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伊春河(外二篇)
2013-05-08来勇勤
来勇勤
我再也没见过那样清澈的河。上山下乡,我是老資格,四岁就上了小兴安岭,于是,便结识了那条河。
文革开始,我上初一,因成分不大众化,便遭人侧目,只好终日逃在寥廓的河套。甩下钓竿,仰卧在光洁的鹅卵石滩头,听轰轰流水,望悠悠白云,渐觉宇宙清澄,世事闲远,自己似乎也有了些微光彩。
那河自西向东,拐作“S”字形,从我身旁流过。我未探过它的源头,极目所至,只见它从小兴安岭交叠的两峰间涌出。那里也是夕阳溅落处。当血红的晚霞与碧蓝的河水在傲岸的山口融合时,调染出神奇的光色。这是小兴安岭最辉煌的时刻,使人置身于天地一体,混沌初开的世纪。
也许山水太凉,大河里的鱼种类、数量都不太多。就在这条本没有多少鱼可钓的河,我是著名渔夫。那种感觉别人恐难体味。每天扛着两把鱼竿,拎着一串拃把长的鱼儿,身后跟着我心爱的狗黑子,从河套走回,颇具英雄气概。
那个侧歪着半边膀子的老头,坐在远处的草地上,看我甩竿。前些时他也扛着鱼竿来钓鱼,但几天下来一无所获,索性扔下鱼竿当了观众。每当我起竿钓起一条鱼时,他便老远地伸长脖子打听是什么鱼。我答曰柳根儿、串丁子或山鲤子什么的。他缩回脖子,边咳嗽边点头,由衷地表示祝贺。我喊他过来坐。他摆手,说别惊了鱼窝子。我再三邀请,他才走来。他仔细看我那个自己设计制做的多功能鱼饵盒,看我挖蚯蚓和白虫的小铁锹,看我带饭用的猪腰子形日本军用饭盒,什么都觉得新鲜。
熟了,他唠些杂话。他用弯曲的手指点着大河的上游,说自己年轻时在那边楞场干活儿,是抬“蘑菇头儿”的。看他那身骨架,我有点怀疑。他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资历,随口哼唱一段号子:哈腰挂那么嗨哟,挺起身那么嗨哟,朝前走那么嗨哟,悠着劲儿那么嗨哟……后边的号子掺杂着重口味的有关男女情色的话语。他的嗓音儿沙哑,抑扬顿挫,看来真是个老把式。
他给我讲故事。在一群抬“蘑菇头儿”的人中,有一个伙计,老实巴交。大家欺负他,想把他挤兑走。可他宁可受气也要继续吃这碗饭。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指他按月寄钱。大家使坏,上跳板时故意压他。他口吐鲜血,不得不夹着铺盖卷儿走人。过了些日子,他老婆从关里老家来了,要接她丈夫的活儿。大家看着这个瘦弱的娘们儿,准备看她的好戏。她选了一根两抱粗的红松。八个人,一女七男,四条杠子。大木头刚离地,复又放下,太沉。她稳稳地说,那就四个人。于是,一女三男,两条杠子。大家恐慌,又不得不依。哈腰挂,挺胸,叫劲儿。惊天地,泣鬼神。起身,悠悠而行。说不清是杠棒还是骨头在嘎嘎直响。上跳板,三条汉子盼着快些到达楞顶,眼都瞪红。谁想那娘们儿在跳板中间打住步,说是硌脚,要倒倒鞋。只见她一条腿站稳,一条腿抬起,脱下鞋,轻轻地磕了几下。三条汉子已鼻口流血,此刻谁要坚持不住,杠棒一偏,保准丢命。地面的汉子一齐跪下,呼喊大嫂饶命。她只说了一句:你们太不仗义!然后穿上鞋,把大木头归了楞……
老头讲完,咳嗽几声,然后平静地望着河水。他的故事没有时间、地点。我猜不出他本人在这故事中是否扮演了什么角色。过不几日后,他再没有来。河边缺少了他的咳嗽声,使我感到寂寞。
我常从身后的柳丛折来枝条,拧个柳笛瞎吹。那曲《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从柳笛里流出,感动了我自己。
