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里
2013-05-09冉茂一
冉茂一
傍晚,村子渐渐平静下来,稀稀疏疏地飘起了农家的炊烟。此刻的美莲正躲在一颗大杨树后面,悄悄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永强正跪在一座孤坟前,喃喃地说着什么。天很快黑了下来,美莲看不清楚永强到底哭了没有,但她清晰地听到永强在说:“奶奶,没想到你也这样无情地离开了我,你说会等到我赚钱给你买棉袄,这样,有一天死了也不会觉得冷,可是……”永强一下子哭了起来,整个身子开始颤动。暮色暗淡,夕阳把坟头照得红彤彤的,像是一片鲜血。美莲眼里含着泪水,多年前的那个愿望从心底又冒了出来。
昏黄的油灯下面,永强拿着那张被岁月腐蚀得有黄斑的照片,一遍遍努力回忆着照片上那几人的过往。摇曳的灯火不仅模糊了他的视线,还模糊了他的记忆。他只依稀记得爸爸那宽大的肩膀曾经是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妈妈每天早上现磨的豆浆把他养得这么高以及爷爷那永远都抽不完的旱烟。至于奶奶,还没有穿上他给她买的棉衣,就匆匆地离开了,把最后的一份爱都留在了照片里。现在,这破旧的老瓦房彻底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埋葬着曾经的一切。这里没有未来。永强明白,想要有未来,必须从这里走出去。
一
谢永强成了孤儿,暂时成了村里人闲聊时的话题。大家都同情这孩子,但也只是嘴上说说。偶有几个说到动情处还会流几滴眼泪,大多都是淳朴善良的妇女们。男人们却对这一切并不怎么感慨,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庄稼的收成,其次就是镇上某个漂亮的姑娘。刘村长来看过几次永强,带来了一些大米和油,给了永强形式上的安慰。永强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他了。他感到自己如同一丝炊烟,短暂地存在过后,便飘散得无影无踪。
朝霞下的村子已经有了一些小小的动静,破空而来的犬吠把这里变得更加空旷。孩子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天的饭菜,踏上了上学的路。他们相互说笑着,走在错综的小径上。大概要走上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村里唯一的学校。
不多久,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就在学校那面有些破旧的五星红旗上面。
今天是星期一,学校要举行升旗仪式。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操场上。这所谓的操场,其实就是农村用来晒粮食的坝子,只不过现在变成了孩子们活动的地方。不知从何时起,升旗仪式取消了升旗的过程,学生只唱国歌。美莲是指挥,也就是打拍子的。每当音乐声起,她就有力地挥动着手臂。微风吹起孩子们胸前有些褪色的红领巾,晨光缓缓地流泻到每个人身上。美莲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了六年级的位置。她发现永强没在其中。没等她多想,广播里就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参差不齐的歌声倒显得嘹亮,伴随着鸡叫传向悠远的天空。
永强给奶奶点上一炷香。透过缭绕的烟雾,他看到坟头上又有些新的杂草微微探出了头。他没有去理会,只是盯着烟雾消失的方向——那里还葬着他的爷爷和父亲。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去看过他们了。自从奶奶病重后,他就一直守候在她身边。每天放学回家,永强都会把学校免费提供的爱心牛奶留给奶奶。每次奶奶都是轻轻地抿一小口,笑眯眯地说:“强儿,奶奶喝一口就够了,你还在长身体,你得多喝。”说完,便伸出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摸着永强的脑袋。永强看见奶奶的眼角分明流出了泪水,只是流的很少,细微地附在干瘪的眼眶周围。他便轻轻拭去奶奶的泪水说:“奶奶,我喝,我喝。”
永强的奶奶死于肺病。本来奶奶的身体算是硬朗,平时也没什么大毛病,顶多眼睛不好使。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村子已经十几年没有下雪了,大家都说是瑞雪。奶奶凭着高兴劲独自一人去北山坡采药,身上穿着那件不知多少个年头的破布袄,连补丁都已经裂开了。来回几里的山路,一双烂布鞋踏在冰溜子上面“啪啪”地响。回来后就开始干咳。农村人舍不得花钱买药,喝点姜汤了事,打那以后便落下了病根。每到晚上,奶奶就睡不安稳,整夜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听起来就像天边滚过的闷雷。
窗外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显然它们并不知道美莲的心事,却把走神的她一把拉回了课堂。美莲环顾一下四周,同学们都用双手把语文课本斜立着,起劲地在读:“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记忆的枝叶在一瞬间萌发,让她想起了那一年。
