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火
2013-05-14程相崧
□程相崧
1
支书找到桂花的时候,这女人正在忙年。
放在过去,农村里是进了腊月就能闻到浓浓的年味儿的。一日日热闹起来的年集,娃儿们忍不住燃放的零星鞭炮,因为扫尘、祭灶和为家人裁制过年的新衣裳而忙碌起来的女人们的脚步,都让人感觉到一段跟平常不一样的日子正在悄悄儿地到来。现如今娃儿们放假晚,纵使放了寒假,也恋着上网看电视,鞭炮是非到了腊月二十八九才能听到稀稀拉拉的几声。加上吃穿不愁,年集也不似从前的熙攘热闹。但毕竟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儿的小年,桂花觉得再不忙忙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了。她先打扫了灶屋,在灶台旁贴上了新请来的灶神像。然后把堂屋里的桌椅橱柜擦了一遍,又拿抹布抹了门窗玻璃。就连房梁和顶棚上的尘土也用竹竿绑着鸡毛掸子掸了一遍。坐下来正打算将第二天镇集上需要买的年货在纸上列一个清单,支书程喜田这时进了门儿。支书进门儿便说:
“东升家的,我有件重要的事体,想请你领着村里女人们办一办哩。”
桂花听支书说得郑重其事,便放下手中的纸笔,问啥事儿。
“我想请你领着村里的女人们,把年后初七火神祭的队伍拉起来呢。”
按照这里的习惯,每到正月初七火神节这天,白天是必要踩高跷扭秧歌祭送火神爷爷的。火神祭结束之后,晚上村里男娃们还要用玉米秸秆添上易燃的麦草等物绑成火把,朝村外送火神。晚上的送火神好说,白天的火神祭,就是从前男人们在家里的时候,也要头年里就拉起队伍,排练上十来天。虽说是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可在桂花的记忆里,村里的火神祭似乎好多年都没有搞过了。老喜田是哪根筋不对劲儿,今年忽又想起了这个?桂花愣了一愣,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她盯着支书一脸认真的表情,疑惑地问:
“祭火神,踩高跷,是爷们家的事儿哩,你咋找上俺?”
桂花说的一点儿不差,在从前,火神节只是男人们(也包括男娃儿)的节日,火神祭也只是男人们的狂欢。拿虎头牌的打伞的跟踩高跷的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当“人上人”和扮演火神爷爷的也是五六岁的男娃儿。女人们只能远远躲在人后看热闹呢。若是嫁到婆家还没有当家的新媳妇,就连热闹也看不成。初七这天不单不能参加跟火神有关的任何活动,还要回娘家“躲火”。如果新媳妇娘家远,不能回去,到了晚上婆家就会把她扣在笸篮底下,以防她看到婆家的灯火。
“你也是个糊涂人,村里的精壮劳力这些年都在外面打工,得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回。就算回来了,也就能呆个个把星期,大部分年初六就走了,能赶上初七的火神祭?要不这活动也不会一停这些年都没有再搞呢。”
桂花听明白了,这些年村里的男人们一窝蜂地出去打工,春节假期也短得可怜,支书靠那些男劳力是靠不住了。但他又不想这习俗断了,便想起了留在村里的娘们儿家来。大约支书觉得,桂花性格泼辣外向,若是她能牵个头儿到各家去串哄串哄,召集起来几十个女人是不成问题的。支书这么一找,桂花还真的有点儿动心。从前火神祭年年搞,她每年都跟着看。活动的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细节,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在脑中哩。她自信真搞起来应该不会让人笑话。
