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稿子，还是要我？
2013-05-14陈家豆腐
陈家豆腐
【十篇稿子换一个亲亲！】
纪宣才刚刚打开QQ，抖得跟抽风一样的聊天窗口就霸道地弹到屏幕中央。
“收到离线文件 沐小鱼—我家编辑是上神大人 45.00KB”。
跟着是沐小鱼在对话框里一连串的咆哮。
“沐小鱼 02：22：22 ：稿子！嗷嗷！稿子！”
他扫了一眼沐小鱼的头像，那个晨昏颠倒的家伙此时头像还亮着，显然兴奋劲还没过去。纪宣黑线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一行字。
“纪宣 09：00：05 ：你……下次能不能换一个题材写？”
她最近交给他的稿子竟然全部都是男编辑和女写手的爱情故事。每篇故事里的男主不是傲娇就是闷骚，惹得其他编辑每次都看着他偷笑。
——这些故事里的男主，分明就是以他为原型的嘛！
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沐小鱼还要把自己强烈的性格特点生搬硬套到那些娇艳女主的身上，全部都要多没节操就有多没节操！他每次都要硬着头皮接受主编审稿时似笑非笑的打量——身为一个少女杂志的男编辑，他真的压力很大啊！
“沐小鱼 09：04：55 ： 嗷嗷！宣宣！>3<！”
“纪宣 09：05：30 ： ……”
消息发送出去不到几秒，纪宣的手机在他口袋里一阵不安分地震动，他几乎是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屏幕上“沐小鱼”三个字正一跳一跳地闪烁着谋杀他的眼球。
“不是说了上班期间不要……”随便跟我打电话吗？
“嗷嗷！纪宣！你今天有没有想我！”
他的话都还没完全说完，电话那头已经蹿出来某个打了鸡血一般激动过度的声音。周围的编辑们纷纷笑着回头看他，他脸颊微红，掩饰地轻咳了两声走出办公室。
“……你小点声，我在上班啊！”
“可是人家想听到你的声音嘛！”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夹杂着鼠标点击的轻响，纪宣脑海里浮现出沐小鱼把脚翘在桌上看美男图的画面，一阵无语。
“有事吗？”
“呜呜呜，你果然不记得了！”
“……”
沐小鱼的声音掺杂着小委屈和小雀跃，“加上你今天早上收到的这篇，我已经凑齐十篇稿子啦！”
“……！”
杂志社的编辑催稿，人人都有两把刷子。比如纪宣隔壁桌的御姐白凤然，靠的是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征服旗下的一众写手；比如纪宣前桌的五好男人楚乐，凭借时不时的贴心小问候笼络写手们的心。想他纪宣当年也是堂堂中文系的四大才子之一，怎么到了杂志社以后，催稿的手段就一步步沦落到了……色诱。
其他编辑们一直都很好奇他究竟是靠什么法宝搞定了半年撸不出一篇稿子的超级大懒虫沐小鱼，然而在纪宣心中，那绝壁是一段打死也不能说出去的血泪史！
那时天还很蓝，风还很轻，沐小鱼看起来还很……纯良。
初出茅庐的少女杂志编辑纪宣请她喝咖啡，语重心长地讲了一个下午做人不能懒惰的道理，无意间抬头，却撞见对面那只鱼一瞬不瞬黏在自己脸上的、锃亮锃亮的小眼神。
“……”
“编，编辑呀，”沐小鱼咽下一口口水，“要，要是我勤快交稿子的话，会有奖励吗？”
纪宣以为她是想提高稿费，正想顺带普及一下自家公司的政策，沐小鱼又接着一脸天真地说出了一句让他永生难忘的话。
“我交够了十篇稿子，你就让我亲一下吧！”
【写满一百篇再让你亲！】
又是两人初见时的咖啡厅。
和沐小鱼的上次见面给纪宣留下的阴影还未完全散去，他始终垂着眼，不愿对上对面直奔九十八度九的灼热视线。
“其实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骗人！”沐小鱼义正言辞，“我都查过了，你从小学到现在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接触最多的女性除了你母亲就是学校食堂打饭的阿姨，根本不可能有女朋友的！”
“……”
纪宣深呼吸一口气，“我和她是……地下恋情……”
“你又骗人！”沐小鱼正气凛然，“大三的时候新闻学院的院花当众向你表白你都拒绝了，还曾经一度被同学怀疑是不是喜欢同性！你每天七点一刻出门坐公交，十五分钟到达公司工作到晚上五点三十下班，之后步行回家做饭，晚上的活动基本上就只有看书和上网，根本就没有时间交女朋友！”
“……”
纪宣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沐小鱼圆滚滚的眼睛向外迸射着正义的光芒，他想了想，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凤姐告诉我的啊！”
凤姐？他隔壁桌的御姐白凤然？那个五次给他介绍女友不成最后诅咒他打一辈子光棍的白凤然？！
女人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纪宣赶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一时无话，为了缓解一下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纪宣只好抬了抬手叫来服务生先点菜。
“你有没有什么不吃的东西？”