没错,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南方下场雪真是件稀罕的事情,飘飘洒洒的雪花给人们带来了陌生的喜悦。田里的庄稼被白雪覆盖,人们也不去打理,老人们说喝了雪水的庄稼会长得很好。因为临近过年,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不仅带回来了大城市里新潮的吃穿用度,还一并带回了那些新鲜的见闻,村子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谢永强这次期末测试考得很不错,所以他很期盼父亲早日回来,好好奖励自己。别家的年猪都已经杀了,永强的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要是往常,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吃上了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些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了。这天傍晚,雪依然没有停下来,一个焦急的身影穿行在大雪里,急促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不详的预兆。
永强正在做寒假作业。他在作文本上写道,“我已经有一年没有看到父亲了,外面的雪下得很大,父亲,你的衣服暖和吗?”门外传来敲门声,他心想一定是父亲,他甚至已经想象出父亲站在门口的样子。永强几乎是跑着去开门的——外面雪下这么大,父亲站在外面一定冻坏了。
“请问王玉秀在家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把永强所有的期望打成碎片。
永强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不耐烦地向里屋喊了一句:“妈,有人找。”
王玉秀从里屋走出来,双手在污黑的围裙上擦了擦:“朱大哥,是你啊,我们家贵成呢?”
男人突然不敢看玉秀了,他摸着脑袋,支支吾吾地说:“这事,贵成他……”
女人天生的敏感,让玉秀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她甚至已经悄悄地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不过是想得到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他……你到底说啊!”玉秀的声音一下变了调,像是在咆哮。男人似乎有些被吓到,赶紧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一辆救护车缓缓驶进了这个偏僻的村子,雪下得很大,白色的救护车像是要融化在雪的世界里面一样。
谢成贵残了,一下失去两条腿。从此再也不能支撑他的身体,支撑这个家。
美莲仍然记得那天永强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多数是在看热闹。美莲个子小,依偎在父亲身边。她看见人们都使劲掂着脚往那口门里看。那口门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从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人群里有人嚷道:“哭什么啊,又没有死。”有人接道:“死了还好一点,现在这样子要成一辈子的负担了。”后来,雪越下越大,人们渐渐失去了看戏的热情,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散开。美莲这才有机会看到门里面一个男孩隐隐约约的身影,像是一团雾,不那么真切。于是,那个愿望第一次在小小的美莲心里萌生。
生活一下子坍塌得面目全非。玉秀望着丈夫残缺的身躯,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仅存的希望就是儿子。不过,这个希望很快被另一个噩耗覆盖住了。
一天夜里,谢永强的爷爷,89岁的谢福德一觉睡下去再也没有起来。没有任何征兆,轻轻地,悄悄地,就像一株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最伤心的应该是奶奶了。永强看见奶奶盯着爷爷那灰色的遗像一看就是很长时间,照片里,爷爷的笑容依旧熟悉。
在美莲心里,永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二
来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永强记得这是自己第三次来镇上。前两次都是跟着奶奶一起来赶场,相比那时的热闹,现在这里倒冷清了许多。他买了一根玉米,一边吃着一边向火车站走去。其实要去哪里,他自己都不清楚。
车票上印着的城市名,他只在书本上面看到过,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看着车票,那种无助感强烈得要让他流下眼泪。
“呜——”汽笛声响起的一刹那,他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然后缓缓地转过头,别过所有的牵挂。
火车到站的时候,永强心里有那么一点后悔。也许不是后悔,只是对陌生环境的一种恐惧。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外面刮起了风,吹乱了永强的头发。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永强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每一个陌生人和自己擦肩而过,不会带来伤害,也不会带来温暖,他们那各种各样的表情牵连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永强在这个城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只是这璀璨的霓虹,还有那些四面八方涌来的汽车喇叭声都让他有一种迷失自我的感觉。现在他需要的是一份工作,工资不高也行,只要能维持生计。
“你什么都会做,真的吗?”饭店老板有些怀疑地看着永强。
“是的,老板,我从很远的地方坐火车来的,什么都会做”。永强自信地说道。
老板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不是从很远地方来的,我们一定会录用。有身份证吗?”