“从前火神祭上用的那些行头,我头晌就去老仓库看过了。绸缎绣花的蟒袍、油纸敷粉的大伞,插着野鸡翎的帽子……不但没有破烂,连色儿都没落。你说说,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少说也有个上百年了吧?在从前,每年过节都用,每年夏天也都有人想着拿出来晒一晒,一年都没落下。小日本闹得那样凶的时候没断过,“文化大革命”闹得那样凶的时候也没断过。这些年我是每到夏天都想着把它们拿出来晾晒晾晒的,可如果老搁着不用,谁还有心思惦记它们?恐怕祖宗们留下的这些宝贝,也就要毁在咱们手里了。”
支书一提这话,从前每年正月初七火神祭上的情景,又在桂花的眼前晃动了。
在从前,每年正月初七这天,那可真是万人空巷,全村出动。村里人早早地吃了水饺,放了鞭炮,男人和男娃儿们都到家祠里集合。凡祭祀火神的队伍要从门前经过的人家,也都早早做好准备。燃上香烛,挂上灯笼,还要在门前放两条长凳,摆上香烟火柴及各种吃食儿,等着火神祭的队伍和看热闹的人群光顾。吃食儿里有三刀、角蜜、馓子、麻花等各种精致点心,还有瓜子、花生、糖果等孩子们喜吃的零食。队伍最前头是开道锣鼓。锣声虽然节奏单调,敲起来却显得庄严肃穆。听到锣声,人们就知道火神祭的队伍来了,孩子们便燃放起了鞭炮。
锣鼓后面是两个人举的一对虎头牌,牌上画着虎头,分别写着“肃静”“回避”几个扁扁的大字。虎头牌后面是打伞的。伞用油纸做成,上面画着虫鱼花鸟、四时果蔬。打伞的后面便是秧歌队和高跷队了。秧歌队里的人有的扮关公,有的扮嫦娥,有的扮白蛇,有的扮秦琼。这里的高跷高至一丈开外,踩高跷的也都用油彩开了脸儿,各有扮相。他们技艺高超,迈着鹭鸶似的长腿,不但如履平地,还能灵巧地踩出各种舞步,做出诸如上马下马、上轿下轿等高难动作。
高跷队后面便是“人上人”的队伍了。“人上人”顾名思义,是一个结实高大的汉子,稳稳地走着,肩上站着个五六岁的男娃儿。下面的汉子开着脸儿:四方形的通红大嘴,卧蚕样的漆黑浓眉,黑眼圈儿也画得分外夸张粗犷。上面的童子一律胭脂抹了脸腮,虽然并没有动作,却是衣饰鲜艳,清秀伶俐,惹人疼爱。
“人上人”后面,才是火神爷爷的大驾。火神爷爷坐着四个人抬的轿子,有时候是青布小轿,有时候是大红的轿子,有时候没有轿棚,就像皇帝们坐的步辇儿。抬轿子的一般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光头净脸,头上系一条黑布带,前额缀一朵红绒球。不知道为什么,火神爷爷每年都由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儿扮演。选的自然是长相俊美、红唇白脸的孩子。不化妆,只在额头上点一颗朱砂痣,背着牙旗,穿着宽大的绣花蟒袍,有时候粘上白眉毛白胡子,有时候不粘。
这些队伍到了哪家门前,哪家就燃放鞭炮欢迎,门前的吃食也随队伍成员和跟着看热闹的人取食。除此之外,为了祈求好运,各家还会把最好吃的东西争着扔到火神爷爷的轿子上,供火神爷爷路途上品尝和带回宫中享用。游行的队伍一般在街上闹腾小半天,下午的时候火神爷爷才会起驾回宫。回宫时,火神爷爷及“人上人”一哄而散,剩下扛着仪仗的执事,飞跑着从街上走过,当然就没人看了。
“这倒是好事儿,”桂花说,“可我们这些女人们还没弄过,行吗?”
“咋不行?男人们不在,我们难道就弄不了这个?”支书说,“你从小儿像个野小子,有一年不还钻到火神爷爷的轿子里,偷吃了那么多可口的吃食儿?”