他把菜单递给沐小鱼，结果她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就匆匆跳到“鱼类”的那一页，一连点了剁椒鱼头、糖醋鱼、水煮鱼好几道和鱼有关的菜。
“……”
纪宣本着人文主义的关怀精神，强行压制住了把菜单从她手中抢过来的冲动，在那服务生无比怪异的目光中表情僵硬地加了两道青菜。
菜上得很快，纪宣实在是扛不住沐小鱼赤果果望向自己的目光，硬着头皮埋头吃菜。夹了两筷子鱼肉，他却发现对面的沐小鱼根本连动都不动，只是双手捧脸，一脸莫名幸福地看着自己。
“……有，有事吗？”在这种诡异的强大压力下，他都口吃了。
“你在吃鱼！”
“……”
沐小鱼突然无比娇羞地掩住自己的脸。
“你在吃我，嗷嗷！好害羞！”
“……”
纪宣看着面前几大盘色香味俱全的鱼类佳肴，突然就觉得这顿饭，不知怎么的变得艰难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一顿饭吃完，纪宣长长的一口气才舒了一半，又被沐小鱼接下来的话吓得全部咽了回去。
她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一样直挺挺地坐在板凳上，眼巴巴望着对面的纪宣，“你也吃饱了，那我们来亲亲吧！”
“……！”
纪宣真想扭头就跑，“辛，辛小姐……”
“不要叫我辛小姐，叫我小鱼！”
纪宣无力地闭了闭眼，“小……鱼……”
“嗷，好害羞！讨厌！”沐小鱼捂脸。
“……”
“小鱼，我是不能够……亲你的。”他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将这段诡异的对话进行下去。沐小鱼的眼睛瞬间又瞪圆了。
“为什么？！”
“……我只是你的编辑。”
“可是你已经答应我了呀！”
纪宣很想叹气，沐小鱼却不等他开口，又一拳拍在桌子上，“我知道了，是因为我交给你的稿子不够多吗？”
“……”
“我以后一定交更多的稿子给你，到时候你就可以让我亲了吗？”
纪宣觉得他的头越发痛了，眼前这条鱼的思维和他简直不在一个维度上，他叹了口气，至少先把这次的危机解决过去吧，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好，等你写满了一百篇稿子给我的时候，我就让你亲。”
得到本人的保证，沐小鱼又一蹦三尺高。
“嗷嗷！成交！”
【三】
沐小鱼最近一段时间的产稿量直线飙升，大有从反面教材变身成为劳模的趋势。她也终于听话地不再写编辑和写手的故事，可是……老师和学生，医生和病患，教官和学员，心理咨询师和女精神病人……这些和编辑写手的CP设定有着莫名其妙共通点的搭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对于最后一个设定……女精神病人，纪宣觉得还是很适合她的。
沐小鱼辛勤地耕耘稿子的结果是——纪宣成了每天跑主编办公室跑得最勤的那一个。这样过了几天，终于连主编都绷不住了，趁着他来送稿子一脸八卦地凑上前。
“咳咳……纪宣啊，你跟沐小鱼……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
不过比起这些，更让纪宣记挂的还有其他事情。上个月登着沐小鱼短篇的样刊出来，他原本第一时间按照资料上登记的地址给她寄过去，却又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收件人的地址根本找不到。他万般无奈，只好又重新把沐小鱼约出来。
沐小鱼明显比上次瘦了一大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活像只国宝熊猫。她坐下来不到两分钟已经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看向纪宣的眸子却依然亮晶晶的。
“嗷嗷，纪宣，你终于决定接受我的求爱了吗？！”
“……”求爱，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纪宣决定无视她完全找不到逻辑的思维方式，从包里拿出那本崭新的杂志放到桌上，“你的样书。”
“唔……”他原本以为沐小鱼会拿着书狠狠得瑟一番，结果她竟然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然后没什么表情地拿起来随便塞进包里。
“你……”纪宣总觉得今天的沐小鱼没什么精神，“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沐小鱼点了点头，他便以为是她为了赶稿子连轴转的缘故，刚想劝她不用太着急，沐小鱼又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啊……最近在外边多打了一份工，只能晚上睡觉的时候写……”
纪宣只知道她从大学毕业之后就一心宅在家里专职码字了，这时候突然到外边打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
“啊呀，这不是小鱼吗？”
侧边突然响起一个惊诧的女声，纪宣转过脸去，是个穿着正装的年轻女人。
“你昨天才跟我说没钱交房租了，结果今天就跑到这么贵的咖啡厅里跟男人约会哦？！”
没钱交房租……纪宣讶异地看向沐小鱼，后者却只是收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敛出一个很有风度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苏蝶，我们上周不是已经说好了么？后天我就可以拿到工资了。”
