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2013-05-02海宁
文 _ 海宁
老 家
文 _ 海宁
爸爸沉吟良久:“奶奶年纪大了,离不开老家了,因为她怕死在外面,灵魂回不了故乡。”那一刻,爸爸的这句话倏然在我的记忆中跳跃出来,令我的灵魂战栗不已。
1
整个童年时代,我最畏惧的一件事是回老家。
一度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有了家,还会有一个老家?大人给的解释很简单—那是爸爸以前的家。妈妈说,当初爸爸转业时最大的心愿是回老家的县城工作,却未能如愿,才转到了和老家同属临沂地区的另外一个县,距离位于沂蒙山腹地的老家沂南县整整100公里。
老家却还不在沂南县城,在距离县城15公里左右的小村子。年少无知时,我很同情爸爸从小生活在那样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里。
老家有爸爸的其他亲人—他的母亲、兄弟姐妹等。
因此,回老家便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时间总定在每年的正月初九,因为那天是奶奶的生日。
于是,一个小孩子,每每过年的欢喜还未曾享尽,忽然想起回老家的日子临近,又看到爸妈已经开始购置回老家带的各种物品,心里便如临大敌。
100公里在现今实在算不得什么路程,可是在上世纪80年代,却是极其遥远的一段距离,车站每天只有早上6点的一班客车发往老家。
每年正月初八的早上5点钟,便要早早被妈妈自被窝中拉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吃饭。五点半之前是一定要出门的。街上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寒冬的清晨又冷得彻骨。一家人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赶到车站,买了票登上那种红白色相间的老式客车。车里没有暖气,窗户永远关闭不严,四下漏风。爸爸用大衣裹着我也无济于事,车开起来,依旧冷得发抖。
寒冷却不是最让我畏惧的,最畏惧的是我天生晕车。妈妈说我还在襁褓里时坐车便吐奶,所以乘车对我来说等同于受罪。车子也就刚出县城的样子,早上吃的东西便已全数吐出。后面的路程,吐了喝水,喝完再吐,最后小小的心苦涩无比。我缩成一团,眼泪汪汪,昏沉沉地瘫在爸爸怀里,抱怨着一个词:“老家”。
为什么要有老家?宁愿是没有的。
2
那样苦楚地承受,车子却似总也不到,道路狭窄坎坷,几乎没有一段是平坦宽阔的。破旧的客车颠簸着,一路摇摇晃晃,100公里的路程,三四个小时到达已属万幸。
下了车,整个身体都是瘫软的,爸爸的行李转到妈妈和哥哥手里,抱着我。
好在离车不远的路边,永远是有人去接站的—三两个男人不知道等了多久,齐齐蹲在路边抽着廉价的烟卷。
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大伯或者叔叔,堂哥还是别的谁。只是任由他们一边和爸妈用家乡话寒暄,一边接了我过去,用脏乎乎的棉大衣包了抱在怀里,东西放在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上。一行人步行半个小时,才到那个寒冬里更显孤寂、荒凉的村落。
那个村子叫张家屯。奶奶的家在村子中间的位置,是多年前的土坯房,低矮阴暗。房子没有窗,黑漆漆的木头房门,若关上,即使白天,屋子里也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家家户户都有那种麦秸扎成的半门,虚掩着,实在挡不住任何风寒。
为取暖,奶奶会在屋里用木头烧火—也只在我们回去的时候才从早到晚地燃着。每一张面孔都是相似的,灰扑扑的,布满皱纹,好像经年都不洗脸的样子。男人女人的衣着,除了黑色便是藏蓝色和灰色,只有小女孩是俗气的大红大绿,长头发结成麻花辫子,浑身散发着长久没有清洗的油腻味道。
饭桌上倒是丰盛,奶奶会把过年的鸡鱼肉蛋一直留待我们回去,再倾数端出享用。好在冬天存放食物不易变质,但颜色也失了新鲜,看着并没有食欲。
主食是煎饼,麦子的、玉米的、高粱的……不多的馒头也是留着招待我们一家的。
老家的风俗,整个正月是不做主食的,于是年前,家家户户都烙下整整一大陶瓷缸的煎饼,吃完整个正月。
这就是老家。寒冷和贫穷,成了老家留给我的刻骨的记忆。
3
回老家,每次也只住两个晚上,给奶奶过完生日后的初十早上即回。一是爸妈要赶回去上班,另外住宿实在不方便,几乎每一户都没有多余的被褥,一家人晚上要挤在同一张床上。
但我最怕的也不是这种拥挤,而是跳蚤。
老家原本就脏乱,又家家户户养狗,所以跳蚤很多。除了天生晕车,我还有着容易招惹各种小虫子的皮肤,那些可恨的小东西总是轻易找上我。于是每次回老家,我无一例外被跳蚤“亲吻”得浑身是暗红色的包包,即使抹上药膏,也总要十几天才能慢慢止住痛痒消下去。
所以两天后的早上,在奶奶的篱笆小院前和她说再见的时候,我的心都早已迫不及待地飞离了那个古老荒凉的村庄。
走时也是大包小包,大娘婶婶们做的煎饼,堂嫂堂姐们绣的鞋垫,大伯叔叔们种的花生、红薯,还有奶奶晒的红薯干、干豆角和煮好的鸡蛋。
路上,爸爸会叮嘱去送我们的堂哥、叔叔、伯伯照顾奶奶,然后塞给他们一些钱。
钱不是太多,爸妈那时抚养我们兄妹三个,经济本不宽裕。
回去又是吐得一塌糊涂,三两日间一来一回地折腾,好些天才会慢慢恢复元气。所以整个童年,老家对我来说,是畏惧,是排斥,是抱怨和微微的恨意。
4
时光就这样在回老家的仪式中一年一年过去。车次慢慢多了两班,路也平坦了许多,旧客车换成新客车,也能够买到晕车药缓解我的晕车,奶奶的房子翻修成砖瓦的……但对老家,我始终不热爱。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伯伯叔叔们总有数不清的事情打来电话,修房、买拖拉机、孩子嫁娶……长年累月拿走爸妈收入的一部分,所以,因为有一个老家,一个少女的成长便少了心仪的单车,少了想要的随身听,少了新衣、新鞋和零花钱……
那样一个老家,我拿什么来爱她呢?