提起这个话头,桂花一下子红了脸。她没再说什么推辞话儿,爽快地把这事儿应承下来了。
2
桂花脸红,是因为支书说出了她小时候做过的一件丢人的事儿。
打小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正月初七火神祭跟送火神,是男娃的事儿,女娃儿只能跟着看热闹。对这个,桂花一直想不通。她从记事起就跟村里那些男娃儿混在一起,爬树不输他们,扳手腕儿不输他们,撂轱辘(摔跤)也不输他们,可就是到了正月初七的时候,她就只能眼看着那些破小子们显摆了。他们有的头上戴着纸糊的大头娃娃,扭起了秧歌;有的画了脸儿,做了“人上人”;甚至有的还粘上雪白的胡子,做了让村里孩子们人人羡慕的火神爷爷。有的男娃儿们平日比不过她,临去参加火神祭的时候,还故意跑到她家门前,大声喊她出来,用手指头戳着脸丢她,或者扯着嘴角,“唉”地丑她一下。
她气得直跺脚,却不能追上去打他们。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们身上担着重要的任务呢。男娃儿们去撒欢儿,桂花就气得一个人闷在家里,既不想出去看热闹的队伍,也不想到各家门前抓可口的零食。她真想正月初七这天赶快过去,让街上那馋人的热闹早早地平息下去,让人们都赶快回家上床睡觉。白天她可以躲在家里生闷气,没人管她。吃了晚饭,男娃儿又有一项更加刺激的活动等着他们。那就是送火神。他们让家里大人用玉米秸杂着麦草等易燃柴火,绑成火把,在村口儿点燃,往村子外面送。男娃儿往村外送,女娃儿也不能在家里闷着,她们需走到村口儿,朝村外田野里望着,点数夜色中火把的数目。按奶奶的说法,如果这天晚上能够数到七家,火神就能保佑你这一整年都不“害眼”。
“害眼”就是得各种眼病,红眼病啊,沙眼啊,角膜炎啊等等。一旦得了眼病不但需吃药打针,关键还难受得要命。这事儿让桂花感觉更不公平了。男娃儿们拿着火把,撒欢儿样往村外跑,途中即使不专门儿看,也会有七家八家的火把撞进眼睛。女娃儿却要站在冷冷的风里,朝村外黑咕隆咚的地方远远地张望。这真是让人气不过。
后来有一年,桂花就想起一个主意。那年初七早晨,她囫囵吃了几口水饺,就撒开腿往家祠跑去。按照平常的习惯,火神祭上用到的锣鼓家什、虎头牌、油纸伞等物是头天晚上就摆到院子里预备好了的。她跑到家祠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这些玩意儿。她找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那顶火神爷爷坐的红纱轿子。她走近了一看,轿子就在那些东西中间放着哩。她看院子中还没来人,便一下子钻进了轿子。她想好了,今天就藏在轿子里,跟着火神祭的队伍到村里转转。她躲在一张小凳子后面,把一大块红布扯过来,盖在了身上。她在那里面等了很久,院子里才渐渐有了人声。她听出七爷爷在粗声大嗓地安排着啥,一些汉子在咳嗽,在“啪啪”地往鞋底儿上磕着旱烟窝窝。不知为啥,她心里开始莫名有些害怕,便撩开红布偷偷朝外望望,那么多的人头在外面晃动,吓得她一下子又缩回了原地。
这个时候,她听见脚步声“噔噔噔”地近了。“咚”一声,那人上了轿子。上来之后,脚步声就消失了。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知道是扮演火神爷爷的那个男娃儿上来了。她顶着那一大块红布大气儿都不敢喘,却没想到那孩子上来别的没干,头一件就是一把扯过了那一大块红布。她惊得“呀”地叫了一声,才发现那哪儿是块红布,分明是火神爷爷的行头,是件红绸绣花的袍子。男娃儿三下两下熟练地穿上宽大的袍子,才看见了凳子后面躲着的桂花。他“咦”了一声,却没有喊叫,而是极默契地朝她点了点头,又笑了笑,往凳子上一坐,撩开袍子下摆,把她整个人罩在了袍子里面。
那男娃儿就是程东升,那年他正好七岁,是他扮演的火神爷爷。
那一天,桂花躲在那肥大的袍子里,听见外面热闹的时候,就揭开袍子的一角朝外看看,不想看的时候,就拾起轿子里村人扔进来的花生、糖果,躲到袍子下面去吃。小半天下来,觉得实在过瘾极了。可就在游行队伍要结束,火神爷爷将要回宫的时候,没想到露了馅儿。她刚一往外露头儿,就让七爷爷抓住了小辫儿。七爷爷一边拽着她的小辫儿,一边喊着:
“大伙儿看啊,这里不光有个火神爷爷,还有个火神奶奶哩。”
桂花羞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而村里大伙儿看着呲牙咧嘴的桂花,都“哈哈哈”地笑了。
从那以后,桂花是再也没干过这事儿。可她心里琢磨着,白天的火神祭有人管,晚上的送火神他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初七晚上的时候,桂花是绝不甘心跟其他女娃儿一样矗在村口跟个橛子一样做看客的。她总是偷偷地绑了火把,跟着男娃儿们的队伍一路喊叫着往村外送。其他男娃儿嫌她是个女娃儿,都不愿意跟她在一起。有的跑着跑着忽地伸出一只腿来绊她,有的还腾出一只手来,把手指头戳到脸上丢她。每年,只有东升跟她并排跑,还不时地提醒她小心路滑,小心不要引燃路边的柴火垛,小心火把掉下来的火星烧了衣服。每当这时,那些男娃儿们就会又掉回头来,阴阳怪气地朝她唱着:
