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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瓣瓣禅意深
——黄岩灵石寺塔青瓷炉纹饰的宗教特征

2013-05-02赵安如

关键词:莲瓣纹饰纹样

赵安如

忍冬瓣瓣禅意深
——黄岩灵石寺塔青瓷炉纹饰的宗教特征

赵安如

浙江黄岩灵石寺塔出土的青瓷炉,其纹饰上为镂雕三叶忍冬卷枝纹,下为莲瓣浮雕。忍冬纹与莲瓣纹组合,是典型的佛教纹饰。青瓷炉纹饰体现的鲜明宗教特征,对研究吴越国佛教艺术的发展,及钱氏统治下禅宗文化对黄岩的影响均有重要价值。

忍冬 莲纹 禅宗

在2011年12月16日至2012年2月29日宁波博物馆推出的“千峰翠色——中国越窑青瓷特展”中,有一件展品在礼佛器单元中被单独陈设,独占了一面墙。是什么样的青瓷,在这场被中国古陶瓷学会会长王莉英评价为“系统的、高端的、空前的中国越窑青瓷特展”[1]中获此殊荣呢?它就是来自黄岩博物馆的馆藏珍品北宋越窑青瓷熏炉(图1)。

本器呈球形,上下两体,中间子母口接合。通高19.5厘米、外口径19厘米、内口径17.5厘米、底径12.6厘米。炉盖为镂空半球形,由十七组忍冬纹连环构成,盖顶一组,盖顶外周作上下两道环带,上内环六组,下外环十组。每组由一长枝忍冬藤蔓向内弯曲成圆形环,并向圆环内伸出一枝三叶忍冬,形成一枝圈三叶而呈三叶五孔的独立图案。主纹为三瓣叶头回卷的忍冬叶,叶瓣圆润舒展,叶面上随卷叶方向划饰十条左右长短不等的纤细蓖纹。炉盖近口处为环形装饰带,上下各饰两道弦纹,其间四面相对交错划饰四丛覆兰,四丛仰兰,贴近上弦纹处划覆兰,紧贴下弦纹处饰仰兰。炉身接口外壁,与盖口部相应,周身划饰弦纹两组,每组两道,下组第二道弦纹的接合有少许错位。子母口盖合处合缝严密。下腹内收,浮雕三重仰莲花瓣一周,高圈足外卷。炉盖内顶有焦黄色,为烟熏痕迹,说明该炉曾经使用过。炉身内壁有墨书两周,上周书:“当寺僧绍光舍入塔买舍咸平元年戊戌(公元998年)十一月廿四日”,下周为“童行奉询弟子姜彦从同舍利永充供养”。整器内外除炉盖口沿留有支钉痕及圈足内底遗有泥条垫烧痕外,内外施满釉。釉色青绿,纯净如玉,釉层厚而均匀,釉面莹润亮泽。器型优美玲珑,雅致隽秀。

自《浙江黄岩灵石寺塔文物清理报告》面世以来,对本器的介绍都以清理报告的介绍为圭臬:“盖镂孔,三瓣卷叶缠枝花为主纹,周作二道环带,内环作六组,外环作七组,每组三叶四孔自成单位,共十七组连环构成。”[2]这段介绍有三处瑕疵,一是外环非七组,而是十组;二是每组三叶五孔比三叶四孔更为准确;三是称主纹为卷叶缠枝花,不如称忍冬卷枝纹更为恰当。缠枝花是以花鸟兽为中心图案、以枝蔓为骨架的复合纹样,是元明清三代盛行的瓷器主题装饰纹样。枝蔓和牡丹、莲花组合的称“缠枝牡丹”、“缠枝莲”;和葡萄、石榴组合的称“缠枝葡萄”、“缠枝石榴”;和人物鸟兽组合则称“人物鸟兽缠枝纹”[3]。卷枝纹与缠枝纹形态近似,最大不同是卷枝纹仅出现枝茎或草蔓,不出现花卉。本器炉盖的单元主纹饰是三瓣卷叶,而非花鸟,故应称卷枝纹,而非缠枝花。对于卷叶是何种植物纹样,清理报告并未指明,笔者认为它其实是佛教的基本植物纹样——忍冬纹(图2)。但忍冬纹样仅仅流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至唐代以后已为卷草纹所替代[4][5],何以从始建于北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年)的灵石寺塔出土的本器以当时并不流行的忍冬纹为主体纹饰呢?笔者认为这恰恰证明了本器是特定时代特定地域专门烧制的礼佛器。在乾德三年,吴越国仍处于钱氏统治之下[6],钱氏的崇信佛教使得吴越国成为名符其实的东南佛国。吴越境内对作为佛前三具足之一的香炉的烧造必定讲究,对纹饰的选择必定精心,而忍冬纹与莲瓣纹组合可说是最佳的礼佛纹样。

