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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趣

2013-04-29潘博成

中国收藏 2013年5期
关键词:马远纹路配角

潘博成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水便成了光顾中国画的常客。几乎每一幅传世名画,都能和水拉上那么一些关系,或作为留白的需要,或成为烘托他物的载体,或当成一种纯粹的从属物,样式不一,用途庞杂,但总是有它值得留下的道理。当然,更不要说山水画——这支佳作高产的中国画“王牌军”了。

但水,也有它的无奈之处。它过于平凡,以至于我们难以说出它的个性;它流动不居,以至于我们不容易讲清楚它的样子;它太过常见,以至于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它的魅力。但偏偏水的这些无奈也是成就水存在的缘由,因为它的平凡,画家可以放心地勾勒;因为它变幻莫测,画家有了肆意创作的机会;因为它处处可见,画家能够更好地观察之、描画之。总之,它是一个复杂、丰富而且活泼的综合体,因此那些能把水绘得令人惊喜的画家,常常不是心思细腻,就是“格物”之至,不仅要观察入微,还要画工精密。最重要的是,画好水还需要一份找寻趣味的精神。

水就是这样地走进了中国画的语境之中。苏轼曾经告诉我们,“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画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他所谈及的二孙一黄都是历史上画水的高手,可是如果苏轼穿越历史,他便会发现,还有随后一位大家也是画水高手,他便是南宋四大家之一的马远。或许,我们可以以他作为故事的原点,将《水图》看成是一册在手的字典,用以历览水的种种乐趣。

水之线条

请来想像一下,水是什么线条的呢?这个问题会让不少人陷入苦恼,是直线?曲线?条纹?还是……不怕,画家们早就给出了他们的答案。这也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水到底如何被表现在画轴上?

且看《长江万顷》,马远用弯弯曲曲的细线讲述着万里长江的故事。曲折的线条将浪花、水波乃至天际连成一线。条条曲线看来神似,但性格迥然:高低错落,奔向远处,而不至混乱。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记忆中的长江水呢?

如果还存疑惑,可撷取其他数件关于长江的画作,一探究竟。赵芾,擅长画江势波浪者,曾作《长江万里图》。细心地观察便会发现,他笔下的长江水也是条条曲线,仿佛整个长江都是一片惊涛骇浪构成的延绵曲线,其中一段的长江曲线甚至高抬头首,吼叫着直通云霄,这令人不禁联想起了陈容《墨龙图》中那条穿云驾雾的磅礴之龙,长江的浪涛好像有了生命,晓得如何在万里弯曲中“腾云驾雾”了。

不过,相对于马公的曲线江河,赵芾似乎多了几分气力,它能自如地抬起航船,也能轻松地越过江石,没什么能够阻碍它的肆意盎然。马远的水却显得有点乏力和软弱,好像连一叶扁舟也难以支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马远的水图只是数幅断片,难以让我们完整感受到线条背后的力量感呢?

纹路,是水的另一种线条,抑或说是一种更加复杂而丰富的曲线。

秋色之中,水浪并不激昂,只是平静地流淌而过,但又不至于死水一潭,用马远的话说,这便是“秋水迵波”。不同于惊涛大浪,此时此刻的水变得不再器宇轩昂,而是平和之中略带点激动,让人看起来心旷神怡,但也心潮澎湃。规则的纹路恐怕是表达这种场景的绝佳选择,中锋细笔的曲线叠叠,富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产生纹路,正在向前方跃进,好像在重复,又好像在革新,随着纹路的延续,总能让人期待在下一刻将产生何物。

那么,湖水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马远用洞庭湖做了个范本给我们观摩。刘禹锡曾面向洞庭湖写下“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的名句,张孝祥也题过“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的妙语。那么马远又是如何陈述他的洞庭湖水呢?波光粼粼的湖面,水波静静地驶过,蔓延一片,延伸到了云端。是不是和以上诗句有几分神似之处?

如果说文人们是妙笔生花,那么马远则是靠着纹路营造气氛了。若干条粗线支撑着画面的构图,期间繁密地穿插着细线,来来往往,没有停歇,最后才凝成了洞庭湖景。此刻的湖水,不仅显得豁然开朗,而且还散发着一种温和的气息。

无论是曲线还是纹路,它赖以存在的根基始终是一份“格物”的心态。一位古画鉴赏家曾主张马远《水图》是彰显宋人“格物致知”的好例子。水,是那样常见,却又多变。如果没有足够的观察力和毅力是不可能穷究“水性”的。马远的水,哪里该用粗笔浓墨,哪里当下中锋细笔,似乎都经过了极为慎重的斟酌。哪怕只是洞庭湖上的一丝水纹,也经过了小心考究,以求在意境不失的同时能够带给观者一种强烈的逼真感和写实感。

水之角色

尽管12幅水图尚且不能展现“马一角”的真实功力,但其确实是罕有地将水视为主角的画卷。这完全颠覆了我们既往的审美范式,因为水不再搭配着山川、怪石,或有水鸭、游鱼登临画面,而是撇开了所有配角,自信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用当下时髦的话说,马公不愧是一位“创意者”。

在这里,无需对构图做过多讨论,更不必去强调画面的布局是否合理,因为,水身为主角,它本来就足以带给我们完全不同的体验和感受了。如果画面没有任何配角,要如何表现浪的宏伟呢?这可能会难倒不少人,因为没有被敲打的山石,更没有颠簸的船艇,水好像失去了参照的对象。但马远却巧妙地让水浪成为了真正的主角。卷浪被表达成为傲然挺立的“松树”,盘根错节之间,骨气清晰可感。浪涛俨然成为了主角,傲视着一切风寒水冷而无所畏惧。

