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
2013-04-29叶华荫
叶华荫
五叔没了之后,五婶依旧生活在滇西一个僻远得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名为核桃林的小山村。白天干活。拉扯3个孩子。晚上睡在一张早已被时光涂抹得乌黑如墨的大木床上。
核桃林村坐落在叫狗山腰部一块开阔而平缓的红土坡地上,四周除了森林就是林地。如今,五婶老了。孩子们却都纷纷展翅飞走——大女儿嫁到县城做了媳妇,二儿子工作在省城。小儿子在州府高就。
早些年,几个孩子都在城里成家立业有了出息。不但五婶心里宽慰和高兴。村里人也都很羡慕,常夸她福气好,贬损自己没那修行。可现在,随着新农村建设步伐的不断加快。山里人的腰杆子伴着钱袋子的不断充实而逐步硬朗起来,这城里、坝里、山里的等级观念便渐渐消失了。有些城里人还千方百计拿钱去山里买林、置地,做起了农与非农之间的“两栖人”。瞧吧,村里的几个泡核桃产业大户,早已在山腰盖起了一栋栋小洋楼,把皮卡车和小轿车当牛马畜生似的,轻轻松松关进了自家崭新的车圈里。
今年入春,五婶已经七十四了,可她那高挑的身子骨依然硬朗,精神饱满,见了谁都笑眯眯的。齐耳的短发虽已稀疏杂白,却梳理得一根是一根。根根精神抖擞。神气活现地捧着她那张因饱经风霜而多皱棕黑的脸。这使得她额下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更显明亮,神采飞扬。她的穿着也很利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单瞧穿着打扮,老眼光的人都不大相信她是在大山沟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农民。另外,她腰板挺直的前胸,总是悬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它们常被五婶那定位在走与小跑之间的步速,弄出马帮里头骡铃铛那银铃似的声响。
五婶家门口不但修通了光滑平整的水泥路。而且连家里的两间瓦房也都在“小康村”建设中由政府补助粉刷一新。朱红的大铁门那砖混的平顶上,还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热水直通一旁贴着雪白瓷砖的洗澡间,平时洗澡,冬天洗脚,再也用不着为热水犯愁,日子过得是打着灯笼上楼梯——红红火火步步高,倍感舒心。
有一段时间。几个孩子也动员过五婶进城去住,可五婶硬是舍不得离开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的祖土,特别是那因几代人注入了灵性而充满烟尘味道的老宅子,她想好好替五叔守着。再说,不论跟哪个孩子一起生活。都会搅乱他们固有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规律。时间长了。就怕起个矛盾什么的,令人难堪。另外呢,小儿子这些年在村里投资种了几十亩泡核桃。少不了人手照顾——与其请外人,倒不如自个儿守在这离县城60多公里的小山村,每天到林地里活动活动筋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虽说不上吃得好,却可以保证睡得香,还能为孩子省下不少钱。老人啊,谁也少不了有个小病小痛的,但只要腿脚利索,就能想干啥干啥,不自暴自弃,不倚老卖老,这才能活得舒坦而不失尊严,活得任谁也小瞧不了。有了这些心理准备,几年前的一天。当小儿子旁敲侧击地跟别人说想请人守地时,五婶就主动把这事给承揽下来。
当然了。孩子们也曾提出给不愿进城的五婶找个老伴。特别是小儿子觉得这对自己尤为有利。更是极力怂恿。可子女们的这份美意与热情,都被五婶一一回绝了。原来,五婶心里仍念想着孩子他爹,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一个人过了几十年,习惯了。”或是:“人老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年,找老伴,那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其实五婶心里也很矛盾,她也不完全想一个人留守在这大山头上、深山沟里,做“空巢”老人。