同为佛教基本装饰纹样,莲纹因其流行的持久性而人所熟知,忍冬纹则因其流行的阶段性而鲜为人知。忍冬纹通常以三个叶瓣互生于波曲状茎蔓两侧的形式出现,由于叶纹组合有单叶、双叶,排列方向有同向、反向,连接形式有相交、倒顺等多种变化而形成风格各异的忍冬纹造型[7]。发现云冈石窟的日本著名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把忍冬纹称为忍冬唐草,他认为忍冬唐草起源于小亚细亚、波斯及以东的西域地区,大概由波斯或印度传入中国,在六朝的佛教伽蓝中被广泛应用[8](P50、54)。源自域外的艺术风格的形成与发展,一般会经历最初保留引进的外来风格、之后外来风格与本土风格并存影响、最后形成一种新的本土风格这三阶段,忍冬纹亦不例外。敦煌石窟寺中创作于六朝时期的忍冬唐草透出明显的西域特点,始凿于北魏的云冈石窟忍冬唐草大胆奔放,到龙门石窟中的忍冬唐草则异国情调渐少,汉化迹象渐显[8](P53、54)。中华文化对外来文化超强的吸收和消化能力使忍冬纹这种外来纹饰只短短流行了数百年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魏晋南北朝以前,我国的装饰纹样以动物纹、自然物纹为主,如兽鸟纹、云纹,植物纹样并不多见,忍冬纹这种随佛教东传而来的类棕榈叶的变形植物花纹,激发了中国对装饰纹样多元化的审美需求。用植物花草这种新的装饰纹样来供奉诸佛成为新的审美形式,植物装饰纹的兴起,使中国艺术化表现世界的能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虽然魏晋忍冬纹最终消融成为唐卷草纹,但可以说是忍冬纹的兴起并被广泛使用直接促使了唐之后中国植物装饰纹样的发展和兴盛。

下面以陶瓷器为例,来探寻一下忍冬纹的本土化过程。

佛教在汉代开始传入我国,佛教艺术的基本装饰纹样忍冬纹也随之传入,三国、西晋时的瓷器上已出现了忍冬纹装饰[9],忍冬纹的汉化演变可从现存的南北朝代表瓷器上见出。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有南朝青釉刻花单柄壶(图3),江苏省泰州市博物馆收藏有南朝青釉莲瓣纹盖罐(图4)。两者的纹饰非常相似,都有3组主体纹饰,肩部及腹下刻仰覆莲瓣各一周,两层莲瓣间,刻一周忍冬纹,纹饰层次清晰,线条简洁、明快、流畅。再看1958年出土于河南省濮阳李云墓的北朝铅黄釉绿彩莲瓣纹罐(图5),肩部刻弦纹数道,四系之下刻忍冬纹一周,腹部刻覆莲瓣纹。据出土墓志记载,李云为北齐车骑将军,该墓为李云夫妇北齐后主武平七年(公元576年)的合葬墓,因而此罐年代的下限明确。比较两朝壶罐纹饰,我们可以看到忍冬纹和莲瓣纹的发展变化,两者都由写实渐趋抽象,这表明了植物纹装饰艺术审美能力和表现形式的进步。因为写实是对自然植物的简单模仿,只需移植外观造型,而抽象化图式化则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变形能力[10]。把具象的自然植物抽象成特定的图式,给人全新的视觉冲击和审美愉悦,需要高超的智慧和艺术表现力。忍冬纹和莲瓣纹的纹饰图案的变化体现了工匠们的创造力和植物纹装饰的本土化。南朝青釉盖罐肩部剔刻的内层莲瓣纹保留的印度莲瓣叶筋,在北朝铅黄釉莲瓣纹罐中已变为多重“U”状长弧形的装饰,丰满圆润的莲瓣也变形成长条状莲瓣;南朝互生于波曲状的茎蔓两侧有饱满三瓣侧叶的忍冬纹在北朝铅黄釉莲瓣纹罐中已经演变成线条纤细、叶片曲卷、节奏感强的类卷草纹。独具中国特色的唐卷草纹样一旦形成,东传而来的忍冬纹样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可以说原来的忍冬纹样的流行仅仅在魏晋南北朝,而后忍冬纹演化成卷草纹,并逐渐被枝蔓缠卷的卷枝纹替代,而卷枝纹在发展演变中和花卉鸟兽结合后,就产生了我国装饰的代表性纹样缠枝纹。