热了,下到河里,任清凌凌的水流冲刷我的肌肤,看一伙小鱼愉快地啃我的脚趾。百十米宽的河,很快就游到对岸,摘些山丁子,鼓囊囊地塞在裤衩里,游回来慢慢地吃。
我有时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向河上游张望。在那个叫七公里的地方,有我家一块菜地。小兴安岭无霜期短,过去无人种菜,都认为不会成熟,百万居民吃菜靠外运。参加过延安大生产的父亲,第一个在荒草甸子上开荒,种了几分试验田,结果多种蔬菜获得丰收。父亲为本市报纸撰文推介自己种菜的做法。于是,那一带几年里建起了几个菜社。当时父亲每逢休息日,都骑上自行车,驮着锄镐,去园田地。干完活儿,到大河边洗磨锄板儿。高兴时便唱他一生唯一爱唱的那首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父亲已于几年前调回省城。那块地荒芜了,只从地头长起几株瘦长的向日葵,在强烈的阳光下苦熬。多少年后,人们问我,世界上哪幅画最感人。我答,梵高的《向日葵》。大河边那几株向日葵总在折磨我。
云像棉絮,轻裹着日头。同学赵晓明、张宪民和梁延庚先后来河套找我,说学校军宣队有令,全体学生当日务必到校,有紧急任务。三请不得不去。原来全市要统一行动,搜捕潜逃的罪犯。一看照片,原来是我忘年交的朋友杨文才。他是市公安局的侦探,谁想反成了被通缉的对象。生活就是这样,有时一夜之间黑与白便会错位。
夜里开始行动。我们这一队沿河搜索。满天星斗,贴着头皮抖动。各种虫鸣,交织起神秘的网。几粒流萤飞溅,令人感到恐惧。黛色的大河,冷静地行走,坦坦荡荡。一片平房的一扇小窗,透着明亮的灯光,一对年轻夫妇,蹲在炕上抓臭虫。天体横陈,分明是亚当和夏娃。感谢军宣队给了我们这群半大小子、半大丫头生命启蒙的机会。
我害怕老杨被我手中的棍子拨着。心里琢磨,一旦要碰到他怎么办?前不久,老杨还骑着车子跑到河套,找我换毛主席像章。他连磨带哄,用两枚小的换走我一枚大的。并许愿过后再补偿我一枚中的。谁想几天后他因站错队被勒令写检讨。他在纸上乱涂乱画,结果被人从字缝里拼出反标,因此入狱。再后来他越狱潜逃。幸运的是那一夜老杨漏了网。天亮时,我们疲惫地返回,困饿交加。我惦记着老杨,他此刻肯定正蜷着长长的身子,瞪着惊恐的黄眼珠,躲在哪个旮旯遭罪。
大河很平静。我一整天连一条鱼也没钓着,便到急流上捞拉蛄。走到齐腰深,顺流往下蹚,不时地见到拉蛄翻游起来,尾巴一卷,箭一般朝后逃遁。就在它们出现在水面的一刹那,要伸手卡住它们的硬壳。看它挥舞一对大钳,摆动两条长须,煞是威武。可它们还是装入了我的网兜。
岸边来了一个小脚老太,笑容可掬,向我讨要几只拉蛄,说是给她姑娘下奶。我送了她几只。老太太仔细地瞅我,说我福相。没想到我这光亮脑门、面色惨白的模样也有人夸。一时高兴,又把那只一拃多长的“头子”送给她。
这是浮躁的一天。太阳直射在河滩的鹅卵石上,生成無数颗微亮的太阳。千万束光芒喷薄而出,好似一片澄黄的田野,那么耀眼,那么生动。
大河上游走来一群人,在颤动的阳光下不断变形。渐渐近了,几名公安——老杨的战友,簇拥着细高的老杨。他毛发枯干,脸色惨白,紧紧闭着双眼,走起路来磕磕绊绊。我的心猛地揪紧。人群从我身边走过。老杨回过头来,朝我挤了一下眼,那精明的黄眼珠仍像往常一样,逗人发笑。
一群人走远了。走上大坝。走下大坝。一颗颗黑色的头颅沉入黑土和青草。
我茫然无措。网兜垂落在地,拉蛄们举着雄健的双钳,欢快地奔向大河。
银白色的叼鱼郎在空中游弋,不时地展平双翅,注目河面,然后夹紧翅膀,长长的利嘴朝下,迅雷不及掩耳地垂直落入河水。当溅起的浪花尚在闪耀时,它已叼着猎物钻出水面,腾空而起。那鱼扭曲着身子,痛苦地挣扎着,蓝天上只闪动一下它的鳞光,便被敌人吞入腹中。我怒视着这强盗般的鸟儿。