“没有”。
“没有身份证不行,我们不收童工”。
这是永强第三次被拒之门外。他来之前的勇气,被消磨殆尽了。
美莲灰溜溜地来到办公室,班主任端着水杯,一边仰着头喝水,一边用手指指着板凳示意她坐下。
班主任从一摞作业本里找出一本,拍在桌子上面:“看看你最近的作业,你有用心吗?”
美莲盯着本子不说话。
班主任摇摇头,眼里有一丝惋惜:“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但是怎么最近感觉你变了?上课走神,作业也不好好做,难道最近出了什么事?”
美莲赶忙躲开班主任的眼神:“没有。”
班主任叹了口气:“好吧,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吧。”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了。走到教室门口的美莲并没有进去,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三
村里回来了一位人物,叫张赖皮,听说他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财。这么多年了,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外面,没想到他摇身一变,成了有钱的财主。张赖皮回来的消息在村子里面传开了。有人说他穿着昂贵的西装;有人说他带着金光闪闪的手表;有人说他开了一辆气派的小车;也有人说他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张赖皮回来是要在村里投资做生意。
对于张赖皮这个人,有人说他是流氓,有人说他是无赖, 有人骂他是狗,也有人骂他狗都不如。张赖皮原名张彪,是老农张北武家的儿子。老张快四十才有的孩子,因此对儿子不免娇惯些,反倒养成了他懒惰的毛病,人不大干过的坏事却不少。起初,张北武很喜欢这个儿子,逢人就说,我们彪子以后是个干大事的人。因此张北武偷偷地为儿子攒下一笔钱,他想着以后彪子长大了,拿这点钱可以做个小生意。那一年,老张悄悄把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张彪,愿他有一个好前程。张彪拿到钱就走了,说是去城里和朋友合伙开饭馆。那天,老张刚下完地,赶着牛回家,老远就看到家门口站着许多人。走进一看,原来儿子被几个壮汉反绑着手,跪在地上。见到老张来了,张彪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喊起来:“爹,救我。”一个壮汉一脚踹在张彪的屁股上:“今天要不把钱还了,老天爷也他x的救不了你。”老张用手推了一下壮汉,“为什么打我儿子?”壮汉有点生气,用手指着老张说:“老东西,不想和你动手。告诉你,你儿子在我们庄上输了钱,还想溜。”老张也生气了:“放屁,我才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在城里做买卖的。”说完,老张看着儿子,张彪那畏畏缩缩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一切。壮汉轻蔑地笑了两声:“做买卖做到赌场里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那天夜里,老张一个人沉默地坐在院子一角,月光流水般泻在地上,时间仿佛静止。老张心想这次自己什么盼头也没有了,老伴死得早,就一个儿子,谁知却这样让他心寒,想到这里,老头抹起了泪水。
这件事后,张赖皮算是良心发现,自己去镇上的一家工厂找了份工作,他想痛改前非。的确,那段时间,张赖皮可谓是早出晚归。老张见儿子这样勤奋,心里的气也消了。
后来,张赖皮“杀”了三个人。
