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的中国结
2013-05-07□木朵
□木 朵
木落见他山
——郑谷
一部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不会挡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加强了原作,使纯语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体现出来。
——瓦尔特·本雅明
我对西蒙·阿米蒂奇(1963- )知之甚少,但是读过他十首诗之后,就被唤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期望读到更多关于他的作品的信息。这个愿望的满足有赖于在我和西蒙·阿米蒂奇之间出现一个可信的中间人,很明显,这个中间人正是在两种语言中穿梭的翻译者。舒丹丹女士就是这样一个中间人。我所见甚寡,基于互联网的搜索,所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诗中,舒丹丹近期翻译的就有十首。我不懂双语贸易中的艰险和崎岖,自然不便从翻译的水准这一角度来评价舒丹丹的工作;现在,我所要谈论的是,在阅读这十首诗——作为翻译体的汉诗——之后,我有怎样的感受。我试图通过一次行之成文的谈论来观测谈论一个外语诗人的可能性。正如我一直迷卡瓦菲斯,却很少谈论他在散文中。我提防着自己在钻字眼、挖意义的进程中闹笑话,毕竟从翻译体上看到的信息不同于某种可称之为原文的讯号。我爱面子,怕失手让人窃笑。
但我又很固执,觉得要不失面子,过一把瘾去接洽关于一位外语诗人的可谈性,并非全无办法,关键是,我能怎么筑起一道墙来维护评论的尊严和胸襟。事实上,发明一些应对翻译体诗篇的诀窍,在当今文坛,可谓是护身符,也是令自我观念枝繁叶茂的必要举措。我觉得一定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现在,我尝试靠近它。实际上,如果我在尝试谈论这个作者的形象时有所收获——找到了谈资——就能把这个被批评的对象变成“西蒙·阿米蒂奇之一”。我会有一个西蒙·阿米蒂奇的观感,凭借这张底牌,就能树立信心,不怯场于其他人的谈论。有时,我会自豪于一次必要的谈论竟然构成了输入西蒙其人其文这一国际贸易诸环节的一个中国结。要知道,以一位中国当代诗人的立场来谈论这个比我约长十岁的英国诗人,这是一种并不多见的行踪。我在谈论前已经在仪式上把他等同于一位中国同胞。我也发现,侵入得越深,或许,最终发现的正是对汉语魅力和新鲜感的重新把握,而西蒙的文本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切口。下面我就所读到的几首诗发表自己的观感,并期待捕捉到了豹纹。
《你是美的》这首诗应算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代表作。这首诗是一种涉及排比手法的类型诗,是一个标准的却又高于标准的示范,在两个人称之间进行各自情况的对比——有赖于一个排比助词“因为”的连贯、推导——这些两两对比的情况其实考验着作者在挥写诗句时的应急能力,既要显露出某种出其不意的效果,又要紧贴你我之间的亲昵感情,同时还要控制海阔天空的攀谈、对比造成篇幅上的冗余。读者读过全诗,可能不太记得——除了“你是美的,我是丑的”这个关键性复沓短句——“因为”这个连接词带来的种种语句详情(也即对他所陈设的美、丑的诸多原因并不会进行评价),但会佩服作者的一发不可收拾,被这种有效有力的句法结构所迷倒。这就是这样一首诗的成功所在。它还引发了读者对它的作者的追踪调查的好奇心。仿佛它签发了一个品质方面的信用保证。事实上,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为语言挣得面子,每一个诗人都有必要在某个关键时期写一首类似的诗,既显露自己与情感打交道的底色,又彰显遣词造句方面的后生可畏。
《呼喊》也运用了一个关键性技巧:利用时序,由一个事发时点向外推展,就像是在画同心圆,半径越来越长,如此,把两个人一喊一应配合默契的游戏亦幻亦真地转化成对某种光阴的怀旧情绪,直至另一个当事人死去,为这首诗撒上一股子缅怀故人、追思童趣的气息。一个小节接一个小节地,不断跳开到更远的视野,为这首诗自上而下的递转提供了一根合理性红线,好像每一个读者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耳畔都有一阵类似的呼喊,但最终,作者必须经受一个终点的考验,如我们所接受的,他选定的正是让死讯降临。这是一个可信而且不可多得的尾声。它让有声的呼喊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呼喊,抬升了呼喊的抽象意义,变一种儿童间嬉戏为严肃的祭奠仪式。这个尾声既可以是预先设计的,声波的圈数早已在心中估量着,但也可以说是写作上的一次即兴发挥,为“呼喊”无意找到了坚实可靠的凹地。
《堤道》再一次显示他在诗句中传递一个事件的急迫心思,他希望用诗的形式更新对一次灾难的认识,或可说,将一次席卷了无数生命的海啸事件淬炼为诗的事实。诗,实施了一次对灾难的解剖手术。小心翼翼地从一家三口入手,复述那灾难降临前夕的一连串动作,为灾难作为一个变量实施了一次对这个小家庭的毁灭性打击寻找一种宜人的前奏。必然降临的摧枯拉朽的一刻改变了这一家三口的形象,为了步步紧逼那死神的召唤,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更换了几次对这三口人的叫法:“母亲,父亲和惟一的孩子”、“父亲,母亲和小家伙”、“丈夫,妻子和三岁的孩子”、“女人,男人和惟一的孩子”。这种称谓上的变化预示着这一合影(全家福)对于这首诗的诉求起着关键性作用,三位一体地,为读者塑造了一个关于灾难的起点和端口,并最终定格在一个有温度有情景的画面上,以反衬灾难的无序和无情。这个家庭的毁灭既为诗奠定了感伤的基调,也为千万人随之而来的死亡解开了一个死扣。不妨说,要谈及千万人的丧生,惟有从这三口之家的范例中切入才不显得是枯燥的统计报告。这里既有复述一件突发事件的节奏,也有对事件每一步骤的想象,这首诗也算作他人在回顾一次灾难时不会揭开受害人遗属伤口的妥帖措施。这也是对灾难诗的一次塑像。
《腾空而上!》所描述的对象是一个几近匿名的“它”,他没有指明它的具体所指,读者或可先后试着以太阳、月亮来对号入座,但按照“它”在诗句中前后运行的说法,太阳或月亮似乎并不适合对位于这个“它”。它是一颗星,或者是一件众所周知的星空新闻,但它的无名提示着读者应从别的角度来理解诗的拾趣。比如,这首诗遵循了一个讲述的顺序,从“始于”、“接着”、“很快”、“继续前进”直到“直到”,这些递进的连接词发挥了较大的作用,支撑了诗的骨架,或许阅读的乐趣与写作的乐趣在此交汇,而另一个值得观察的做法是这首诗的结尾:在“它”的行踪濒临尾声之际,诗还可以营造一个怎样的尾声:为何诗的末尾处冒出了“人们”和“我”的一次攀谈?