我躺在温热的河岸。这河畔,这小兴安岭,自古洪荒。抗日的时候,才开始有零散的义勇军为躲避追剿,来这里密营。后来,考古学家竟在这河套发现了许多饰有网纹和弦纹,附加堆纹的陶片以及石磨盘等。经考证,这一带是包含新石器时代文化因素的遗址。就是说,这树深草密的亘古荒野,在七八千年前曾有先民生息。世界真怪。我想,也许那时,就在这河畔,也有一个光亮脑门、面色惨白的少年,垂下鱼竿,仰卧石滩,尽享天籁。
不知不觉间,阳光敛起,乌云袭来。那片乌云我终生难忘,像墨水浸泡过一般,黑得瘆人。一霎时,大雨如烟。我用黄雨布裹紧身体,孤独地打量着这潇洒的世界。
鱼竿梢头一扎一松,我费好大劲儿才抖晃着提起竿来,竟然钓起一条二尺多长的怪鱼。它尖嘴利齿,浑身细鳞,从不同的角度看,或黑或白。我惶然了。在这条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鱼。
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像银蛇一般在天上蠕动,那么从容不迫。怪的是随后的雷声竟那么遥远,像是震响在新石器时代。一个庞然大物从河中心猛然跃起,水缸口那样粗,人那样高,或黑或白,顶部凹陷处闪动着红色和白色的光芒。几秒钟后,这东西又钻入水中。河面上现出一个巨大的漩儿。惊恐之余,我才想到,兴许是条大鱼。我的身体颤抖不止。大河仍在宣泄青春。
整个秋天,我再未去大河。也就是从那个秋天开始,河套有了关于大鱼的传说。神奇笼罩大河。
冬天理直气壮地君临小兴安岭。我要走了。生活了十二年,我要返回省城。那天没有风。红红的日头悬在淡蓝的天幕。空旷的河套是白雪的世界。大片的柳林被雪浪淹没,只现出细细的梢头,透露着冷静的热情。雪野之上撒遍纯净的阳光。
我最后一次去大河。胶皮靰鞡踩在河岸厚厚的雪壳上,咯吱咯吱地坍落。脚下每一块鹅卵石我都熟悉。河中心经旋风刮过的地方,露出大段的冰面,镜面般平滑,水晶般透明。我趴在冰上,想探知大河的底蕴。一米多厚的冰层下,展现着七彩阳光。只露出瘦瘦脊梁的鱼们,栖在盘古开天弃下的巨石上,僵直不动,默默地期待着下一个春天。冰下该是多么宁静的世界。那条大鱼呢?就藏在这些巨石之下的洞穴中吧。现在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是否有这怪东西。
谢谢你,伊春河,没有你便没有我多彩的少年的梦。我的生命曾接受你的洗礼,从而有了更多的激情和希冀。在这艳丽的冬日,我回头又望了望伊春河,就走了。
黑 子
小时候看《少年文艺》,一个贫家少年与一条叫黑子的义犬相依为命的故事,感动得我几番落泪。于是,极想养一条狗。
不久,哥哥从同学家抱回一只虎头虎脑的小公狗,是从同窝九只小狗崽中挑选的,刚巧也是黑色。我欢喜至极,同样叫它黑子。
黑子刚来时昼夜嚎叫,搅得四邻不安。家里人着急,说要送回去。我一直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坚决不肯。几天下来,黑子温顺了,不停地舔我的手和脸,不愿离开。
黑子是条笨狗,但据说上辈有一点警犬的血统,所以既威猛又聪明。它身高腿长,体形健美,特别是眼神极正直。
周边有不少条狗,黑子是最出众的。与它势均力敌的只有南边的赛虎。此狗体如牛犊,断尾,凶恶无比,是用了小说《林海雪原》中那只猛犬的名字,名震四方。黑子半大时曾与它谋面,被它叼起甩出十几米远,砸在我的自行车后轱辘上,结果轱辘不转啦。我带着黑子立马撤退。黑子伙食好,每天自己定时跑到前院武装部食堂,不知是人家喂的还是自己顺的,每次都鼓着肚子回家。吃的是军官灶。黑子长大后,再一次与赛虎相遇。黑子虽然比赛虎体形稍小,毕竟年富力强。赛虎虽然面相狰狞,无耐廉颇老矣。双方先是怒视,继而低吼。相持半晌,都未领先出击。后来各自掉头走开。这是最好的结局,都维护了荣誉。因为和赛虎战成平手,黑子成了明星。
