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谜

张晓林

这一年三月，有人献给沈括一块从地下掘出来的石头。这块石头温润如玉，闪着鹅黄色的光晕。它的上面，刻了数行虫体篆书，笔画了了，云：“猪拾柴，狗烧火，野狐扫地请客坐。”这句话让博学的沈括百思不得其解。

沈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献石者揉着鼻子刚一告退，他就一头扎进了藏书阁。沈括翻箱倒箧，遍查所有藏书，结果令他更加焦躁，嘴角慢慢绽放出一朵粉红色的燎泡。一只苍蝇飞进来，绕着他盘旋，其嘤嘤之声透着莫名的兴奋。

这块石头压在沈括心上，让他喘气都感到困难。后来，沈括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心情才稍微舒展了些。

这件事与苏轼有关。

早些时候，苏轼向他请教一件事。苏轼说，前朝冯晖未显达时，是一个赖皮。有一天，冯晖碰见了一名道士，这名道士穿了一件百衲衣，相貌奇古。冯晖听人说过，这样的道士往往身怀异术，就缠上了那名道士，问他都会些什么。那名道士回答说：“我会雕刺。”

雕刺？不就是刺青吗？冯晖觉得这是个很刺激的行当，也合自己的口味，就当场脱掉上衣，让道士在上面雕刺。

道士扒拉着冯晖的身体看了大半天，然后拍着他的肚皮说：“就是这儿了。”道士以冯晖的肚脐眼为着笔点，一点一点刺去，刺到后来，就刺出了一个大瓮。道士退后两步，看了看，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接着又在大瓮里添上数只大雁。忙活完，道士拍拍手说：“大雁出瓮之时，你就飞黄腾达喽。”说罢，飘然离去。

道士走后，冯晖感到腹部有数万只小虫在滚爬。他低下头去，刹那间，双眼被炙烤得一阵剧痛─—他看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这一年的寒食节快到了。冯晖的妻子做了十几双麻鞋。为做这十几双麻鞋，她起五更搭黄昏，手上都磨出了趼子。她设想着，等哪一天把鞋拿到集市上卖了，好给过世的父亲烧上几张纸钱。若有可能，再去王记纸糊店买一匹纸马，父亲生前从来没有骑过马。

做鞋这件事情，冯晖的妻子是瞒着冯晖的。她做好每一双鞋，都要偷偷地把鞋藏到茅屋的顶棚上。到了寒食节前的那个集市日，她满心欢喜地去拿鞋时，却突然发现这些鞋全不见了。那时节，窗外的杏花在她眼前一朵一朵枯下去，接着，便簌簌地飘落。到了黄昏，冯晖醉醺醺地踢开了篱笆门。她才知道，她做的鞋被眼前这个人换酒喝了。她恨恨地说：“寒食节到了，我看你如何办得？”

冯晖醉眼模糊，扪腹而笑：“休说办不办，且看瓮中飞出雁。”

果然，冯晖后来做到了朔方节度使一职。

苏轼讲完故事后问沈括：“冯晖是因为道士的雕刺才做了朔方节度使，还是道士算出冯晖能做到朔方节度使才给他雕刺的呢？”

沈括微笑不语。他觉得这时的苏轼天真得可爱。

现在，沈括面带微笑走出藏书阁，坐到书案前，开始撰写《梦溪笔谈》的《书画》卷。他想把苏轼问道刺青一事写进书中。忽然，他眼前再次浮现苏轼那狡黠的目光和那多次让他惊异的额头。他似乎恍然悟到了什么，迟疑一下，慢慢地把刚刚写下的一段文字给涂掉了。

窗外一阵嘈杂。沈括看见，当朝大宦官王公公迈着小碎步走进院子。他隐约知道王公公今天找他所为何事。

那天下午，沈括在贤英殿朝见皇帝。皇帝满脸怒容。王公公扯了扯沈括的衣角，小声告诉他：“这都是满朝大臣给气的。”

三天前，边吏奏报，胡虏扬言要入侵中原。皇帝得报后便下了一道圣旨，紧急征用开封、大名、应天三府辖下民间车辆，作为战备之需。一时，民声鼎沸。

满朝文武，除左、右宰相及参知政事外，都纷纷上书劝谏。

本是为江山社稷想，却几乎落下暴君的骂名，皇帝十分恼火。他把那些奏章一一掷于案下。“国家养活你们，是让你们与朕作对的吗？你们倒是给朕献上一两条退敌之策啊！”

这次召见沈括，就因为沈括是众大臣中为数不多的没有上奏本的人。所以，一见面，皇帝就问他：“卿家知道征用民车这件事吗？”

“不知。然而，陛下要那些民车干什么？”沈括一脸糊涂。皇帝叹了口气：“胡虏铁蹄南下，恐怕只有这些车辆才能阻挡他们。唉，只怕老百姓不愿意献车啊！”沈括笑笑：“这个陛下不用担心。您想啊，胡虏一来，老百姓的祖坟、房舍、田地都没有了。他们会在乎一辆车子吗？”皇帝绷着的脸放松下来，露出一丝笑容，“爱卿说得有道理！那些人只知道瞎咋呼，与朕作对！”沈括接着说：“车辆用于战争，有很多便利，历史上记载得多了。巫臣献计吴子，用车战破了敌阵，遂称霸中原；李靖以偏箱鹿角车为武器，最终生擒了颉利。这都是车战成功的范例！”

皇帝高兴起来，说：“爱卿学识渊博，是国家的栋梁！”

沈括停顿一下，说：“古人用于战争的都是兵车，坚固轻利，便于作战。而今，民间的那种车叫辎车，简朴粗笨，用三头牛拉着才勉强能行走，最快的速度一天不过行三十来里，如果下点小雨小雪，那就一步也走不动了。老百姓俗话叫它‘太平车，平时也就往田里送送粪肥、运运禾谷，若用于战争，简直就是累赘！”

皇帝沉思良久后猛拍御案，大声道：“爱卿说得好！那些臣子只知道劝谏朕，却没有一个能给朕说上这样一番话的。”

第二天，皇帝就撤销了征用民车的圣旨。

苏轼为这件事专程拜访沈括，惊奇地问：“沈公用什么法子让皇帝改变了主意呢？”

沈括一笑：“也不知是民车不能用，还是陛下不想用民车了。”

苏轼也笑了起来。

选自《开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