小妮子,拿火把,
她跟东升是一家。
东升抱着火把冲过去,拼刺刀样跟他们干仗。她却委屈得不行,边跑边抹起眼泪来了。那些男娃儿让东升赶着散去了,远远地看见她抹眼泪,却不同情,还是唱。只是改了词儿。这回成了:
小妮子,哭鼻子,
想当东升的老婆子。
再后来,她越来越大了,就不敢跟东升在一起了。有一年,她还有意地躲着他。她不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胆子却为啥小了。心动不动就怦怦地跳。怕看见东升的眼睛,怕听见那些孩子们唱,也怕黑。往年的时候,东升都要陪着她把火把送到村外二里的火神庙。那一年,没有东升陪,她望着黑洞洞的田野,腿竟然哆嗦得像筛糠。那些男娃儿们一般都送不到火神庙。他们贪玩儿,有的在村外的龙母坟就把火把扔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烤火了。有的则还没走到龙母庙,就故意把路边谁家的柴火垛点着了(因为是过节,柴火垛的主人即使看到了也只能骂几声,绝不会恼)。她却还是觉得应该认真地送到火神庙。那一回,她把火把送到火神庙,回来的时候,那些男娃儿们点燃的火堆也熄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也没有了,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跟喘气声跟着她。
她走得越来越快,最后成了小跑儿。跑着跑着,就听到自己哭起来了。哭着哭着,她又摔了一跤,就吓得爬不起来了。
这时候,就有一个人过来扶起了她。她一边喊叫一边挣扎,当听出是东升的声音之后,就浑身颤抖着一下子扑到他的肩头上去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东升再不是那个轿子上的火神爷爷了。他长得那么高,肩膀那么宽,胸脯子那么硬。两个人抱在一起有那么半分钟,她就把他一下子推开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回了村子,一路上谁都没说一句话。
回来之后,他们就悄悄好上了。
接下来两年的初七,他们都结伴儿把火把送到火神庙前。火把熄了,他们还舍不得就走,还要坐在庙前的大石头上说一阵子话儿。
有一回,回来的路上,桂花看着黑漆漆的四野里渺茫的火把光,跟在东升后头,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一点儿都不害怕。走着走着,她就站住了。她觉得这夜真好,好得都不舍得再往前走了。
“你干啥哩?”他转过头来问。
“数火把哩!”她说,“奶奶说看够了七家的火把,一年都不会害眼儿。”
他便也站在那里,陪着她一起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后来,他们就结了婚。
再后来,东升就去城里打工了。
3
桂花在村子里撺掇了几天,终于算是把火神祭的队伍给拉起来了。
一开始大家积极性并不高,像留柱家的女人,一下子就摆出了好几条理由。她说一来学生们放了假,要监督着他们每天做寒假作业。男人没有回来,女人家再出去排练,恐怕耽误了孩子的功课。二来要忙年。年根儿下,女人们的事儿多着哩。蒸馒头,过油炸丸子,还要炸带鱼。三来这秧歌做姑娘的时候也扭过,高跷也踩过,可这些年没碰,又生了娃娃,身体发福,恐怕是拾不起了。
桂花没有听她说完,就摆了手。她说要说理由,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可如果怕这怕那,这火神祭就别弄了。她说,女人们确实没有工夫,可往日里男人能干的事儿,难道咱女人们就干不成?是敲不了锣打不响鼓还是踩不了高跷扭不动秧歌哩?咱就是要让男人们看看,他们去城里挣大钱儿,咱在家里也不是吃闲饭的。一句话就挑起了许多女人们的兴头儿,说要不咱就试试?再有犹豫不决的,桂花还有办法。她搬出支书那天的话来,说祖宗传下来的那些行头,如果再不用,恐怕过几年没人拾掇,就要沤了烂了。到多年以后,就是孩娃儿们想起来问问火神祭是个啥样儿,咱也没法跟他们说了。这话站的角度高,说得人心里莫名有些忧伤又有些难舍。这样一说,又拉进来了几个通情达理的。最后再有人不同意,桂花就说,别的事儿是小,娃娃儿的健康事大哩。过去老辈人都说,娃儿们参加了火神祭,火神便能保佑他一整年不害眼病哩。得了眼病花钱不说,娃儿们多遭罪哩?这事儿不积极,难道是想看着娃儿日后得眼疾吃药打针不成?