《孩子》这首诗首先考验读者的是,他必须弄懂诗中的“你”这个角色到底是谁——也就是“蝙蝠侠”是作为一个众所周知的民俗角色,还是作为一个昵称、化身、代指——从逻辑上看(看起来,作为作者,他并不注重提示读者注意哪儿有逻辑的体味),这个第二人称“你”可以指“我”的孩子/儿子(从诗的最后一行来衡量,似乎又不像),也可以是“我”的另一自我形象。这里有一些不确定,但确定的是,这里有一个作为见证人、对话者的“蝙蝠侠”构成了一只锚,为言辞的潋滟固定了一个中心,也提供了一段航程。我们能够从一首诗中找到、分辨出不确定的和确定的两方面信息,这就说明读者的尝试得到了回报。这也是阅读的基本常识。这里涉及了成长的话题,也有今非昔比的感慨(“现在”应该是一个关键词),但我们并不要去深究这里存有怎样的人生哲理,或许只需为他诗句中陆续出现的“猫”、“知更鸟”、“鸡杂”之类的小摆设(配角、道具)所营造的气氛而会心一笑,他在放松自如之时,又精心于如何收紧情感的手巾,那里或有几滴欢乐的泪或者袅袅升起的生活的热气。
《傍晚》则是两次傍晚散步的自我形象的叠加,一次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一次是已为人父人夫的中年人;这张缅怀逝去光阴的风景画定格在一个跨出后门的少年的姿态中,他意识到诗从这个早期自我的脚下迈出第一步不失为狡黠:因为趁读者不留意,这个出门而去的少年归来时就已人到中年。这根时光之弦撩拨着往事悠悠,仿佛生活的奥秘就在两个傍晚的相互注释(携手注视)中扎稳了脚跟。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个傍晚,或可说,后来一次的漫步所邂逅的傍晚拯救了关于傍晚的征兆、记忆和感情。这是惟一的傍晚,永不磨灭的傍晚,甚至最亲密的妻儿都无法分享。依然动用第二人称“你”来开展自我剖析、自我对话(这已是他的拿手好戏),答应出去不会太久太远,但转身回家时,已经是另一个家,家中人不再是父母,而是妻儿,仿佛变化的不是自我,不是傍晚,不是沟壑和悬崖,而是这些浑然不觉的亲人。他在诗的末尾提及一种“歉疚”,这种情绪明显主导了这首诗的情感,使之不仅是追思少年情怀,而且还包含着对出行时给父母的应诺部分地未曾兑现而感到不安,微弱的歉疚心理,并不能说与妻子听而得以舒缓,仿佛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对父母的眷恋已经是一个秘密,是一个已来不及解释、揭示的“晚了”的道歉、声明。于是,他在这一次出行中如梦初醒,完成了一次自我教育。正所谓“有一天你会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西蒙·阿米蒂奇的诗应该有可观的数目,网上偶尔还能读到章燕翻译的《夜班》、李晖翻译的《傍晚》。但显然这还仅仅是一个输入的开始,离我们更充分地了解一个居住在千里之外的当代诗人还差几步。但作为同时代的诗人(同行),我们已经开启了对他的认识(而他不一定有缘认识我们)。当他作为一位“被翻译者”为我们今天所了解、谈论时,我们既在感谢为我们这般不太熟悉外语的读者/作者输入一个新面孔(中国结)的译者,也是在变着法子捆缚与释放我们已使用数千年的母语,这时,西蒙·阿米蒂奇变成了一个引子、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个利益无关人士,我们尽心尽力的谈论——以散文的形式——跟译者在翻译中触碰到的难题一样,存在深刻的矛盾:享受我们的母语福利,又备受这种活力四射的语言的折磨。这一次,我借着谈论西蒙·阿米蒂奇,虚晃一枪,谈论的其实是我的美学观念的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