还有,村里那些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几乎都死光了,连个说话的伴都没了。剩下小两岁的放羊老倌莫比,也早就不放羊,时常倒剪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拄着根被手掌磨得金黄锃亮的金竹棍,整天走东串西,享起了清福。要是在路头路脑遇着有空闲的人群。禁不住人家怂恿。他总会挺直了矮小的身板,抖动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山羊胡子,像是重新面对山坡上的羊群,亮开声嗓疯疯癫癫、乱七八糟地吼上几调:
不是长草不挂脚,
不是阿妹不想哥:
白天想你打瞌睡,
晚上想你睡不着……
侧身梁子望成路,
路边花树望成人:
上坡当做平路走,
下坡就像小雀飞……
说话间,清明到了。家中都是老坟,孩子们便推三拉四地一个也没回来。都在电话里各找各的借口说忙不过来。孩子们一个个“请假”,五婶同几个亲友,照旧杀鸡煮肉,到坟前给孩子他爹和祖宗八代磕了头、进了香、烧了纸钱。忙完这些,五婶的手机就在核桃地边割豌豆时不翼而飞了。同时还丢了几十块钱。
手机是大姑娘买的,电话号码也是她一个一个往里存的,当时也没想到让她把那些号码抄在本子上留份底。现在,手机一丢,还真就没办法跟远在他乡的孩子们取得联系。
这天,正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坐着喝茶看报的小儿子,突然收到母亲发来的一条短信:“清明节也不回来,想死你们了!”
“妈。我们也很牵挂您!您老人家啥时候学会发短信了?”小儿子兴奋地慌忙回复。
“刚学会,这样节省电话费。以后有事,别打电话。改发短信吧!”
“嗯,您老多保重!”
“不用操心。妈好着呢!”
“是!”
发完短信,小儿子心潮澎湃地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水。然后情不自禁地走出办公室。到大院里那些花花草草簇拥着的石桌子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呼吸着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给他哥打了个电话。他哥说,正准备打电话告诉你咱妈原本不认字,这会也能发短信了!接着,两兄弟滔滔不绝地回顾了母亲在新时代的伟大转变。电话里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眼看又到了该给核桃树施肥的季节,小儿子托关系买了5袋烤烟专用的复合肥(据说对核桃树也挺管用,就是有点贵),请客车带到县上,然后再请县里的朋友交给跑区乡的中巴车司机。留上母亲的电话号码,给她捎去。事情联系妥当,小儿子立马给母亲打去电话,但没人接,不一会即收到短信:“正忙,有事发短信。”小儿子只好遵命编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当他收到“知道了”三个字的回复后,内心顿时释然,心情倍感轻松。
这天,五婶起床时,感觉一夜睡得舒坦。眼面前,朝阳那橘黄色的光,已恣意涂抹在院外那棵有着几十年树龄的老核桃树刚绽出的鲜嫩叶片上。散发着新鲜而令人愉快的光辉,还有好闻的气味。那老树蓬松着枝桠。像个冬天里穿得厚厚实实坐在屋外晒太阳的老人。气定神闲,优雅地享受着丝丝缕缕来自天际的温暖。一对喜鹊正在那翠绿的枝头叽叽喳喳欢天喜地朝五婶叫唤,她便乐呵呵地对那有着黑白相间漂亮羽毛的鸟儿挥了挥手说:“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孩子们快回家了吗?多谢你们报信啦!”见五婶朝自己搭了腔,那两只颇有灵性的喜鹊继续叫了几声。便双双跃起。张开如桨般厚实的翅膀,突噜噜划动着头顶澄明的空气,飞走了。
果然,早饭后,五一放了长假的小儿子一家回来了。身着蓝色西服,白衬衣上系了条玫瑰红领带的小儿子,进门看到母亲,不等活泼可爱的小孙子喊奶奶,也不等贤惠孝顺的儿媳妇跟婆婆打招呼,便抢先开口问道:“妈,我带回来的核桃肥请人追了没有?”
“什么核桃肥?我不知道啊!”五婶瞬间收起了映山红花般的笑容,瞪着小儿子的胖脸。惴惴不安地说。
“我不是发短信让您在村里找车,去班车上取吗?八成是您忙晕了。把这件不久前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什么时候?”