不管咋说,桂花使出了浑身解数,磨薄了一层嘴皮子,最终没有辜负支书喜田的重托,召集起来了二三十个人,真的领头把村里的火神队伍办起来了。
排练的头一天,支书到场给大家讲了话。支书说,往大里说,这是配合了镇上一次次提到的农村文化建设,是完成了上头的工作;往小里说,村里老少在一起热闹热闹,也增添了过节的气氛哩。村儿里壮年劳力常年不在家,我个老头子领着一群娘们孩娃儿,领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有时候都感觉冷清得慌哩。从前打小日本的时候男人们上前线,村里还成立了娘子军哩。祭个火神,咱娘们儿就弄不起来?支书越说越激动,终了还自告奋勇担任了敲锣的角色。讲完了话之后,桂花按照每个女人的特点,给她们一一分派了角色。身材中溜面容姣好的,就在前面打虎头牌,打伞;身强体壮有把力气的,就来做“人下人”。最胖的二国家的女人,被安排戴上皮耳朵演猪八戒;面容忠厚脸膛黑黑的月香,毛遂自荐要演沙僧;赤红脸的福来女人戴上美髯拿上大刀演了关老爷;瘦小麻利的传光女人,演了燕子李三……
扮上相,穿上行头之后,一队人马瞅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然后大家又想到了做“人上人”的孩娃儿们。有的女人提出,既然是娘子军,“人上人”今年也打破规矩,不拘男女,男娃儿女娃儿都行。桂花跟支书商量了下,同意了。于是就宣布让女人们回家跟孩娃儿们商量,不拘男女,愿意的就来报名。第二天来排练的时候,就又多了十几个孩子。“人上人”有了,大家又想起了火神爷爷该让谁演。这可是个重要的角色,不但要面容俊美,还要聪明伶俐,来不得半点儿马虎。一时又犯了愁。有人提出让金立的儿子小龙演,很快又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小龙面相太过憨虎,演个哪吒童子还差不多。又有人说爱生的儿子遥遥正好。爱生媳妇却站出来说孩子让他姑姑带到县城,报名参加了绘画辅导班,辅导班过年初四儿就要开学呢。到了最后,支书对桂花说,还想什么,你家小虎不是现成的吗。小虎浓眉大眼,面皮白净,粘上胡子活脱脱一个富态慈祥的火神爷爷呢。大家想了想一致赞成。支书说从前东升就演过火神爷爷,现在他的儿子还演这个角色,正合适。
腊月二十六这天,队伍便开始在村里的土场上正式排练了起来。扭秧歌都会,别管是身段还是步伐,拾起来都不难,难的是踩高跷。一开始有好些女子都不敢绑高跷腿,因为她们虽然有些在娘家也踩过,可都是踩的短腿高跷,不过一尺左右。而村里的这些高跷从前是男人踩的,都是一丈有余。在桂花怂恿之下,她们绑上之后一开始都歪歪扭扭。扭几下就要挨着房檐坐下,缓口气儿接着再练。过了两天,大家高跷踩得比一开始熟练了。不但不用歇,不会摔倒,还能做一些比较复杂的动作。
一排练起来,日子便过得特别快。大家在一起排练了没两天,男人们都一个个陆续回来了。桂花的丈夫程东升是腊月二十七那天回来的。第二天桂花忍不住就拉着他去看她们排练。东升看一会儿,就要拿出一个手绢儿擦擦眼睛。回到家的时候,桂花看东升白眼球满是血丝,眼皮儿也有些红肿,便追问他咋回事儿。东升摆了摆手说:
“这眼睛不知咋,老是看不清东西。你们踩高跷的时候,我就感觉人模模糊糊地在眼前头晃。”
“从啥时候开始?”桂花放下手中的擀面轴子。
“也没啥,就是职业病,过一阵子就好了。”东升说,“厂子车间里的气味儿重,平常干完一天下来,哪个人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原来休息休息也就缓过来了,年前临放假这段时间加班多,劲儿就有些没缓过来。”
“那是气味儿熏的?”桂花说,“就没想起来戴个眼罩口罩啥的?”