“呵呵，你就别在我面前装穷了嘛！”苏蝶看了看明显一头雾水的纪宣，有心要好好糗沐小鱼一把，“你不是大作家吗？你看我们每天辛辛苦苦上班才赚那么一点点，你只要坐在空调房里玩玩电脑就挣得比我们都多了哦……对了，这位先生还不知道吧？小鱼她啊，是个大作家，专门写小说的哦！”
“……”
纪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沐小鱼的脸上，她那容易炸毛和跳脚的性格，他真的很担心她会不会下一秒就跳起来端起桌上的橙汁迎头浇在喋喋不休的苏蝶头上。可是她都没有，沐小鱼只是带着那种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的淡笑安静听着，像任何一个正常人。
纪宣突然觉得，其实她还是没节操的时候可爱一点。
他转过脸打断那个滔滔不绝的女人，“苏女士你好，你说的我大概都知道，因为……我是她的编辑。”
“……”
苏蝶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难看地闭上嘴，却依旧狠狠瞪了一眼沐小鱼的方向。
“别的我不管，既然你还有钱在这里喝咖啡，今晚之前把欠我的房租交回来，不然就等着睡大街上吧！”
杂志稿费的发放通常都是等到正式发行之后，写手从递交稿子到拿到稿费往往会有一两个月的延迟。纪宣记起来有次沐小鱼似乎的确提到过稿费发得太慢了，那时他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抱怨，却没想到她已经拮据到了这种程度。
苏蝶已经走了，沐小鱼坐在椅子上，却依旧神色怔忪地向着她离开的方向发呆。纪宣看着她熬夜过后苍白的脸色，心中突然一软，未经过脑子的话就已经脱口而出。
“要是你实在租不下去的话，也可以先住在我那里。”
“……”
沐小鱼像是被他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一双黑白分明的大圆眼睛瞬间恢复了平时的神采，锃亮锃亮的小眼神“嗖”地一下射向他。
“……一定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纪宣被她看得只想扭头就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现在住的房子一直是和别人合租的，刚好上个月那人退租了，我也在找新的租客。”
“……”
“不不不，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发誓我没有别的意思！”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纪宣觉得他一定要乘着时光机回到几分钟前，狠狠抽上那时的自己几个耳光——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觉得眼前这条没节操的鱼很可怜？！
“嗷嗷！纪宣！我就知道你是爱我哒！”
沐小鱼欢呼一声，张开双手朝他扑来……被他一把丢开。
他微红着脸，故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看着摔在地上的沐小鱼可怜巴巴地揉被摔疼的腰。只是在胸腔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居然因为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吵闹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四】
“我饿了！纪宣，我要吃红烧猪蹄！”
纪宣系着围裙，拿着锅铲一脸郁闷地站在厨房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客厅中，某个嚣张的家伙正穿着他的睡衣，踩着他的拖鞋，坐在他上午刚刚擦干净的沙发上看着他买回来的电视。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合租屋的格局分为上下两层，原先的租客住在楼上，两个人偶尔才碰面一次，基本没有什么交流。结果沐小鱼搬来之后，除了第一个小时哗啦啦地把所有的行李堆进二楼的房间，剩余的时间基本都霸在他的领地上。
“纪宣！我没有带睡衣，你的睡衣借我穿呀！”
“……”
那时纪宣原本想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她却一脸无辜地开始当着他的面解自己上衣的扣子。
“其实我不穿睡衣也无所谓的，光着逛来逛去也很凉快哇！”
于是纪宣光速奔去房里拿睡衣。
后来……
“纪宣！我没有带拖鞋，你的拖鞋借我穿呀！”
“纪宣！你的电视好像很好看，借我看一下呀！”
“纪宣！我饿了呜呜呜，我想吃饭！”
他起初还会微弱地反抗一下，在见识到沐小鱼强大的不要脸之后，终于完全向着任劳任怨的路上一去不返了。
公司里其他的同事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主编大力拍着他的肩，“纪宣啊，你为了我们杂志牺牲至此，朕甚感动之。”
“……”