“几天前。”
“哦,那准是我的手机丢了以后的事。”
“什么?您的手机丢了,咋不告诉我一声?”
“这不是连你们的电话号码也跟着弄丢了吗?”
五婶的话,将小儿子堵得像个气鼓鼓无处发泄的皮球。他想,那天发完短信,咋就想不起再跟母亲联系联系呢?这样想着。他慌忙掏出手机向县里的朋友详细询问了带货的情况,同时请他代问中巴车驾驶员那天来接货的是个什么人。朋友当即说,自己是亲自将化肥送上车的,而且付了50元的车费,绝对没有闪失。不久,他又回话说,中巴车司机说他的车到站后是按所留的电话号码让人来接货的,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却实在想不起来了,因为每天带来带去的货物和接触的人太多。两天以上的事情全在脑里搅成了浆糊。
其实,五婶心里清楚。这事跟整天在村里闲游浪荡,看上去相貌堂堂,年轻力壮,30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的神宝有关。只是自己手里并没有证据,加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本就才一二十户人家的地儿,大家就更不好见人了。
原来那天,仅上过初中,却颇通些男欢女爱之事的神宝,乘存花的男人外出务工未归之际,偷偷摸进院里去挑逗她说:“男人成天在外面跑。甩下你一个女人田里地里忙活,又喂老,又喂小,哭都来不及。你还整天穷乐个屁?”没想到。生性乐观的存花嘴不饶人地回答说:“这就是我的命运和生活啊!神宝哥,不叫我笑,难道你想让我哭么?”本想把存花逗伤心后乘机揩点油的神宝。呛了一鼻子灰,又不敢来硬的,只好垂头丧气地被人家的看家狗狂吼着送出了门。
从存花家出来,一脸晦气的神宝甚感无聊地往五婶家核桃地那边走了过去。忽然,他看到路边树下有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一玻璃瓶茶水和一件外衣。看看四下无人,神宝急忙弯腰神色慌张地摸了那件衣服的所有口袋,拿了手机,掏干净钱,就悄悄溜了。
此时,五婶正在核桃地里专心致志、大汗淋漓地割豌豆。急着把这些地腾出来,虽然是免费提供给村里人种烤烟。但对于核桃树的养分补充来说。那可是件十分有利可图的大好事。她浑身的肌肤早已松弛如失了弹性的橡皮筋,每一使劲。都要费力地拉扯。这让她不得不对手里那把锋利的镰刀和面前的庄稼更为专注。但她在仰头擦汗的瞬间,仍瞥见了从地边离开的神宝的背影。
神宝到村头小店,用偷来的钱买了一包烟、一瓶酒、一袋花生米,然后爬到后山向阳的松林里,脱掉那件一年四季不离身脏兮兮的褐色夹克衫垫背,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躺倒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走出了热汗的神宝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便咯吱有声而又惬意地嚼了起来。不一会,他起身点燃一根烟,边喝酒,边掏出手机鼓捣起来。无需用电话薄上仅有的几个号码来判断,神宝也知道自己拿的是五婶的手机和钱。乡里乡亲,老在公共场所使用的什物,谁还能不眼熟。哼,老子偷的就是你,神宝在心里畅快而又不无得意地说。虽然他从小受过五婶的许多恩惠。且跟五婶的小儿子是发小。一起穿着开裆裤玩泥巴长大不说,还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可神宝是越来越恨五婶家那个又矮又胖,绰号叫“矮炮”的小儿子。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小子读书太厉害。在自己经常挨老师批评、同学讥讽和伙伴们打击的时候,他反过来时常被人不住地夸奖,树为榜样。后来,他不但考上了大学,还分到城里工作,住楼房,娶漂亮媳妇。更气人的是。最近每次回家。他总耀武扬威地开着一辆跟他一样矮胖的黑色轿车。好像这世上的好事,都被他小子一人给占尽了。所以,养了这种令人讨厌的儿子也是有罪的。这回可以借助这手机,好好调戏她家那帮臭小子一顿了。这样想着,神宝便以母亲的名义和口气,冷笑着分别给五婶的3个孩子发了短信。他们回电话却一律不接,只回短信。当他看到那3个蠢货。都在手机上毕恭毕敬地喊自己妈时,神宝心里美得简直比吃麂子肉、喝小锅酒和抽高档香烟还痛快。