“戴着哩,没用。”男人说。
桂花半信半疑地盯着男人,盯了那么老大会儿,才继续低下头擀皮儿包馅儿馍。
接下来的几天,桂花上午召集大家一块儿排练,下午放假让大家各自回家忙年。虽然她人看不出跟以前有啥两样儿,心里却老惦记着男人的眼病。她在排练的间歇问过村里其他一些女人,她们家的男人跟东升在一个厂里干的,也多少跟他有些相像。这两天,她没再让男人出来看她们排练,而是让他在家里好好歇着。她的心里盘算好了,过了年抽个空闲,得跟男人一起去城里医院看看。
腊月三十这天排练了一上午,下午大家回家包水饺儿。晚上放了炮吃了水饺,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春节联欢会的时候,东升也是不时地拿布擦眼。桂花说你在厂子里加班时间长,别再熬着了,先睡去吧。东升强着看了一会儿,就去屋里睡下了。外面鞭炮恁响,却一会儿就起了鼾声。
这年东升回家,带回来的钱比以前多。可看男人这样,桂花心里却有些高兴不起来。守着老人孩子热热闹闹地过了年,初三这天,在桂花的一再坚持下,东升跟她一起去了一趟县城。
大过年的,县城里热闹地方多得很,他们却没心思逛,下了车就径直去了县医院。春节年假,病号并不多。他们挂了个五官科的专家号,不一会儿就排上了。值班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面容清瘦。人家先让他坐在一张凳子上,看墙上挂着的视力表。然后又把他叫到小桌旁边来,打着手电筒让他看桌子上的另一张更小的视力表。看完之后,医生摇了摇头,翻翻他的眼皮,又拿出小手电筒往眼珠子上照。最后啥也没说,就让他去拍了眼部的片子。
两个人忐忑着去楼下拍了片子,拿回来让医生看。医生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说:
“你也是在化工厂打工?”
“是。”
“咱这儿去外面化工厂打工的多,像你这样春节期间来就诊的已经好几个了。”医生说,“我给你开些药,回去按我说的去吃。但吃药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如果家里经济允许,就不要再在那里干了。换个地方,工资少些也没关系啊。”
医生说完朝他们笑了笑。
两个人从诊室出来,去药房拿了药,又去门口小饭馆儿吃了点儿饭,就坐车回了。回来的车上,桂花一直攥着东升的手。
“要不就不再去那家厂子了。”
“不去咋行哩?这不是拿了药吗?”东升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子,“你别听刚才那大夫说得那样邪乎。这趟回来,继银还打算带上他儿子去哩。人家不怕,咱怕啥?咱活得比人家娇贵?”
4
桂花回来之后,继续领着大家排练。为了打工的事儿,她又跟男人商量了几次。一开始试图说服他不再出去打工,或者换个地方,男人死活都不同意。后来她又想到让男人推迟回厂的时间。一来可以多休息几天,二来她想让男人过了初七,白天看了火神祭表演,晚上看了孩子们送的火把再走。老辈人不是说吗?参加了火神祭,再看了七家送火神的火把,火神就能保佑他一年不害眼疾呢。可无论桂花咋说,就算磨破了嘴皮子,东升还是不同意。他说回来前厂长说了,最近厂子里签的订单多,现在春节期间加班的工人又少,工资比平时能高上一倍呢。如果赖在家里不回去,那不是蹲在家里烧钱吗?
