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磊
2013-05-04韩昌盛
文 _ 韩昌盛
阿 磊
文 _ 韩昌盛
阿磊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没接。
为什么要接?高中一个班的同学,屈指算来,十之七八都去了大城市,剩下我们七八个留守家乡,还不应该常来常往,像亲戚一样走动?他不,做了独行侠。那年同学聚会,他没参加。我们高中时的班主任从县中学跳槽到上海,含辛茹苦安营扎寨之后,终于有心情荣归故里。我们到处找阿磊的号码,打电话给他,他说在老家,路上有泥,车子骑不出来……班主任听了,笑笑,未置可否。然后我们喝酒,大口大口地喝。班主任说:“弟兄们,带你们时我多年轻啊!”看着老班斑白的鬓角,胖子李号啕大哭:“哥啊,我不想长大。”老班拍拍他宽厚的肩,说:“向前看,向前看。”
然后,我们把老班送走,送上去上海的客车。他想了好久,才拍着我的手说:“别忘了阿磊……”老班睡着了,斜靠在座位上,傍晚的阳光很温情地洒在他身上。我的眼睛湿润了,给阿磊发了条短信:“那时我们年轻,连呼吸中都有理想的声音;现在,我们不再年轻,生活中到处都是锅铲勺子碰撞的声音。”
阿磊回了短信:“还有梦成长的声音。”然后,依旧沉默,不和我们见面,不打电话问候。
所以,我不接电话,最不济,也要急急他。我回到家,坐好,翻开一本书。电话响了,还是他。我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那头满是焦急和怒火,我笑,抵挡他汹涌而来的不满。他说:“我在泗中广场。”
泗中就是泗县中学,是我们上高中时的学校。阿磊坐在一个石凳上等我。我们去吃饭,去一家刀削面馆,喝一瓶劲酒,阿磊说:“我到城里来了,丫头在泗中上初中。”他不忘请我吃菜,一盘干净的水煮花生,一盘黄澄澄的豆饼。我喝一整杯茶,他喝一大杯酒。我发现,阿磊一直没变。
变了的是时间。穿过泗中北门的巷子,我们到了西门,那里曾经是一条深深的巷子。巷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一个吱呀作响的手压井,精致的镂空的门,高大的泡桐树,还有我们的后厨房。那年,我们上高三,阿磊、小羽和我住在这里。我没有告诉阿磊,这里我也来过。
然后,我们去大运河边,河上经常吹来清凉的风。这是隋唐大运河唯一的活水遗址,马上要变成景区了。阿磊不以为然,他用手比画着,那一年,我们三个人就在这河边读书,谈论理想。
那一年,我们每天从教室回来都是晚上11点,小羽洗袜子,我洗脚,阿磊看书。那一年,每一个星期六,我们都睡到9点,听到外面厨房里老房东咳嗽的声音才起床。阳光灿烂时,阿磊会催着我们去运河边读书、聊天。我想起来了,那是阿磊唯一和我们聊天的时间。
聊天时的阿磊眉飞色舞,一点也不沉闷。他说他年龄比我们大,要早考学早结婚。他经常描绘他的家,在一条小河边,有一座干净宽敞的院子,院外有两间驴舍,两棵高大的枣树,树上宿满五颜六色的鸡。他说,他的理想就是回家当老师,盖一间大房子,每天晚上把鸡赶上树宿夜,白天带着孩子步行去学校。我和小羽相视一笑,谁不想飞得高一些、远一些。
我和阿磊绕着县城行走,县城很小,一环路像一条带子,束在腰上。我们沿着这条“腰带”,温习时光,回忆上学时的一切细节。阿磊曾经发现一张纸条,写给班里的女生,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我们在后厨房居住时碰碎了一只盘子,三个人捧着所有的碎片到街上一家家店挨着找,想买回一模一样的盘子,结果盘子买回来时老房东已经发现了……所有的细节真实而温馨,所有的回忆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只是,阿磊不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后来,阿磊又消失了很久。
于是,我也不着急。我们的生活忙忙碌碌,检查孩子的作业,打电话陪母亲聊天,偶尔陪妻子逛街,然后闷进屋里静静地看书,写一些自己憧憬的文字。我有时会忘记阿磊,忘记毕业后一直不和我们见面、让我们无所适从的他。
阿磊属于记忆,但不属于我们。总会有一些明亮的颜色,一些动听的声音,一些浅浅的伤感,和回忆相伴而行。但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曾翘首企盼。
然后,他出现了,照样在某个阳光满地的傍晚,在泗中广场和我碰头。我们去一个又一个热热闹闹的小饭馆吃饭喝酒,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学生。我总是打断他,我说我知道校园里的一草一木,知道那些少年喜欢在课堂上偷偷发短信,在寝室用手机上网。他一脸愕然:“你都知道啊!”