张赖皮所在的厂是一个食品加工厂,玉秀也在这里工作。因为同村,所以平时总在一起闲聊。没过多久,张赖皮就起了坏心。他问:“听说你那口子残了?”玉秀说:“是啊,怎么了?”张赖皮怪笑了几下:“干脆你就跟我吧。”玉秀白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张赖皮便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人的欲望是一条没有边际的河流。那天下夜班,天空下起了大雨,玉秀没有带伞,就脱下工作服蒙着头,掂着脚冲进雨里。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喊:“玉秀,等等我,我有伞。”玉秀回头一看,张赖皮撑着把伞向这边跑来。玉秀毫不犹豫地躲进伞下,心里还暖暖的。她哪里想得到,和自己共撑一把伞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禽兽?那一晚,张赖皮强奸了玉秀。
这事恰好被路过的赵忠看到。当时他也下夜班,听到玉秀那歇斯底里的呼救,便大吼一声:“谁?”赵忠个子大,声音像支箭一样穿过树林。张赖皮心虚,提着裤子从树林一边冲出来,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远处的雨幕中。赵忠拔腿就向林子里跑,只见玉秀躺在地上,带着哭腔恳求道:“救救我,我是谢成贵家的媳妇。”
玉秀到底是老实的农村妇人,回家就把这事给丈夫说了。丈夫看了看自己的腿,竟然大哭起来。玉秀一把抱住他,说:“贵成,我对不住你。”贵成哭得更加厉害。
第二天,贵成叫永强去帮他拿剪刀,说要自己动手剪指甲。
一把剪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有人说,他死的时候两个眼睛睁得很大,像两盏不灭的灯。有人补充道,肯定呗,摊上这事谁甘心,换着你还不一样。有人说,死了还好,解脱了,活着也是一个累赘。
这事传到老张那里,他气得不行,呛了几口血就死了。
这一来两条人命,可是在村子里闹开了锅。有些善良的妇女马上意识到得去劝劝玉秀。她们接二连三地去玉秀家,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玉秀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是当她们提到孩子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玉秀最后一次给孩子做了顿饭,最后一次给婆婆洗了个脚,人们便在村子南面的树林里发现了她。她上吊死了,穿着出嫁时的衣服,华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
张赖皮当真在村里搞起了投资。他要建一个养殖场,再建一座果园。对村民来说,这到底是件好事,那些闲散在家的人也多了条来钱道。
过了几天,村长在广播里说要办一个培训班,于是村民纷纷报名。
那天,美莲拉着妈妈的手说:“那个张赖皮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忘了他以前做的那些缺德事了?”妈妈笑了笑说:“咋不记得,不过现在人家有钱了。”说完侧着脑袋看了一眼里屋的挂钟,“哎呀,培训要迟到了”。
望着妈妈匆匆远去的背影,美莲有些失望。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变味了,人们变得像木偶一样,丢失了自己的灵魂,被人提携,任人摆布。走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
村里人才吃过午饭,就听到外面的腰鼓声和鞭炮声,好不热闹。今天是村养殖场落成典礼,听说提供免费饮料,到场的都有份。没多久,就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对他们来说,能喝点免费的饮料,也是一件不赖的事。
这一切都与美莲无关。
她现在已经过了检票处,静静等候着列车的到来。相比永强的些许不舍,美莲倒有些决绝。这一走,是为了要实现她心里那个小小的愿望。她要去寻找永强。
美莲一直坚信,永强就在那座城市,因为永强不止一次向她提到过它。美莲现在都还记得永强拿着地理书,指着上面的照片兴奋地对她说:“等我以后赚够了钱,一定把奶奶也接过去。”
天色暗了下来,美莲趴在车窗边发呆。列车还在不停地奔驰,像是要极力挣脱夜晚的纠缠,向着光明驶去。
就在美莲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永强在一家KTV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包吃不包住。永强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他在距KTV两公里外的一处居民区租了房,虽然简陋了点,一个人凑合着过也行,最主要的是租金不高。