不过两人住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催稿子。纪宣渐渐摸清楚了沐小鱼的作息规律，她灵感爆发的时间通常是在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之间。于是下午两点一过，他就无视掉沐小鱼“啊啊啊让我再看五分钟电视”的哀嚎，拎着她的后领丢进只有电脑的书房中去。顺便晚上早早地把她从沙发上赶回房间睡觉，早上上班之前给她留好早餐。
其实这样的生活还是不错。
纪宣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沐小鱼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偷袭亲他的话。
“啪！”
纪宣从外边打开大门，顺势伸出一只手把门后蹲守多时、见机向他扑来的某鱼拍飞。
“嗷！”沐小鱼摔在地上，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你竟然拍飞我！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纪宣已经快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解下手中的公文包准备换衣服洗手做饭，经过沐小鱼的时候却被她死死扯住了裤脚。
“……”他只好向她投去无奈至极的视线。
沐小鱼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想了片刻，突然单手支着脑袋摆出一个诱惑的姿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
“宣宣编辑，你要稿子，还是要我？”
“……”
本来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问题，纪宣竟然被她问得怔在原地。
他停顿的时间太长，长得连同沐小鱼脸上调戏的笑容都坚持不住渐渐淡去。等到纪宣完全回过神来，他已经错过了一脸嫌弃地玩笑她“当然是要稿子不要你”的最佳时机。
两个人都尴尬地停在原地，最后还是沐小鱼重新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矮油，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想那么久，像我这么温柔妩媚的娇花一朵，当然是要我嘛咩哈哈哈哈哈哈哈！”
纪宣却再也笑不出来，转身匆匆扎进了厨房里边。
一顿晚餐，两个人吃得都有些沉闷。纪宣一直低着头专注碗里的米饭，不管沐小鱼说什么逗他，他都只是敷衍地笑笑，笑意都到不了眼底就又散去。
“纪宣，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再咖啡厅里边遇到的那个女人吗？”
纪宣没想到沐小鱼又主动提起这件事，惊讶地抬起头看她，她也笑盈盈地回望过来。
“你是说那个……苏蝶？”
“嗯，”沐小鱼用象牙白的筷子搅着碗里的饭菜，“她是我大学的同学，我们住在一个寝室里，关系一直很好。毕业之后我推掉了本来已经签好约的工作打算专职，和家里也大吵了一架，最困难的时候，她把她家本来用来出租的房子借给我住。”
纪宣又想到那天苏蝶针锋相对的表情，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多年的好友。
“那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专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沐小鱼又笑了笑，“开始的三年我靠写稿子挣回来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三千，苏蝶有她的家庭，她总不可能一直养着我。后来，我找不到人讲话就常常缠着苏蝶陪我聊天，可是她也有工作，那段时间她也很忙……然后我们就吵架了。”
那些印成铅字出版的书籍看起来太过诱人，那时年纪尚轻的沐小鱼只看到金字塔闪闪发光的顶端，看不到繁华脚下铺满的尸体和血汗。
纪宣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沐小鱼却又接着说，“不过我很开心认识了你。虽然你一直不肯让我亲到，可是你是唯一一个肯听我讲话听一整天的编辑……哈哈哈，以前的编辑总是和我聊天聊到一半就直接掀桌走人了，嗷嗷！”
“……”
“而且啊，你还让我搬到这里，借我穿你的睡衣，做饭给我吃……”沐小鱼竟然扳着手指认真数起纪宣的好，“你对我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纪宣额头上垂下三条黑线，和沐小鱼相处得久了，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他们的对话将要向着奇怪的方向去了……
果然，沐小鱼接着说，“要不我直接以身相许给你吧！”
她眼巴巴的期待表情让纪宣十分无语——大小姐，你真的确定“以身相许”这种方式是在报恩而不是在报仇吗？！他长叹一口气，搁下手里的筷子默默起身走进厨房切她的餐后水果，却没看到在他转身之后，餐桌上的沐小鱼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你对我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所以你真的不需要……感到抱歉。