当然,在更多的时候,水依旧委屈地肩负着配角的伟大角色。说“委屈”,是因为屈才了;说“伟大”,是因为水能够把配角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

曾有人说,《富春山居图》之所以唯美,不在于山川英俊,而在于大片的留白。是的,这些留白给画面保存了一份宁静和安详,而不至于窘迫,更让我们的想像得以延续和保存。兴许,水就是留白配角的最佳扮演者。这种留白,更多的时候存在于山水画中。依山傍水的中国传统思想,使得画山不得离开画水,倘若画轴只剩下山,则会刚硬有余而温情不足,观者和卷轴之间的距离便渐行渐远了。但假若水滚滚而来,占满画卷,则山之形变得难以捉摸。因此,如果山形水色,各得其章,则是最富完美的境界。北宋有一个名叫屈鼎的画家,他曾经作过一幅《夏山图》,或许能够很好地解答了水为何是留白首选的配角。群山高起,云雾缭绕,好一份盛大景象。当目光久久停驻其间之后,不禁感到疲倦,如果山外还是山,则何以“移步换景”呢?但目光扫向画面下方之时,一大片安然的水赫然在目,仅仅需要些许草木点缀,即可由山过渡到水,使得整个画轴变得丰满而不尖锐,刚毅而不失温和,其中最大的功臣恐怕当属配角的水了。

说到留白的配角,还必须谈谈董源和他的《潇湘图》。当然,这里有个矛盾,水到底是主角,还是配角呢?本来作为大片补白存在的水面,却好像成为了主角,因为我们视野中,水占满了画幅,但你又总会觉得,这里的核心并不是水,而是由水所点缀的其他物象。如果说,那艘漂泊在水面的扁舟是主角,一切问题好像就变得容易解答了。水作为配角,不仅改变着山水之间的审美结构,让山水相连且相容,更让那叶飘摇的小舟更为突出,画面重新被构图,从小舟为原点,徐徐展开,向四周扩散和蔓延。整个画面正是因为水的流淌,而变得意境更多、趣味更妙。

事实上,水身处难辨角色的画卷并不罕见。一位已经说不上名字的南宋宫廷画师曾作扇面画《长桥卧波图》,如果说《潇湘图》的水勉强能作为配角存在,那么这里“卧波”的角色就难以辨别了。大面积的留白让水天成为一线,波澜不惊的画面带给了水足够的魅力和深度,若是“鸟瞰”扇页,则水简直就是主角。可是,当我们换个角度,平视而来,却又发现,细纹之水不过在映衬着长桥,连结着两侧的堤岸。所以,除了主角、配角,水还有一种难以明表的角色,它是一个融合者,让画卷中的一切都随着它的流淌融为一体,再也难以区分出所谓的主或次。

之所以要带着一份“理性派”的精神去廓清水的角色,恐怕根本的原因在于,假若想要真正明了水的画中趣,首先得懂得水如何让画变得有趣,再去了解它本身看上去有多少乐趣。这也算是中国画中的一道哲理:观物先观其境,方能晓其性。

水之性情

世界上不少民族都坚定地相信,水不仅是有生命的,更是有性情的。它会温柔脉脉,也会暴然动怒;它可能沉默不语,也可能大声咆哮。水或许是自然界中最容易被“拟人”的一种物象吧,而且,“拟人化”后的水,也是水趣中最为热闹的一部分。线条讨论的是水的形态,角色讨论的是水的价值,而性情所讨论的则是关于水的内心。

我们经常喜好用“惊涛骇浪”一类的词语形容水的威严与凶猛,在古代,也时有河神因故突然发怒而狂卷数人乃至一两个村庄的文献记载,姑且不论其中有几分虚实,但有一点不需怀疑,水如人的性情一样,总会有咆哮和愤怒的时刻。

一直以来,黄河总是能够带给大家一份怒气汹汹的印记。马氏在他的《水图》中曾有一幅名为《黄河逆流》的图卷形象地描绘了这一场景。黄河之水不再是由“天上来”,而是从河床深处喷发而起,在江河之间遭遇嶙峋怪石,猛烈撞击后,跌宕起伏地直冲云霄,璇后重新重重地向下砸去。驻足此画面前,大可感受到一份咄咄逼人的怒气。怒吼的浪花,不知是像山间缭绕的浓雾,还是像若隐若现的杀手,或明或暗,正在等待着吞噬猎物。这就是暴怒当中的水,让你不敢多想,如果这时候水中有船,或岸上有人,将会是何等惨烈景象。

当然,更多的时候,水应该以一种“宁静致远”的心态,展现在众人面前。董源的另一名作《夏景山口待渡图》似乎很能表达这份宁静的心境。画面上江水缓缓淌过,即使途经堤岸,也波澜不惊,小船载着渔翁行走其上,连一丝水纹也未曾留下,两岸柳条絮絮,但却纹丝不动……仿如这一刻,时间早已凝固,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定格了。

或许,这份宁静之所以得以存在,最大的功臣莫过于那片似有似无的水。大片的静水,带给人以一份难得的静谧,没有一丝凌乱,也不带任何做作,即使两边存在着再多的乱象,水也将之感化和融合。

水还有什么性情呢?这完全可以留待大家继续慢慢遐想而不必穷尽。水如人,在宁静与暴怒之间,还有太多的神态和表情,如果一位画家能够将这份细致入微的情感画得鞭辟入里,想必那将会成为一幅足以传世的名作。所以说,画水的人,可能永远默默无闻,但也可能因为一丝水纹而得以名扬千古,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高风险的“豪赌”。但水的魅力也正是因为千万人的笔画,而变得愈发神灵,最终在平凡之中流露出不凡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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