在五代宋初这个唐卷草仍然盛行的时代,却采用不再流行的忍冬纹作为主纹,并搭配莲瓣纹组合,这样的纹饰选择可说是饱含深意。

莲是佛教圣花,佛经中把佛国称为“莲界”,佛寺称为“莲宇”,佛座称为“莲台”等等。莲从淤泥中生出洁净花、叶、子的特征,被佛家用来象征众生解脱的过程,由尘世到净土,经脱胎换骨而重生。佛经中西方极乐国中有七宝池,往生彼国的人在该池莲花中化生[11],莲花是往生极乐国的媒介。菩提树是佛教圣树,《大唐西域记·摩揭陀国》载:“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 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12]忍冬纹源于菩提叶,叶形类似棕榈叶,可说是佛教圣叶纹。我国对忍冬的记载最早见于南朝梁代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到明李时珍则进行了全面总结整理。《本草纲目》卷二“药名同异”中,忍冬条下有金银藤、麦门冬两异名[13](卷二,草部,忍冬)。麦门冬又名不死草[13](卷十六)。卷十八下忍冬释名项曰“凌冬不凋故名忍冬”,又称通灵草,众多异名及主治项中的“久服轻身长年益寿”之语皆体现了忍冬的奇异特性[13](卷十八下)。忍冬夏季开花,到了秋末老叶便枯落,但在其叶腋间又会簇生紫红色新叶,凌冬不凋。藤蔓植物而新生之叶越冬而不死,生命力顽强,和菩提为生命之树相印合,被佛家视作经轮回而永生,又比为人的灵魂不死。在中国早期的石窟寺中,忍冬纹作为重要纹饰,被大量用于装饰佛像的头光、身光,也是藻井、平棋、人字披、龛楣等的主体纹饰,还用于各种边饰,如飞天所撒的天花,象征天界。代表生命及不死灵魂的忍冬与往生极乐国的媒介物莲花一旦结合起来,就意味着往生极乐世界的众生自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莲花中获得新生(莲花化生)。因而在忍冬纹本土化前的魏晋石窟装饰中可见大量三叶忍冬和莲花的组合。笔者认为烧造于崇信佛教的吴越国统治下的本器采用上忍冬下莲瓣的纹饰是指向明确的选择。当然,本器上的忍冬造型肯定有别于魏晋时的忍冬纹,本器突出了忍冬叶的形象,叶瓣肥大圆润,叶面饰以蓖纹,藤蔓的“S”形骨架弯曲成唐人尊宠的圆满的团花造型,又有着唐卷草的灵动自由,在视觉上达到了赏心悦目的效果。

本器纹饰上传达出的禅意还可以在和其它造型相类的香具比较中见出。常州市博物馆收藏有五代——北宋越窑刻花卷草青瓷香熏(图6),通高8厘米,口径9.3厘米,底径6.2厘米,半球形的炉盖镂空成卷草纹,炉身刻莲瓣纹,圈足底。江苏省姜堰市博物馆收藏有北宋影青莲瓣镂空香熏(图7),通高9.4厘米,最大径9.3厘米,盒盖为镂空缠枝花卉纹,下印莲瓣纹,施青白色釉,为北宋景德镇窑制品。2007年在陕西蓝田县三里镇乡五里头村的北宋名臣吕氏四兄弟家族墓群中出土了北宋青白釉镂空盖香熏(图8),炉盖为几何形镂空纹样,炉身无花纹,仅施素釉,圈足底座略加高,造型挺拔。比较这几款出自不同窑口、不同时代的球形圈足香具的装饰题材和雕刻纹样,就见出了本器所具有的浓浓禅意。吕墓青白釉香熏代表了典型的宋朝瓷风,光素无华,盖部不再镂空成复杂的唐草纹,只以盖顶为中心呈放射性均匀排列菱形的几何形图案纹样。姜堰影青香熏仿玉器而作,压印莲瓣纹见出佛教的影响,镂空透雕缠枝花卉纹留有唐代纹饰华丽繁复的特征。常州青瓷香熏呈扁圆球形,盒盖镂刻卷草纹,腹下部刻双层莲瓣纹,莲瓣狭长。相比之下,本器和这些器型小巧、适合上流社会文人雅士赏玩的香具有着不同的审美意境。本器不仅器形硕大,造型和设计更胜一筹。炉盖以盖顶为圆心沿圆周有规律地重复相类图案的构图,既注重整体造型,又体现了曲线美。单纯的三瓣忍冬叶主纹一扫盛唐以来卷草、缠枝、花卉交织的丰美繁复,而呈现出一种幽静清闲的意境,卷枝内的忍冬主叶叶头回卷方向正反转侧的变化,又展现出一种自由灵动之美。忍冬和莲瓣圆润舒展的纹样使人通过视觉就直接感受到浑厚端庄、淡泊宁静的佛的清净世界。

(本文所用部分照片来自网上博物馆和博客,在此对各博物馆和博主深表感谢)

[1] 梅薇、涂世平.百余件越窑青瓷精品回甬“省亲”.宁波晚报,2011-12-17,A16

[2] 台州地区文管会、黄岩市博物馆.浙江黄岩灵石寺塔文物清理报告.东南文化,1991(5):267

[3] 吴山 主编.中国工艺美术大辞典.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988

[4] 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480

[5] 叶佩兰 主编.文物收藏鉴赏辞典.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73

[6] (清)吴任臣.吴越五·忠懿王世家.十国春秋(卷八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1162

[7] 邵洛羊 总主编.中国美术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402

[8] (日)伊东忠太.中国古代建筑装饰.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9] 中国硅酸盐学会 编.中国陶瓷史.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158

[10] 陈进海 编著.世界陶瓷艺术史.哈尔滨: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95:10

[11] 佛经精华——华严经 观无量寿佛经.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270-274

[12] (唐)玄奘、辩机 原著,季羡林等 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5:670 [13]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赵安如,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博物馆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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