纪宣对她好，好到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工作关系的界限，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纪宣一直不说，于是沐小鱼也假装不知道，不知道纪宣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编辑，在高手如云的杂志社里其实势单力薄；不知道纪宣一个男编辑选择去少女杂志，在背后其实受尽非议；更加不知道纪宣之所以费那么大的力气把她从其他编辑的冷宫里捡回来，只是因为他迫切需要一个争气又听话的死忠写手。
你要稿子，还是要我？
这句话始终是她僭越了。如果没有了那些稿子，她对于纪宣来说，也始终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路人甲而已。
可是这些都不要紧，至少在这一刻，她还能纵情享受这份包裹着糖衣的温柔。
【五】
“怎么样怎么样？”
纪宣下班回家，刚刚一推开门就看到沐小鱼有些焦急的脸，他们相处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焦急”的情绪。他轻轻摇头。
“没有过。”
“为什么？！”
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沐小鱼第四次被退稿——这个月她总共才交了四篇稿子，也就是说，一篇都没有过。
纪宣努力想着温和一些的措辞，“主编说你最近的短篇都……缺乏灵气，”他小心观察着沐小鱼的每一个表情，“也许你需要……调整一下。”
其实白天在办公室里的对话根本不是这样，主编把四份文稿全部退到他面前，语带指责，“沐小鱼最近交的都是什么东西嘛！这样的水平根本没办法拿到杂志上登呀！”
主编还说，“纪宣呀，虽然重点培养是好的，但是你也要广泛撒网嘛！天下的写手那么多，你总不能把希望只寄托在沐小鱼一个人的身上吧？”
这些都不能对沐小鱼说，纪宣看着她越来越令人担忧的精神状态，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沐小鱼已经转身走回房间了。
她最近一直特别安静。
纪宣看着沐小鱼消瘦像根火柴的背影，写手要长久地坐在座位上打字，难免都有一些肩膀、脊柱方面大大小小的毛病，沐小鱼的脊椎坐久了就会疼，每次发作的时候都疼得在地上打滚，嚎叫的声音大得招来门外巡逻的警察。纪宣不是不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埋头闷在房间里打字，只是再也没听过那夸张的叫声，也不知道是她的脊柱不再疼了，还是她不再叫了。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窒息一般隐约的难受，纪宣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常常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就好像……生病了一样。
仔细回想起来，好像还是从沐小鱼认真向他道谢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纪宣没想到沐小鱼会在夜里两点来找他。
那时他正在Q上和一个最近小红了一把的作者约稿，听到声音迅速关掉了电脑屏幕。打开门，却看到沐小鱼抱着她自己的笔记本殷殷地望着他。
“纪宣，我……刚刚又写了一个稿子，你要不要帮我看一看这个有没有……灵气？”
纪宣对上她熬红的眼睛，突然有些不忍心。他接过她手中的笔记本匆匆扫了两眼，心里却已经大致有了结论——不行。
“小鱼你是不是已经连着熬了几天了？还是先休息吧。”
“我不困啊，”她眼中依旧透着央求的希望，“这篇稿子怎么样？或者你觉得有哪里写得不好的，告诉我，我可以改呀！”
“……不是改的问题。”
是根本不行。
沐小鱼像是突然听懂了他还没说出的话，怔了怔，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抱在怀里，眼神中是怎么都压抑不住的黯然。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沐小鱼道歉时低着脑袋，纪宣的角度恰好看得到她头顶柔软的黑发，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又像被人狠狠揪起来一样痛了。最近每次沐小鱼对着他说谢谢和道歉的时候，他都痛得特别厉害。
扬起的手悬在半空，还未触碰到沐小鱼的长发她却已经抱着电脑转身走掉了，纪宣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了良久。在沐小鱼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起初纪宣以为沐小鱼只会是一颗弃子，可不知不觉，他已经无法控制地在这颗弃子上投入了过多的感情。
他收不回来了。
【六】
纪宣变得忙起来。
他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了，有时候吃饭吃到一半接到一条短信，就迅速丢下筷子奔回房间打开电脑。沐小鱼知道，他其实也没有变得那么忙，只是以前那些全部给她的时间渐渐被匀给了其他的写手。