服务生的工作繁琐,遇着周末或者节假日更是忙个不停,但对于吃惯了苦的永强来说不算什么。同事也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们染着时髦的头发,穿着前卫的衣服,把永强衬托得很土。吧台的刘叔见永强可怜,把自家孩子不要的衣服找了些给他,这才让永强在这个杂乱缤纷的小天地里不至于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永强有些不习惯这个地方,喧嚣的人声夹杂着那些嘈杂的音乐,都像是一双双手在撕扯他朴实的灵魂,空气中弥漫的烟酒味让他作呕。五彩绚烂的灯光在暗暗的空间里游走,音乐掩盖不住欲望的喘息。
每天下班都是凌晨。一个人走回家的时候,永强会感叹这个城市永远都不会睡去。即使是在深夜,依然光怪陆离的醒着。不灭的霓虹灯仿佛是双双迷醉的眼睛。大概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租住屋,上楼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几声沉重的鼾声。
五
走出车站的一刹那,美莲心里有种脱离苦海的感觉。置身在大都市中,美莲才知道自身的渺小,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她心里油然而生。四周流动的人群,像是一条河在她身边掠过,淹没她孤独娇小的身影。
眼前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幅新的画卷缓缓地在展开。
天色暗了下来,美莲感到有些疲惫。她靠在步行街的椅子上昏昏欲睡,肚子又饿得不行。街对面有家装修明亮,里面却没几个顾客的面馆。美莲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走进店里。
不大的店里摆放着五六张桌子,店面不大,墙壁上挂着几幅画。女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面放着的小电视,一个伙计坐在靠门的位置玩手机。见到美莲走过来,招呼道:“姑娘吃点什么?”
美莲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菜单,仔细看了看。“面条,就要一碗面条就成”。
伙计打量了一下美莲,问了一句:“妹妹从很远地方来吧,一个人?”
美莲点点头,伙计转身走进厨房。
一会儿工夫,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美莲用筷子搅拌了几下,就大口吃了起来。
伙计嘱咐道:“小姑娘,慢点,烫着呢!”
美莲完全不顾伙计的劝阻,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女老板走了过来,问道:“姑娘,一个人跑出来不怕吗?”
美莲吸一口面,吞吞吐吐地应了一声。
老板娘轻轻摇了摇头,又回到前台。
美莲吃完面,满足地打了一个嗝。正在这时,她听到老板娘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抬头一看,老板娘正对着电视机忘情地痛哭。美莲有些吃惊,走过去问老板娘:“老板娘,哭什么啊。收钱,我那碗面多少钱?”
老板娘泪眼婆娑地转过头来对美莲说:“这电视剧真感人,姑娘,这碗面就当我请你的。”
美莲坚定地说:“老板,你这小本生意,再说我不缺钱,我出来带了钱的。”说完从背包拿出小皮夹掏出一张十元纸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娘收下钱,找了五元给美莲,说道:“真是个倔丫头。”
美莲接过老板娘找的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小皮夹。她问道:“这附近哪里有住宿的地方,我想明天一早去找工作。”
老板娘一脸惊讶:“找工作?你一个娃娃找什么工作,再说现在外面坏人多,太不安全了。”
“我才不怕呢”。美莲倔强地说,“要是怕的话,出来干嘛”。
“书不好好念,跑出来干什么?”