黑子极依恋我。每天上学,它都陪我走到小学校门,望着我进院,然后才跑走。中午放学,它都等在校门口接我,欢喜地跃起,将前爪搭在我的后肩上走几步。几年里风雨无阻。每天跟我走回家院门后,都会抢先去开门,习惯地停下,让我骑上,慢悠悠地驮我进屋。最难忘的是我几次带它去北山。我在那里半山朝阳处发现一个小小的洞凹。黑子就陪着我躺在洞凹里厚厚的树叶上。阳光撒在我们身上。我在呆想。黑子在深情地看我。
黑子除了对家人好,对家里的其他生灵也很关爱。家里的一群鸡,如被邻家的鸡追啄,它会飞快冲上去,驱逐外寇。鸡姐妹们对它咯咯地致谢。它还曾率领着家里的一大一小两个猪兄弟,到东边党校院里草垛去叼草,回来给猪絮窝。哥三个整齐排队,颠儿颠儿地来回跑,欢乐开怀。
黑子爱憎分明。一次,前院与黑子平时很熟的小成子到我家玩。家里无人,他便在树上摘了一个沙果。黑子不乐意,将他逼在树下,一步不许动,算是拘留。直到家里回来人,才将小成子释放。小成子尿了裤子。
文革开始,社会上有人借乱打砸抢。有几天最紧张的日子,我和弟弟、妹妹晚上住到别处,母亲、哥哥带着忠勇的黑子在家值守。家里把窗户钉上木板,严阵以待。一连几天半夜,黑子反常地围着院子怒吼,不知何故。幸好平安无事。也许是由于黑子的威慑,吓退了觊觎者。多年后哥哥说,当时有黑子在,心安了不少。
黑子伴我度过了多彩的少年时代。
黑子的结局,我不想说,那是我的痛。
去年初夏,我和爱人萌生了养个小狗的念头。我俩去道外江边狗市,抱回一个香槟色的小公泰迪。我说叫它小狗子吧。爱人说不好听,最后勉强同意。这可能是全世界给小狗起名叫小狗的独一份。和小区内的麦兜、玛丽、黑豆、球球相比毫不逊色。经过了在家里各屋乱拉乱尿的孩提阶段,小狗子很快长成帅哥。朋友们都建议,应多驯会它些技能。我想自由发展更好,让它轻松快乐地过一生。现在,小狗子经过自由发展,有了两大特点。一是对吃极感兴趣。凡与吃有关的蛛丝马迹都瞒不过它,它准能第一时间跑到你身边,两眼渴望地盯着你,你不给它吃点你都不好意思。二是对小母狗极感兴趣。今年夏天,小狗子经过几次套瓷,先是与后楼的黄色大可卡配上。不久又与前楼的黑白花泰迪串配上。有意思的是大可卡配后与小狗子情深意切,陪着它一路送到我家门口,恋恋不舍,有点十八相送的意思。此后,院里一些養小母狗的邻居见了小狗子,都是抱起自家的小母狗就跑,像躲避流氓歹徒。食色性也,小狗子也一样。
几年来,我在古董市场淘到几个小狗雕塑,十分喜爱。如那个寸余高的蹲姿铜质小笨狗,憨态可掬,可能是辽金时期的。那个1950年苏联产的立姿铜镏金牧羊犬,据说是以当年赛犬金奖得主灵提为模特铸造的。那个英国铜雕匍匐而行的细狗,落有作者的名款,栩栩如生。那个有着雕花底座的德国产雪纳瑞犬,锡质着铜色,极其华丽。
看着朝气蓬勃的小狗子,看着古意盎然的狗雕塑,我经常想起黑子,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怅然。
车过向阳山
我有一段灰暗的日子。一个水到渠成的高一级职务没有兑现,现有的做得风生水起的岗位也不得不离开。原因是由于别人借助了与特殊人物的特殊情感。未到不惑之年,我成了员外。于是,我有了更多去看望母亲的时间。
迎着慵懒的阳光,走出家门。在胡同口小摊上买两个素馅包子带给母亲。母亲每次都说好吃。这事挺有趣,一夜之间,我从掌管本城最著名宾馆的老总,变成向小贩买菜包子的家伙。一个一帆风顺的人,终于体验到了人间处处有不平。