没几天。神宝就大摇大摆地开着自家那辆满是油污的破拖拉机。从中巴车上接走了价值一千多块的化肥。他还顺道买了几包便宜的普通肥料,放在表面遮人眼目。回到家时,父母都到地里忙活去了。他便悄悄将赃物藏匿在牛圈楼上用来垫圈的松毛堆里。并暗暗下定了三五年以内不使用的决心,才将五婶那手机用石头狠狠砸碎,再远远扔进了人迹罕至的深箐里。
痛感被人戏弄的小儿子开车到派出所报案后。也有两个乡下警察拎着手铐到村里转了转。可这案子一直未破。不但没破,甚至那两个穿着笔挺新式警服的家伙,到村里吃吃喝喝之后。竟连一点头绪都没理出,更别说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人人心里都清楚。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儿。平时连眼生的猫狗都见不着,这案子肯定是村里人干的,能坏了一锅汤的,不就是那么一粒老鼠屎吗?可谁也拿不出证据来,法律可是最讲证据的。
也有人压着嗓门。用怀疑神宝的口吻。跟五婶提过这事。五婶总是收起温和的脸色,严肃地说:“乡里乡亲的,千万别瞎猜,冤枉了人多不好!”不过。她也打算将来一定要找机会警告一下神宝。可不能让这孩子越走越远。
话说回来,神宝到集上接化肥的日子。各村各寨的人也都忙着去买肥料。到处都有人买了种类差不多的肥料拉着——大车小车。挤挤挨挨: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在这把人忙得连裤子穿反了都不晓得的季节,谁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买了或拉着些啥?结果,警察只好无奈地安慰五婶及她家小儿子说,这算是幸运的了,要在城里,没准几个孩子早已往坏人的账户上打了不少钱。那吃亏更大。
警察的话似乎很有道理。这让小儿子立刻想到老娘可不能没有手机。于是,他又迅速开车跑了趟集上,很有孝心的样子,专程给五婶买了个新手机。还买了个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套,以此解决人机容易分离的安全问题。
都说人生如梦,仿佛一哆嗦,中秋节都过去好多天了。今年的中秋是星期一,单位放假一天。五婶家的小儿子却在周五晚上就到了家,他利用周末和假日打卖了核桃。付了劳务费,顺带陪母亲过了节。
中秋一过,山村立马迎来了割稻谷、收玉米的大好时节。可惜却碰上了秋雨绵绵的鬼天气,地里的玉米棒子和来不及收割的稻穗上,都已长出了白绿白绿的嫩芽。由于只有一个人在家,五婶已不大面积种粮,这反倒省了不少愁烦。这天,从泥水里收工回来,天已黑了。五婶觉得浑身发冷,十分疲惫,一点也不想做饭吃,便提着换脚鞋,来到嗅不到一点人味、令人不大愉快的清冷的厨房中,拎起水壶往脸盆里倒了些开水(连日阴雨,太阳能放假了),把那张通了个洞、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放进去浸湿,热乎乎地擦了把脸,接着胡乱洗了洗脚,就从米柜里翻出孩子们带回来的一盒火腿月饼。在这个人人都忙着挣钱的时代,有时两三天不用说一句话的五婶,像给孩子洗澡前脱衣服那样,嘴里含混地叨叨着什么。一层层剥去了月饼的精美包装。明明看见那脆生生的月饼表皮,长出了浓密的长长的青毛。五婶却把它想象成本县的杉阳霉豆腐上能生吃的白毛,依旧大口吃下。吃了两个,把水壶里余下的开水全倒了喝下去,用手背揩揩嘴角,觉得也没什么怪味,还挺香,五婶就从口中卸下两块洁白整齐而又壮实的假牙。用水冲了冲,便关了厨房的灯和门,摸黑斜过院心,登上三级台阶。来到正房靠东边的卧室,把它放进床头柜上一个用红字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白瓷口缸里。然后。脱了满是潮湿味和汗馊味的外衣外裤。晾在床脚的一条木靠椅上。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倒头睡去。