“为了一个愿望”。美莲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姑娘,你回来”。老板娘叫住了她,“你留下来给我帮忙行吗?我给你付工钱”。
美莲转过身,瞧见老板娘那双饱经风霜,却仍显着晶亮的眼睛,那眼神里透着真诚。美莲想了想,说道:“真的吗?那谢谢老板娘了。”
美莲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个女人不会骗她,如同她相信自己最初看到永强时,直觉就告诉她,她应该对他好一样。
“我们老板娘就是心好”。伙计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
老板娘拉住美莲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就是,先留下来吧,我这生意一般,也不太累,周末比较忙。姑娘,不知为什么,看到你让我想到当年的自己”。
两人相视而笑。美莲说:“老板娘,我在乡下什么都会做,有啥活你尽管跟我说。”老板娘看着美莲,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美莲留下来了。她算是幸运的。她并不知道,每天有许多人带着希望来到这个城市,也有很多人两手空空地离开这里。其实,城市就是一个梦,少数人的心中,它是美梦,相反,在多数人的夜里,它是一个噩梦。梦醒后会发现,你身上很多东西都被它消耗殆尽了。
饭店的工作就像是海浪一样,一阵一阵的,除去周末,生意都很冷清,偶尔有几个过路客罢了。一到周末,美莲就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在美莲看来,这才是生活,有充实感,比起呆在村子里强多了。
从饭店出来,穿过这条步行街,有一片居民小区,老板娘就住在那里,现在美莲也住了进去。房子并不算大,但是对于老板娘来说,这里空荡荡的,一点都不像一个家,就像路边廉价的小旅馆。自从美莲搬进来后,这个屋子里第一次有了谈话的声音,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老板娘那些隐藏在黑夜背后的寂寞与孤独也渐渐消散了。老板娘告诉美莲,人的寂寞是有生命的,它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她还告诉美莲,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爱得忘记了自己,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爱,带一点点病态。如同很多悲剧一样,那个男人后来离开了她,她也再没有爱过,仿佛丧失了爱的能力一样。她说,这辈子就那么一次不计后果的爱一回,把握得好就是一辈子,把握不好,爱情就坏了,像是过期的食物,即使颜色未变,但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味道。说着说着,老板娘就睡着了,传来均匀的呼吸和轻微的鼾声。美莲给她掖好被子,一个人来到了阳台,双手扶在栏杆上。外面没有风,就算有也撩动不起一片叶子。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从美莲的内心跳出来和黑夜融为一体,把她心里堆积起来的一些东西,一点一点的剥落,至于那东西是什么,美莲自己也说不出来。仿佛一直潜伏在内心,等到一个时刻的爆发。
六
永强最近心情不错。由于他在工作上很用心,得到了老板的嘉奖,发工资的时候多发了三百块钱。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从此,同事们就有点排斥永强了。
“我看这个乡巴佬不是好东西,表面上老实,其实心里早有小算盘了”。
“就是,先博得老板的同情,暗地里使坏,你看咱们这个月的提成一半以上都归他了”。
“下次咱们给他点颜色看看,妈的,穷孩子,可怜?我他妈还可怜呢!滚回乡下去!”
永强静静地站在楼道转角处,同事们的闲言碎语他都听到了,但他内心却平静如水。他觉得命该如此。面对命运的作弄,现在的他选择妥协。曾经,他是那么强烈地希望和命运对抗,然而这些日子走过来,他慢慢被消磨掉了以往的斗志。他觉得人连人都斗不过,还能斗过命运吗?
永强是没什么希望的,即使有,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现实就像是一把铁锤,把那所谓的希望打碎了,碎得都不成形了。书上不是说了吗?人要有希望,要有梦想,不然就跟死人没有区别。永强觉得现在什么梦想,什么希望都只是个笑话。他的人生就是个笑话,他的家庭更是一个笑话,而现在的自己可能在别人眼里连笑话都不是了,没有一点价值,甚至有点碍眼。“就算我现在死在路边,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每每想到这里,永强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悲伤。来到这座城市之初时,每当他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总在心里默默地鼓励自己,不能那么轻易认输,即使曾经被当作笑话,现在也正被笑话,自己也拿自己当笑话,都不要紧,笑话可以变成神话,即使做不到,笑话还可以变成佳话。不为别的,就为那些离去的亲人,和那个短暂存在过的家。然而短短几个月的打工日子扛过来以后,他已经不再这么激励自己了,永强甚至觉得这样的激励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有些人就不配拥有希望,更别谈梦想了。想到这里,永强笑了,没有声音。
大厅飘来了劲爆的音乐,像一双手轻易就撕碎周边的宁静。今天是周末,永强换好工作服,小跑着去大厅。
天空暗了下来,大厅的各种彩灯射灯都开启了,给人一种炫目迷幻的错觉。第一批客人来的时候,天空还未黑尽,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走进来。永强正准备迎上去,却被身边的同事故意撞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后来那批客人就跟着那位同事进了里面的包房。不久,那位同事出来,走到吧台和领班算提成,边算还边拿余光瞥着永强。
后面几泼客人都没有永强的份。
吧台的电话响了起来。领班当时正在安排服务员去打扫包房,听见电话铃声像是失了魂一样,跑向柜台的时候差点滑到。
“喂,您好,这里是金凯门KTV”。领班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笔和纸准备记录。
“张总,你们几位?还是老样子吧,您什么时候到?”领班一只手护着电话,一只手在纸上写着什么,“好的,张总,没问题,没问题”。
放下电话,领班把永强叫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今天看你一个客人都没接到,怪背的,给你说,一会儿要来一位大老板,我安排你去接,这个客户的提成高,知道吗?”