纪宣的工作大概也开始渐渐走上正轨了，沐小鱼有时候从他房间门口经过，会看到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好几个聊天窗口。纪宣脾气好又有耐心，加以磨练，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编辑。
沐小鱼的精神却越来越差。
她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过过一篇稿子，所有的写手都在害怕有一天再也写不出好的东西。纪宣偶尔劝一劝她，更多的时候，他也在忙。
她又在纪宣家里住了整整三个月，期间他再也没有向她提过房租的事情。如果只凭借编辑和写手的关系，纪宣对她，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沐小鱼把钥匙和信一起搁在纪宣的书桌上，拎着行李箱出了门。
花无百日红，沐小鱼早就知道这一点。她原本以为真的到了一切结束那时，她能够像自己小说里写的那些女主角一样走得决绝又潇洒，可等到真的该走了，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不舍。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一脸无奈地被她强迫着听那些猥琐又搞怪的想法，再也不会有人把她从沙发上拎起来丢尽书房写稿子，再也不会有人明明一脸嫌弃、却又温柔地做饭给她吃。
沐小鱼拎着箱子穿过两个街道，终于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边忍不住大哭出声。
“嘭！”
编辑部原本正在秩序井然地开会，冷不防门却被人大力踹开。纪宣手里握着一封信气喘吁吁地走进来。
“哟，小宣宣！”主编挑高了眉毛，“你不是下午请了半天假陪你家小蠢鱼去了吗？”
纪宣越过他直接走向同样一脸错愕的白凤然，一把将手里的信纸摔在她面前。
“人，去哪里了？”
白凤然莫名其妙，拿起信草草读了一遍之后也是一头雾水，“她走了？”
“你不知道她去哪了？”
“我怎么会知道啊！”白凤然想起之前透露给沐小鱼“情报”的事，慌忙澄清，“自从她住进你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纪宣胸腔的疼蔓延得越来越厉害，他却甚至顾不上捂住胸口。他冲回办公桌前翻出所有和沐小鱼有关的资料，她的地址已经失效了，电话……一直关机，QQ也始终不在线。
纪宣迅速翻看着，一颗心却径直凉下去。
沐小鱼，你到底在哪里？
会议室。
眼看着纪宣龙卷风一般地来了又龙卷风一般地走了，一行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编伸了个懒腰，问白凤然，“那个沐小鱼走了？”
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又不认同地用笔戳戳桌面，“不就是被毙了几篇稿子嘛，现在的年轻人，要不要这么经不起挫折哦？小凤啊，等会儿记得把这一段剪掉哈！”
“……”
“免得带坏其他写手小朋友嘛！”
【七】
少女杂志《妖之桃桃》没半个月发行一期，沐小鱼每次都准时去买。
她在快餐店里找了个兼职的工作，这时还不是客流高峰期，店里客人不多。她拿着杂志躲到角落里，小心拆开包装。
这一期的杂志上竟然有一篇短篇的名字叫做《你要稿子，还是要我》，她心念一动，匆匆翻到那一页读起来，竟然是一个小透明写手和新人编辑恋爱的故事。故事的开头，那个小透明写手臭不要脸和新人编辑温柔兮兮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熟悉（=_=），编辑初到公司，迫切需要一个牢牢站在自己一边的忠实写手，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笼络着写手的心，甚至让小透明写手住进了自己家里……可是在计划实施的途中，编辑和写手对彼此都产生了真正的感情。全文的最后，编辑手里的写手渐渐变多，写手不再被他捧在手心里。两个人大吵一架，写手一赌气把一叠被退回来的稿纸狠狠摔在编辑面前。
“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稿子？！！！”
这个熟悉的场景……沐小鱼又想到那天她赖在纪宣家的地板上，摆着造型调戏他的模样——“你要稿子，还是要我？”
文中的编辑却直接上前两步将闹脾气的写手一把狠狠拥进怀里。
“笨蛋！当然是你！”
稿子还可以有很多，可是让我如此爱着的你却只有一个。
沐小鱼被这狷狂邪魅天雷狗血的一幕逗笑了，她的嘴角还没来得起勾起到最大的弧度，眼泪却先一步打湿了纸页。
你要稿子，还是要我？
当然是你。
她把杂志翻回到最开始烫着作者署名的地方，两个方方正正的黑体字安静守在大号标题的右下方。
纪宣。
这就是你最后的答案吗？
夜深了，纪宣最近一直失眠原本就睡不着觉，电脑“叮”的一声响，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下去查看。结果只是收件箱里多了一篇稿子。
“发件人……抽风的鱼……抽风的鱼？！”
