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蓝墨水
2013-05-02南在南方
文 _ 南在南方
纯蓝墨水
文 _ 南在南方
一群半大的孩子从书包里掏出墨水瓶,拧开盖儿,像是约好了一样一齐扔了出去。小瓶子翻转着,飞出来的墨水看上去很蓝。落下的墨水溅在一位老人的鞋上,老人回头看着孩子们问:“怎么把墨水扔了?”一个孩子说:“不用钢笔了,要墨水喝呀?”老人笑起来,说:“肚里没墨水怎么行?”孩子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看着一地墨水,神情有些涣散,那种蓝像是烫着我的眼睛。很久之前,有一瓶纯蓝墨水,我的同桌陈二强将它放在课桌边上,那瓶墨水将要倒在王小丫的连衣裙上,王小丫的连衣裙是白色的。
那时候,钢笔是个稀罕东西。干部的衣裳有四个口袋,左上衣袋的袋盖儿总是留个小孔,干什么?插钢笔用!
那时我们就想着啥时有支钢笔就好了。供销社里有钢笔,但我们买不起。好在有蘸水笔头卖,便宜,两分钱一个。买一个回来,削个细松树枝装上就成了。墨水也贵,自然也用不上,好在有一种叫墨水精的东西,两分钱一小包。这个不是供销社卖的,陈二强家里有这种东西,指甲盖大的一点粉末,却能兑成一斤墨水。几年后,陈二强跟我说,墨水精是种纺织染料,他叔从纺织厂弄的。
相比墨水,墨水精写字容易模糊,还容易沉淀,写的字一会儿深一会儿浅。老师教我们写字时摇一摇。有天老师经过时,陈二强正在摇墨水瓶,用力过猛,溅了老师一身,老师不高兴,新买的的确良衬衣!老师骂他不是学习的料,整天只晓得代销墨水精,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
谁知,陈二强一下举起墨水瓶,把那瓶墨水喝了,喝得嘴唇乌青,牙齿乌青。这把老师吓着了,要他赶紧去吐出来。陈二强咧着嘴笑,那笑也是乌青的。他说:“老师,现在我肚里有墨水没有?”老师一本正经地点头。自此之后,陈二强有了个外号叫“愣头青”。
有一回我们读列宁的故事,说列宁被逮捕了,在牢房里坚持斗争,把面包捏成墨水瓶的样子,然后把牛奶倒在里头,蘸着牛奶在纸上写字,然后传出去,他的战友用火一烤,字就显出来了。那时,我们没见过面包,也没见过牛奶。老师那时也没见过,不过,老师说:“那个东西肯定难吃死了,坐牢的人吃的能是啥好东西!”
陈二强嘿嘿笑了笑说,面包好吃得很!这自然引得我们艳羡。那时陈二强是个窗口,从他嘴里我们知道了城市、街道、饭馆这些新鲜东西—他叔在西安工作。虽然他没去过西安,不过,他叔回来说的每句话他再跟我们说,都新奇。也因此,他是我们班上第一个拥有钢笔的,还配了一瓶小小的蓝黑墨水。
钢笔比蘸水笔写字的感觉好多了。它比蘸水笔流利,像顺着河水的小船,要多轻快有多轻快,墨水的颜色也很均匀。陈二强看到了商机。他出租钢笔,用一节课给他一个鸡蛋。那阵子我们都盯着家里的鸡窝。陈二强凑够10个鸡蛋,拿到供销社卖掉,买了一支钢笔,准备再出租,不过,暑假来了。
那个暑假,我们格外勤快,上山找柴胡卖钱,等到开学时我们大多有了钢笔,陈二强的租笔计划落空了。他的优越感也消失了,因为王小丫来了。她跟着她爸来的,她爸来我们这里当乡长。
王小丫不像我们班女生把头发扎个麻花辫,她用缠了红丝线的皮筋把头发扎得像马尾巴一样,跑起来上下晃着,晃得我们的目光像是能拧一股绳。
王小丫背书包,书包里有好看的笔盒,笔盒里竟然有五支钢笔。她把蓝黑墨水瓶放在桌子上说,都可以来用呀。要知道,在此之前,陈二强可是讲究借一滴墨水回头还两滴的!
王小丫一下就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人。王小丫就坐在我和陈二强的前面,好多时候陈二强盯着王小丫的头发出神。我悄悄问他是不是恨王小丫?他飞快摇头。
转眼就是春天,陈二强的叔叔回来了,给他带回来一瓶纯蓝墨水。我们都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颜色的墨水。王小丫说:“真好看呀。”
有天王小丫穿了条白色连衣裙。她站在原地转了一圈,裙摆转成了一朵大花,这让我们目瞪口呆。
陈二强把纯蓝墨水瓶盖儿拧开,放在课桌边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老师喊“下课”,我们起立时,这瓶纯蓝墨水倒了,墨水顺着王小丫的裙子流了下去……王小丫哭得像个泪人儿,陈二强也很难过,他不停地跟老师说,多蓝的一瓶墨水呀。
多年之后,我和陈二强在西安相聚,忽然说到那瓶纯蓝墨水。我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沉默了很久说:“纯蓝墨水倒在王小丫的白裙子上,你不觉得就像蓝天白云吗?”这时的他,不像成功的商人,而像一个幼稚的诗人。
图/Winnie.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