永强当然是高兴的,但他不敢太露骨的表现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因为旁边的同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领班把脖子向前一伸,“快去把豪华包房打扫一下,记得多喷点空气清新剂”。
永强在同事们不屑的眼光中走过,手里拿着扫帚,没有回头,也不敢去看,因为那些眼神都带着刺。
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KTV门口。领班朝永强使了一个眼色,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向门口走去。
车上下来两男三女。永强领他们进了包房,又躬身问道:“请问需要什么酒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朝永强招手,示意他过去。男人说道:“你新来的?”永强点点头。男人接着说道:“怪不得不熟悉。把你们最贵的红酒先来两瓶,再来两个大果盘,先这样吧。”说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永强:“来,给你的。”永强连连挥手道:“不用了老板。”
“怎么,嫌少?”那个男人说着又从包里掏出几张百元面值的钞票拍在桌子上,“这小子胃口还不小,不过今天高兴,都拿去,都拿去”。
“不用了,真不用了,我们不能要客人的钱”。永强摇摇头道。
旁边一个女人不失时机地过来打圆场:“哎呀,别人不要就算了嘛,这孩子多单纯啊。”
男人摇摇头,说道:“还是第一次遇见不要小费的服务生,小子,你打哪儿来的?”
“青远县,老板知道么?”
“青远县?”
“是的,青远县有一个红莲村,我家就在那里。”
男人似乎更疑惑了:“你红莲村哪家的孩子?”
永强犹豫了一下:“我妈叫周玉秀,我爸……”
永强还未说完,却被男人打断了,他惊呼道:“什么?”
一旁的女人问道:“张总,有亲戚?”
男人忙说:“没有,不过以前我公司一个员工好像是那里的。”
另一个男人打趣地说道:“张总记得这么清楚,恐怕不是一般的员工吧。”
那个张总没有答话,脑海里却闪现出那次差点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事业的工厂事故。他记得出事雇工双腿夹在机器里时的惨叫声;他记得当时厂里其他雇工们愤怒的神情,仿佛猛兽一样要吃了他;他记得为了这个事故,市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赶来采访,差点播出去,毁掉自己的声誉;他记得为了隐瞒事故,他花了一大笔钱打点公关,总算把这事压了下来;他记得当时雇工要求赔偿,要打官司,他硬是连恐吓带利诱,赔了五万块钱了事;当然,他更是记得,造成那次事故的原因,并不是人为操作失误,而是他为了节约成本,从私人那里买来的几架二手次品机器中的一部。
那个雇工,叫谢成贵。
张老板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七
永强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就辞职了。他买了一张火车票,目的地是更遥远的城市。
这天夜里,美莲因为那个愿望又一次失眠。 她换好衣服,来到楼下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区里很安静,橘黄色的路灯照着夜归人的梦。美莲一边走着一边小声的自言自语道:“世界真不公平啊,别人的愿望能轻易实现,而我却是那么难。”她叹了一口气,“谢永强,我不过就是想做你的媳妇,和你一起面对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而已”。美莲走进一个小亭子里坐下,这里是路灯照不到的盲区,四周一片黑暗。美莲不怕黑,她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见。美莲在这四周有光,唯独这里漆黑一片的亭子里静静地坐着。她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想想。美莲只是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在黑暗里,此刻的你,又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