纪宣突然记起来了这个名字，当初他之所以会选择进这个少女杂志，有一半的原因也是这个抽风的鱼。那时他买了一堆不同类型的杂志翻翻捡捡，翻到书摊老板竭力推荐的《妖之桃桃》时，第一篇看到的，就是它写的短篇。那时候纪宣只觉得这个抽风的鱼字里行间溢满灵气，于是连带着对这个杂志也产生了浓厚的好感。
只是等到他终于成为《妖之桃桃》的编辑，抽风的鱼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写手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虽然遗憾，后来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更何况，还有一个神经兮兮的沐小鱼整天缠着他。
纪宣点开附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果然还是那个灵气四溢的抽风鱼。他飞快挪动手指，在回件一栏敲下标准的过稿回复。
邮件回复发送出去不到两分钟，纪宣的QQ突然闪了闪。他看清桌面右下角那个熟悉的头像，心脏顿时跳得飞快。
“沐小鱼 23：07：22 ： 宣宣！嗷嗷嗷宣宣！这么晚了还不睡>3<！”
她终于肯出现了，纪宣强行抑制住那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纪宣 23：09：37 ： 你在哪？”
沐小鱼不肯回答他，他又连着发送了好几遍，她却可恶地移开话题。
“沐小鱼 23：22：20 ： 宣宣！我又能写出来稿子了>_<！”
他哪里还有心思管她的稿子，沐小鱼一走就走了那么久，连一个听他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此时此刻，他只想把沐小鱼从不知道哪个天涯海角狠狠揪出来，拴在裤腰带上哪都不准去。
“纪宣 23：25：09 ： 你到底在哪！！！”
躺在桌上的手机一阵抖动，他接起来，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大声吼出去。
“沐小鱼——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呜……你好凶哦，”沐小鱼在电话那头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我已经告诉你了呀！”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咦？就在刚刚发给你的邮件里边啊，不是写着作者住址吗？”
什么邮件……他根本就没有收到什么破邮……件？纪宣目光落在还停留在邮箱界面的电脑屏幕上。
抽风的鱼……沐小鱼？！！！
“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找你！”
他还有很多话想当面跟沐小鱼说，刚刚打算挂下电话奔出门，听筒里却又响起沐小鱼带着些忐忑的声音。
“等一下！”
“……”
“有些话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先不要挂电话。”
“……”
“我看到你登在杂志上的那个短篇了。”沐小鱼顿了顿，“纪宣，如果在稿子和你中间只能选一个的话，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写手最害怕有一天再也写不出好的稿子，可是这些也不能和你相比。纪宣握着听筒，鼓噪的心突然平复下来。
“等着我，来找你。”
【八】
“沐小鱼，你的笔名不是你自己的名字吗？什么时候变成抽风的鱼了？！”
纪宣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沐小鱼已经堂而皇之地搬进了他的家，重新霸占了他的睡衣、拖鞋、沙发和彩电。
“唔……我以前一直都用的这个笔名哇！”
沐小鱼大口咬着他刚刚做给她的红豆派，“后来苏蝶嫌我赖在她家的房子里整天不做正事，逼我出去找工作，我就很长一段时间没写稿子了。”
纪宣拍了拍她的头顶，沐小鱼就接着说下去，“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找不到以前写稿子的那种感觉了，就只好换了个笔名。但是后来在快餐店里边看到那篇《你要稿子，还是要我》，伤心得大哭了一场，结果那时候的那种感觉居然又都回来了……嘿嘿嘿，这算不算是福至心灵哦！”
纪宣把她揽进怀中，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头顶上，“以后不要再走了。”
“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气氛融洽，沐小鱼却突然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坚实的胸。
“……纪宣啊……”
“嗯？”
“可是我现在通过的稿子离一百篇还差得好远好远，这样下去，不是一直都亲不到你了吗？”
“……”
这个小色鬼！纪宣很想用力拍掉她脑袋里的那些黄色废渣，却在看到她可怜巴巴的表情时心头一软。
算了……黄就黄吧，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
纪宣抬起沐小鱼的脸，将温柔的亲吻依次印在她的额头、眼睛和鼻尖上。
“没关系，我可以来亲你。”
“嘿嘿嘿嘿……”
“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