看商量不下来,她便让男人走了。正月初六晚上的车票,没有买着带坐的,是站票。三六九是出行的好日子,那天村里的男人呼啦啦走了一大半儿。有个别没走的,也是因为没有买着车票,延误了行程,临时改变了出行的计划。
桂花看着男人吃了尖尖一大碗水饺,然后扛着包袱,把男人送到了镇上的车站。回来之后,桂花的心里有些失落。召集女人们排练的时候,许多女人也都心不在焉,一次次地犯错。半下午的时候桂花就让她们解散,回家各人干各人的事儿去了。从土场上回来,桂花忍不住给男人东升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男人说已经到了市里火车站的候车大厅,火车还没来。放下电话,桂花有些灵魂出窍儿样,坐在那儿不知道该干什么。儿子小虎正在旁边的饭桌旁写作业,书本和本子铺在那里,一本正经的,显得分外认真。
桂花满足地看着儿子,看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起身去了灶房。饭菜她拾掇得很慢,切菜的时候有一下险些切到手,往锅里下鸡蛋的时候勺子又“当啷啷”地跌在地上。不知为啥,平时麻利干脆的女人,竟然有些笨手笨脚。饭端上来,吃着吃着,外面便黑了下来。桂花望望窗外,仿佛听到了暮色中火车缓缓驶来时的那一声长笛。男人是六点半的车票,这时候该上车了。她多想这时候给男人打个电话,让他把那里的情景给她现场直播一下,可最终还是忍下了。男人跟她说过,火车一来,大家扛着大包小包,没命地朝车上挤。逃难样儿,打仗样儿……她不想添乱。
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桂花醒来的时候,小虎还在睡着,她想下了水饺再叫醒他。她披衣下床,又回头瞥瞥床上,男人在家里披的那件黄军大衣还在。打水洗脸,又看见洗脸架上,男人剃胡子的刀子跟擦脸的手巾还在。她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桂花下了水饺,拉起小虎吃了饭,便洗脸换衣裳,然后给小虎洗脸换衣裳。收拾停当走出家门的当儿,冷风一吹,才感觉脑袋清爽了许多。
今年的火神祭队伍除了支书和几个还没回城的男人,大都是娘子军,这也让这场活动比往年有了看头。
支书绑上了高跷,开了脸儿,眉毛比平日粗了一倍,嘴巴也比平日大了一圈儿,腮帮上还抹上了几根红色的胡须。他手里提着铜锣,另一只手捏着锣槌比划着,安排大家穿上了行头,站好了队形。桂花是高跷队里 “开路的”,她站在最前头,脸上抹着胭脂,戴着凤冠,腮边垂着流苏,背上绑着牙旗,招呼着这边又招呼着那边。她身边的女人们也都开了脸儿,唐僧师徒、刘关张三兄弟、诸葛亮、秦琼、嫦娥等等。英雄豪杰、鬼怪神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齐亮相。扮相或英俊潇洒,或俏皮可爱,或端庄稳重,或幽默诙谐。
小虎被几个娘们儿粘上了白胡须白眉毛,塞进了一旁的轿子。支书把手里的铜锣“咣咣咣”地敲了三下,四个健壮的女人就把火神爷爷的轿子扛到了肩上。这时,早有人放起了二踢脚和两万头响鞭炮。一时间鞭炮的硝烟腾空而起,二踢脚在空中炸开的纸屑从头上缓缓散落。队伍也扭着秧歌,踩着高跷,载歌载舞地从家祠出发了。跟从前一样,队伍出来之前,各家都已经在门前摆放了桌子或者椅子,上面放了纸烟,摆了好吃的零食。队伍被看热闹的人簇拥着,缓缓地朝前行进。路过哪一家,哪一家就开始鸣鞭放炮,撒放糖果。锣鼓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支书提着铜锣,走在前面,他锣声的缓急决定着队伍行进的节奏。到了开阔地带,队伍也停下来,扭秧歌的耍起各种花活儿,踩高跷的也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这样精彩刺激的场面总是能引来一阵阵惊叫和欢呼。
桂花注意到,在表演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儿。支书正踩着高跷,村里的媒婆四喜却在自家屋顶上招呼支书过去说话。支书站在高跷上,恰巧跟屋顶一般高。他迈腿过去,坐在房檐儿上,接过四喜递过来的纸烟。抽了两口,听四喜说了几句话,眉头便皱紧了。接着便连连点头,点头之后,急急地吸完了手上的烟,又回到了队伍中。