半夜里,五婶突然难受得醒了过来,心窝里像有几百条冰凉而又活蹦乱跳的蛇在蠕动。它们仿佛是战场上一群被围困的士兵。全都找准了五婶的嗓子眼为突破口,准备一起往外突围。五婶挣扎着伸手拉亮了床头像个小干葫芦的昏黄电灯,心里随之涌起一阵委屈。可她不怪这自己舍不得吃老留着的月饼,只是痛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是啊,她宁肯把自己鲜红的心,活生生地吐到床边的水泥地皮上,也不愿糟蹋了儿女们的心意。于是,她一再强忍着,用自己虚弱的肠胃。抵抗某种难以忍受的翻江倒海的内部力量。这时,五婶的神经末梢突然闪过一个不争气的念头:自从知书识礼。在村里当小学教员的孩子他爹因车祸去世之后。一个乡下妇人的心,再没人能懂哕!一切似乎跟自己这身干瘪的肉一样,早已变得一钱不值,可丢可弃……唉,算啦,都这份年纪了,还想那么多干嘛?不是自己要执意留在山上的吗?还是起来烧水。弄碗盐糖开水喝下去,接着往后“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谁曾想,一立身子,五婶的大脑霎时空白,两片薄薄的嘴唇无意识地拉扯成了一个丰满而椭圆的深洞,里面站着几颗残缺不齐的黑黄色的牙根。像是要发疯地咬什么东西一口似的,嘴巴却根本无法合拢。伴随一阵从胃里涌到全身以至指尖的痉挛和酸楚。“哇”的一声。一股粘稠腐臭的粥状物,稀里糊涂地喷洒到了地上。躲在床底的一只老鼠。被这特别怪异的响动,惊吓得离开了藏身之所。急速如鬼魅般唰唰窜上房梁,消失在楼板与土墙接触的某个昏暗处。此时,挂着布帘子的玻璃窗外黢黑如墨,感觉不到有风走过,亦没有雷声,也不扯闪电。飘了几天的雨,停了下来,鼓面般的屋顶终于避开了万千雨丝的小棒槌地捶打。安静的农家院子里,除了几只鸡在屋檐下偶尔发出细微如梦呓的啁啾,连那条老黄狗都孤零零地睡死过去了。虽然可以想见它的肚腹仍一张一缩颇具规律地运动,维持着一把老骨头的体温,却看不到,也听不见它的存在。此时,没人能给五婶打碗水漱漱口,或轻柔地在她多骨少肉的后背上拍一拍,或为她理一理耷拉到嘴角上沾染了些口水的那缕灰白的头发。她自己甚至腾不出手来,揩一下憋得满脸都是的眼泪。
突然,“嘭”的一声,一团黑影从半人多高的床上重重摔到了地上,其中还伴有隐约的“咔嚓”之声。
“哎——哟……”当有气无力的五婶再次爬上床沿,准备用口腔进行第二轮喷射时,杵在床边的手一软,她立马一个倒栽钟砸向床下。与此同时,她那不太通畅的嗓子眼里肆无忌惮地发出了惊恐和无奈的痛苦呻吟。
在摔向地面的刹那间,五婶寂静的耳孔里好似炸响了一声惊雷,这使得她的身体在落地时,仍保持着惊悸的紧缩状态。可这种充满自我保护意识的肌肉收缩,并没能在当下避免一场灾难的发生。这一跤摔得可不轻,五婶感到右半边身子,整个儿已不再是自己的了。那种锥心的疼痛,既像身上戳了无法挑出的长刺,又好像很遥远,反正倒在自己吐出的那摊又臭又粘的污秽之物上,五婶老半天都动弹不得。呼吸短促。浑身难受得没法说了。唯一的好处是肠胃被摔得镇静下来,不再闹腾,就好像它们的闹腾。是专为五婶摔这跤而准备的。这会,五婶突然觉得再小的屋子,只要是一个人住,就会显得空旷和寂寞。比如现在,她感到散发着浓烈霉腐气味的卧室。已经膨胀得跟整个宇宙一样大了,自己那些颇为成器的子女,全像是天上清冷的星光,星星点点,模糊而又遥不可及。只有稍显英俊的孩子他爹,才活灵活现地站在近旁,暖暖地冲自己笑。却不伸手从地上拉她一把——这个死鬼。真是讨厌!她甚至觉得。子女们所生活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全是长到大山之外的野菌子,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孤零零的,只不过趴在它身上讨生活的人,浑然不觉罢了。他们反而认为,那一个个城市加在一起,就是整个温暖幸福的世界。这多荒唐!世界有那么狭窄吗?难怪城里人的心眼老小……她也想到了给孩子们打电话,可这深更半夜的,会吓着他们的,何况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忍忍吧!此时,五婶的思维超乎寻常地清醒。她觉得,自己摔了一跤,就把村里的亲友吵醒,太不地道,一切等天亮再说。