我们依旧在泗中附近散步,转到大运河,再沿着大运河转回来。我说:“当年我们在一起谈论理想时,我的愿望是去城市工作,写一些喜欢的文字,每个星期天都坐在家里喝茶、看书。你不要以为别人都生活得比你好。你知道吗?我的青春是一地的不堪。我每到高考时就生病,高考考了两次,莫名其妙去学了水产养殖专业,毕业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一所学校代课,连续27个月没有工资,苦熬着到2001年才取得编制。”那时,我每天坚持读书到晚上11点,每个星期天都窝在家里写作。我到现在一直相信,没有听见梦破碎的声音。那些过往的经历与苦恼迅速凝结成简洁的语言在风中飘动,充满激情。感谢夜晚,模糊了年龄和胆怯;感谢阿磊,逼着我说出在卑微的内心隐藏了很久的话。
他冷静地听着,不分辩。不像当年,他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我和小羽,以至于有一次小羽气得把盘子摔碎。结果到毕业时,小羽不再和他说话。他摆摆手,说:“我走了,丫头该下自习了。”
后来,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不知道你的经历,只看见你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中了。我也是。生活没有对错。”
我把短信转给班主任。阿磊是班主任的爱徒,第一年高考后,老班希望他复读上一所名校,他却乐滋滋地上了师专,让老班长吁短叹。很长时间,班主任也没给我回短信。
我习惯了和阿磊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不去惦记,经常忘记。他每个晚上都出现在县城,第二天早上,再骑摩托车返回他的小学。空闲时,我们喝酒、聊天、散步,忙碌时连短信也不发。有高中同学回老家,经过县城,喊他相聚,他偶尔参加,听大家回忆青春,很少插话。
临近年关时,年味渐浓。他叫我去他老家,一座大院子,绿树环绕,一只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树林里觅食,两三只羊羔跑来跑去。他带着我房前屋后地看,说这都是文字,都是他的文章,我们哈哈大笑。他的妻子给我们炖鸡,味道很香。他的丫头抱着羊羔在看电视,不声不响。
“当时两个弟弟小,我得回来带他们上学。”阿磊开始絮叨。我打断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阿磊叫我喝茶,他喝酒,大声喊他妻子的名字:“上菜!”那天,阿磊说了很多,关于他的妻子、他的丫头、他的院子和五颜六色的鸡。“所以,我在我的院子里。我把丫头送出去读书,她有她的路。”阿磊得意洋洋地絮叨。
回城以后,我们又很长时间相忘于江湖。但我开始想念阿磊和那一段忙忙碌碌的青春,梦想的种子像蒲公英,飞舞、落地、扎根、发芽。
阿磊打电话说:“小羽要回来,通知我了。这么多年,气该消了吧?”坐在我身边的小羽接过电话,笑容满面。席间的同学轮流接了一遍。阿磊一个劲儿解释:“和学生家长约好了,趁他们麦收回来家访;一个学生生病了,需要照看;羊又下仔,实在脱不开身。”
我们都笑了,阿磊还是那么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