队伍仍然跟刚才一样朝前行进,可桂花踩着高跷,后面扮诸葛亮的田元家的女人却凑过来低声跟她说:支书遇上事儿了。桂花问咋。那女人悄声说,她刚才离支书近,听到了媒婆四喜说的话。去年四喜把娘家侄女儿介绍给了支书的儿子战国,这回四喜找到支书,是要退婚哩。
桂花听到这话,惊讶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吐了吐舌头,问到底为啥。
“为啥?战国在外面厂子里打工,眼睛不知咋就落下毛病了。看东西模糊不清,人家女方担心以后嫁给个瞎子哩,就想吹。”
桂花听了,不知道说啥,就一扭一扭地仍然朝前走。一边走一边望着头里的支书,支书提着大锣,一下下响亮地敲着,没看出跟刚才有啥两样。
白天热热闹闹地举行了火神祭,晚上回到家里,桂花下了水饺,跟儿子小虎一起吃。不知为啥,水饺却下多了。她给东升也盛了一碗。盛上之后,心里却感觉越发不是滋味儿,又把碗端到了灶房。桂花没吃几个水饺,就感觉饱了。她在前几天东升坐过的椅子上坐坐,又到屋檐下他站过的地方站站,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气息还没跑远。
吃了晚饭,村里孩子们就该到村外去送火神了。这些年村里出去打工的多,每年正月初七的火把许多孩子都是找支书帮着绑扎的。今年也不例外。桂花从檐下远远地朝外望去,支书已经帮许多孩子绑好了火把,正一个人蹲在大石头上抽烟哩。
桂花今年绑了两个火把,给小虎拿一个,她自己也拿一个。她领着小虎到了村口,把两个火把都点着了。火一开始并不旺,裹着一团团的浓烟。但她领着小虎跑起来之后,火把就明亮起来,还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风呼呼地刮着,将火撕扯成一绺一绺,在漆黑的夜里像水里的绸子,又像一条条狐狸尾巴。火一旺盛起来,小虎就撒起了欢儿,一惊一乍地叫着,喊着。桂花也跟着儿子一起叫,一起喊。他们两个跑得真快,不一会儿,便把许多拿火把的孩子都撇在了后头。桂花跑动的姿势还引得许多孩子都笑起来。不知不觉,这娘俩已经跑出了村子好远。空旷田野里的清冷气息告诉他们早已经把温暖的村庄撇在了身后。刚才大大的火把也已经燃去了大半。
“娘,往哪儿送?”小虎打着牙巴骨问。
“火神庙。”桂花不假思索地说。
娘俩就抓着火把朝火神庙跑。
火神庙原来是一个庙,现在其实已经早就不存在了。这些年因为许多人取土盖房,那里便成了一个大坑。坑里并没有水,夏天里长了满满一坑齐腰高的茅草。现在茅草黄了,全部倒伏下去,一坑软绵绵的像是铺了一层垫子。
桂花领着儿子,从坑边儿的斜坡上跑了下去。每跑一步,人似乎就要被脚下的草垫子弹起来。空气里是干燥的荒草的清香气息。这时候,两个人手中的火把都烧得只剩下了最后一截。桂花站在那里,把手中的火把朝远处狠狠地掷去,儿子小虎也学着她的样子,把火把扔得远远的。火把在空中便散开了,火星散在地上,很快引燃了一大片茅草。火一开始只是怯怯地舔舐着地面,后来越来越大胆,就烧着了好大一片。火苗也越蹿越高,把天空都映成红色的了。
桂花一偏腿,坐在了地上,儿子小虎也跟着她坐下去了。
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烧了足有两张席子那么大的一片。火光照着桂花和儿子小虎的脸,把他们的脸照得红红的,把他们的眼睛映得亮亮的。桂花不说话,儿子小虎便也就偎在娘的怀里,不说话。
火势并没有朝更大的范围延伸,慢慢地也就小了,大火过去的地方留下黑黑的地面儿。就这样过了好大会儿,火光跳动着小下去了。许是害怕火全熄灭了要走夜路,小虎怯怯地说:
“娘,咱回吧。”
“不忙,再坐会儿。”
反正有娘陪着,火熄了也不用害怕,小虎便等着娘。直到只剩最后几绺火舌舔着地面,桂花才起了身,抓着小虎的手,爬上斜坡,上了大路。
“娘,你的手真凉。”走了几步,小虎说。
她没有说话,把儿子的手又往紧里攥了攥。
“今天晚上看了几家的火把?”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