不知不觉中,五婶在坚硬冰凉的水泥地皮上昏睡过去。当她从沟沟坎坎布满皱纹的脸上,使劲睁开那双此时已显得浑浊而又无精打采的大眼睛,就看到窗外已天光大明。但可以肯定,时辰尚早,太阳还没将美丽的金丝线抛洒进山谷。这时,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洪水般涌入五婶的大脑。她想自己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要不几天都不会有人知道。于是,身上像灌了铅一样冰冷沉重的她,一点点努力缩拢麻木的双脚,然后用左手撑住地面,先晃晃悠悠地蹲起来。喘息片刻,再扶着床沿慢慢起身。翻出一套干净衣服,艰难地套上。又摸出枕下的手机和钥匙挂上脖子。这才踢踏着一双紫毛线钩织的拖鞋,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当五婶弓着腰,吃力地拖着脚步迈下正房的那三级台阶,径直穿过湿漉漉干净整洁。因四周有许多高矮参差的花草树木点缀。而丝毫也不显得空旷的水泥院坝,用力拔出插销,拉开一扇南向的朱红色铁大门,准备外出找人求助的刹那间,她胸中一堵,眼前一黑,嘴里的一口气吸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像是放碟片时。突然卡机。生动着的温暖画面立马僵直了。她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周围熟悉的环境,就软绵绵地瘫了下去,脸歪向大路,靠着那扇已经拉开的门坐着。除了说不出口的憋闷,五婶连一丁点恐惧的思绪都没产生。
恰在此时,神宝见天晴了。便闲极无聊地打五婶家门外的大路上逛过来。见五婶大清早伸着双脚,把满是茧花、骨节突出而粗大的双手,像两条瘪口袋似的耷拉在身体两侧的地上,他慌忙跑上前唤了两声。不见出气,便弯腰用那只掏过五婶衣袋的手,灵巧地探到她鼻孔前摸了摸鼻息。这一摸不打紧,五婶竟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一看是神宝,便气若游丝地说:“神宝老侄。你拿了我的东西我不计较,快叫人送我去医院!”神宝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双脚像踩到麻蛇那样先软下去再惊悚地反弹上来。小白兔撞上了大灰狼似的。一个转身就撒腿跑得没了踪影。没几分钟,他已带着一群男女,朝五婶家院子这边匆匆赶来。
见五婶睁着眼已死在自家大门口。胆大的妇女为她抹下了上眼皮,阖上了下巴。使她的面部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与平静。然后,大伙七手八脚地将她轻飘飘的尸体抬进开着门的屋去,趁着尚存的韧性,直挺挺地放倒在那张老旧的大木床上,并严严实实地盖上了被子。这时,大伙才发现,五婶已骨瘦如柴,形同衣架。
家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卧在檐下的老黄狗终于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张了张嘴,好像要吠两声表明自己的存在和不满。却又识趣而闷声不响地走到一个妨碍不到别人的角落里去。完全放弃了这种表达的权利。