母亲瘦削的脸颊上总是挂着微笑。我知道她心里对我有着深深的怜爱。她更苍老了。她在吸烟。父亲病危那年,心力交瘁的母亲开始吸烟。后来家里人劝她戒烟,她近乎哀求说,自己就这么一点嗜好,就别被剥夺了。我们便开始四处为她淘弄好一点的香烟。母亲很节省,在家时总是将纸烟撕开,掺上旱烟叶卷着抽,说借个味就挺好。为方便,出门散步时兜里才揣上整支烟。一次,她带着孙子散步到工人文化宫,坐到卖冰棍老太太身旁歇脚。她给对方递过去一支烟。对方看了,马上肃然起敬地说:哎呀!红塔山,你老太太肯定不是一般人儿!母亲领受了一次名牌带来的快意。
见到母亲,我尽量显得闲适。母亲安慰我也只用轻轻的几句话。我们总是尽量唠些愉快的事。母亲的安慰是最大的安慰。母亲十七岁入党,建国时就是省委宣传部的副科长,那时我还没出生。到几十年后离休时她还是副科长,当时我已当了处长。她心静如水,与世无争。因为资历深,被补授个处级,她挺乐呵。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灯下写字。现在应叫敬业。她是伪满国高毕业,字写得好,是机关里的秀才。可能因为家庭成分高,又几次随父亲东转西调,另外更重要的是自己不去争,耽误得太多。随遇而安是一种人生境界。
母亲好脾气。记得小时候她给我们哥仨儿剃头,我很不乐意,每次都嫌剃得难看,总是闹她,提出物质赔偿的要求。她从不恼,按我的要价,稍稍打折,赔付了事。母亲忘性大。有一次挪家具,发现一个她掉在箱子后边已经几年的工资袋。她挺高兴,像白捡了钱。还有更惨重的,念书时,她从家里带出一些首饰,到文革那会儿,她将这些宝贝悄悄缝到旧棉鞋里放到仓库。多年后想起来,那些鞋早已不在。可能是卖了废品,也可能是送给了农村的远亲。对此,她也仅仅是轻描淡写地念叨说,要是那些东西还在,你们每家分点该多好。遗忘并不总是坏事,常常会使人宠辱不惊。
母亲教育后辈极有水平。我侄子上小学时,一个要好的小伙伴被别的同学欺负,他胆儿小,在旁边只是喊别打了。事后小伙伴埋怨他不够意思不帮忙。奶奶告诉孙子,一定要援手,最低也要上去比划几下助助威。不然你以后遇着困难谁还会帮你。当然自己千万不要被打着。还有一次侄子与亲属家的小女孩上街,两人口渴,遇到卖冷饮的,谁也不舍得花钱,局面有点尴尬。奶奶批评了孙子,说朋友之间不要让别人为难。现在侄子早已远渡重洋,不知还记不记得奶奶的教诲。
母亲对生活要求不高,所以幸福感就多。比如,在窗外刮风下雨时,她总会说:唉,家里多好。这情景总是历历在目。那一段时间我很寂寞,从最忙的人变成了最闲的人。电话铃也很少响了,偶尔接到打错的电话,听着也很亲切。对喋喋不休的电视广告“维维豆奶,欢乐开怀”,也感到很温情。那会儿,几个最好的朋友时不时地邀我小酌,应是一生里最难忘却的盛宴。
可能父亲的刚直不阿和母亲的淡然处世是我的基因。我拟定了几个处变方案,包括极端的。最终采取了迂回的。当时曾鄙视地回过对方一句话,我读了半辈子书,啥事想不明白!小平最有名的一句话是忍耐。我想,每个人的最后感悟,估计都会是人生如戏。
第二年,我先是乔迁了新居,接着上任到一个受人尊敬的岗位。只是母亲没有看到。多希望再听母亲说一句高兴的话。这是我心里永远的遗憾。
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出差回哈。越野车沿着城郊公路疾驶。向阳山就在身旁。璀璨的星空下,山显得很高,很静谧。我的父母就在那山上安歇。思念之情压在胸口,往事历历在目。我想,他们肯定正在遥望我们。他们期盼我们平安。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