渐变得迷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挣扎着将画撕掉。以为终于可以倒地了,安心地死去了,却感觉到在那一瞬有人将我搂起,哽着嗓一直叫我。
“木槿……木槿……”
我睁开眼。
眼前的这个东方未明,在哭。
我很讶异,莫不是我画错人了?
我从未见过他哭,无论是他得知他爹战死的时候,还是在阵中受伤的时候,甚至是方才被长戟刺死的时候,我都没见他掉过一滴泪。他永远如京城第一朵绽开在枝头的桃花,孤傲清雅中又掺了一丝绝世妖娆,只稍一个回眸便能倾尽天下,尽占风流。
而他,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他搂紧了我,身躯并未比我温暖多少:“谁需要你这么做?没有了你苏木槿,又怎么还会有我东方未明?”
手脚逐渐冰冷,我什么也看不清,眼前一片红雾氤氲,这色彩像极了我十岁那年被架在柱子上时烧起的夭夭红莲之火。那年,是他策一匹白马驰进火海将我救下。
我闭上眼睛,笑开了。
他错了。没有他东方未明,又怎么会有我苏木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