有人提议,先报案,因为看五婶的样子,不像是正常死亡。于是,立即有人拨打了110。接着,又有人说,得赶紧通知死者家属。可有谁知道他们的电话呢?见没人出声,神宝便在一旁机灵地说,五婶不是挂着个手机吗?那上头肯定有她几个子女的电话号码。这一提醒,一位女性长者便伸手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子,搂住五婶的头。从她一动不动的前胸,取下一串贼亮的钥匙和一部猩红色的手机,并将手机递给神宝。神宝故作镇静地展开翻盖,就见屏幕上方标记着的电量还很充足。翻开电话薄,里面还是那几个不多的号码,老大、老二、老三、阿华、树荣,非常简练。神宝心里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隐隐作疼和烦乱起来。
“先给谁打?”一向精明的神宝使劲向右边甩了甩耷拉在眉头的黑发,想让自己清醒清醒,保持冷静,却仍十分茫然地问。他还无意识地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摸了摸高耸的鼻头,好像是忍受不了房间里的怪味儿。
“先打给她家大姑娘,然后由她通知其他亲属。”这时,闻讯赶来的社长拿出指挥千军万马也游刃有余的气度,沉稳地说。
很快,大伙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这说明不但电话还有电。而且里面还有话费。可惜,手机还活着,它的主人却已渐渐坚硬……
几个子女相继赶回了家。一番悲痛后,他们请求县公安局来的法医把五婶的身子剖开。然后又用针线缝湿麻袋那样缝拢。尸检结果为:摔伤。右肩胛骨骨折,右肋骨骨折3根。死亡原因是肋骨断裂后,骨刺穿破肺叶,导致人体失血和窒息。
看着床前那摊靠臭味吸引来几只苍蝇的呕吐物。小儿子再次提请法医做个化验。看五婶是不是事先被人下了毒。
两天后,他接到电话:死者生前仅只食用了霉变月饼,绝不致命。
在这之前,儿女们都已在厨房里看到过母亲剥下的月饼包装和吃剩的几枚。于是,听到这句答复,已按风俗剃了光头,仍旧穿着从不离身的西装的小儿子,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悔恨和眼中的泪水。他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快步从院心走近檐下的台阶。并一步跨过了三级。“扑通”跪在堂屋里母亲的灵柩前,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从胸腔里进出一阵狂飙:“妈——,妈——啊!是儿对不住您啊……”这一声声吼,犹如晴天霹雳,瞬时镇住了所有在场的人。他们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或扭过腰,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五婶家小儿子。并有心肠柔软的男女,跟着在这人声鼎沸、香烛燃烧的气味熏人的空气中。洒了一场令人揪心的冬日泪雨。
由几个道士主持,10多个吃斋念佛的老斋太做助手的豪华隆重的丧礼。在全村人都听得到的鼓锣声中,白天黑夜地热闹了5天。之后,对此一无所知的五婶及其棺木。像一粒因发霉而永远也不会发芽开花的黑色葵花籽那样,被埋入了土里。与此同时,那张承接了无数快乐与苦难,被亲属视为不详的老木床,也被扔到大门外的坡地里,一把火烧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伙始终不明白那个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神宝。为什么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不但人勤劳了,言行举止也都规规矩矩,一副知书识礼的样子。对此,他们惟一能做出的解释是:“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儿多了。人也就收心收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