不,我不爱她。那么多年,我一次次回到她身边,却从来不曾和她有过真心的对话。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
奶奶是我上大二那年去世的,也是冬天,我已放了寒假。得到消息,一家人赶回去给奶奶送别。
83岁也属高龄,爸爸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只是在最后守着奶奶的那个晚上,一直沉默着,一会儿帮奶奶整理一下衣服,一会儿看一看奶奶手中握着的“元宝”是否安好……更多的时间,则静静地注视奶奶苍老却平静的面容。
我默默地看着爸爸,想了一个问题:爷爷早已辞世,如今奶奶也不在了,老家可还是老家?可还有曾经的牵绊和挂念?
我没有问,只是陪着爸爸,在那一天,默默送走了他的妈妈。
那年春节,我们在老家度过。我以为,那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老家居住和停留了。
5
果然,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回老家居住过。大学毕业后,我在读书的青岛生活了几年,然后又到离家500公里的郑州,在一家杂志社安顿下来。每次回家,少少几天陪伴已经年迈的父母,并不再回老家。但这些年爸妈回老家却更频繁了一些,哥哥买了车,两个县城之间也早已通了高速,自驾单程也不过一个小时的样子,一天时间可以轻松往返。
听妈说,老家也富了,堂哥他们要么开货车、种大棚蔬菜,要么在县城的厂子做工,收入都不错,再也没有人跟爸妈伸手,反倒是每次回去,车子的后备厢里总是被塞得满满的,鸡鱼肉蛋、花生油、新鲜蔬菜……爸说,那可都是纯天然绿色食品。
“当然,再也没有你最怕的跳蚤了。”爸又说,“新农村干净卫生,街道整齐。”
我听了,笑,却无语。富起来的老家对我来说已经全然陌生了,也想不出日后还会有怎样的交集。
是啊,我想不出,所以不会想到,那一天“老家”这两个字,会以那样的方式一下扎进我的心里。
6
那年春天,爸爸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癌症晚期。
送到临沂市人民医院,入院两个月后,爸爸的人生进入倒计时,消瘦虚弱到已近乎无力言语,断断续续开始昏迷。
那天午后,他却忽然清醒了,嘴唇嚅动,似乎想说什么。握住他的手,我贴近他,听到他喃喃地说:“回老家。”
“什么?”其实我听清楚了。这样问,是因为我不解。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带我回老家吧,我想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
说完,他的眼神忽然温柔起来,那样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一个孩子对母亲和家的向往。
终于听懂,我用力点头:“爸,咱们回老家。”
当天下午,我们带着爸爸离开医院,回到我许久不见的老家。回去20分钟后,在奶奶曾经居住的屋子里,爸爸轻轻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他的面容格外安详平静,踏实满足。旁边,一直沉默的大伯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了一遍爸爸平静的面容,轻轻地说:“不怕了,回家了。”
六个字,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像他最后一次守候奶奶那样,我们守着他,一遍遍为他整理衣衫,轻握他的手指,抚摸他的脸庞。无端想起好多年前问他,为什么不把奶奶接到我们家,那样,就不用每年来回折腾了。记得当时,爸爸沉吟良久:“奶奶年纪大了,离不开老家了,因为她怕死在外面,灵魂回不了故乡。”
那一刻,爸爸的这句话倏然在我的记忆中跳跃出来,令我的灵魂战栗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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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在爸爸离去后,我开始频繁回老家,爸的五七、百天、周年……还有清明节、中元节、春节—按照老家的风俗,爸爸葬在老家,作为子女,我们要回老家请回爸爸的灵位,一起过三个年。3年后,爸爸的灵位才可入族谱。
老家,终于成为我不断自愿回归的地方。
一如爸妈所说,老家早已变了样子,变得富裕整洁。但这已不是我在意的,我在意的是爸爸的安身之处。在爷爷奶奶的坟墓旁边,春有垂柳秋有菊,两棵松柏是大伯亲手种下的,四季青翠。坟土永远被归拢得细致整齐,每一个节日里,墓碑前干净的供台上都有好酒好菜,有人在那里陪他聊家长里短。堂哥家10岁小儿,称呼爸爸“四爷爷”,常常摘了自家大棚的新鲜蔬果送过去,这样说:“四爷爷,你吃啊,咱家的。要么,你想吃什么自己摘。”
那天真孩童,记得那个外地的四爷爷给他买过玩具枪、新衣服。
孩童亦是有情的。我终于熟悉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就如熟悉我真正的家人。
那天,生性寡言内敛的堂哥在喝了一点酒后,借着微微的酒意对我说:“叔在家里,妹妹,你在外面放心。”
是的,爸爸回到老家,我放心。我已经知道了,老家还有一个名字,叫故乡。她永远等在那里,等待她所有离家的孩子灵魂最后的回归。
图/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