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和鱼的秘密

辛夷

3月18日

你不知道班里的同学都对我退避三舍，你不知道我有着多么严重的自闭情结，你也不知道，我的脾气多么惹人讨厌。当然，我原谅了你的莽撞和自作聪明。因为你不知道这些，就如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每天有多少座城市在下雨一样合理。

转学后的第一堂外语课，你就像魔术师一样，从狭窄的裤兜里掏出了一个宽屏的PSP游戏机。

你指着游戏机上的英文问我：“知道是什么牌子吗？”我摇头。你目瞪口呆，说：“不会吧？真的不知道？看清楚了，SONY，这你都不知道？”

这次，我连摇头都省略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黑板。结果，就因为21世纪的我不知道这个英文牌子，你就硬给我取了个特别有历史意义的绰号——元谋人。

我知道元谋人生活的年代，那是遥远的170万年前。

后来，有人告诉你我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你不但没心生畏怯，还经常有意无意地逗我说话。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鼻子很灵。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告诉你，我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就能闻到你早上擦过的唇膏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和你说了高三生涯的第一句话。我斥责你：“不要每天都擦草莓味的唇膏行不行？你只有一支唇膏吗？”

结果，因为我的这句话，你和前排的四眼田鸡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你将满嘴的煎饼果子都喷到了他的头上。你一边帮他梳理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嚷嚷着：“哇，你头顶上有好大一块疤，那儿没长丁点儿头发！”班上的同学被你逗得前仰后合。当然，我也笑了，那是我17岁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6月21日

期末考试，你考了全班第一。站在讲台上发言的你，忽然让我觉得无比高大。虽然你的身高只有一米六。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叫秦雨天。

暑假，我独自躺在卧室里看电视，不知你从哪儿弄来的号码，竟打来电话：“元谋人，你出来吧，大伙儿都在等你呢！”我去了，我虽然自闭，但也不愿扫大伙儿的兴。你们叫我了，说明在你们心里还有我这么个人，我还是有些高兴的。

结果，我只看到你一个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异性同学单独逛街。你对我说：“你每天都不说话，得想个办法改变改变。”说着你在马路旁的公用电话上按下了几个数字，然后将电话递给我。我刚把听筒凑在耳边，对面就有人问：“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说没有。他又问我有什么事，我接着说没有。片刻后，对方喘了口气，然后……可想而知。我不知所以，怒气冲冲地和那人吵了半天，还喋喋不休地重复电话不是我打的。我这才知道，这电话并不是什么好朋友的，而是110报警电话。

秦雨天，你知道吗？自从15岁之后，我就再没说过那么多话。

新学期第一堂语文课，老师布置作业，让抄写新教的古文5遍。

我伏在台灯下，一觉睡到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的作业还没开始做。于是就睡眼惺忪地捏着钢笔，乱画一通。接到分发下来的作业本时，你正向我滔滔不绝地灌输江湖义气的概念。我说：“你那么喜欢讲义气，那你先把我的事情搞定吧！”

你翻开作业本一看，顿时哑口无言。语文老师用红笔在末尾批注了两个振奋人心的字——重做。你不知道我偷偷乐坏了，庆幸自己捡到了个大便宜。岂料第二天，我竟被叫到了办公室。正当我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时，班主任将我的作业本扔了过来。我这才知道，你竟然在语文老师的批注后加了另外两个字——不做。

因为你的恶作剧，一向低调的我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批评。我的坏脾气促使我将你的语文课本烧毁，并将灰烬一片不漏地放进你的白色背包里。

从此，我们陷入了不可解的僵局。

你从原来的座位上搬离，进入了全班最好的贵宾区。我悄悄算过，我们真正的友谊，仅仅维持了185天。

1月1日

我重新回到孤独的世界。一个人上课，放学，吃早餐，无所事事。我看到你和贵宾区的高才生们聊得火热，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怅惘。我暗笑自己，这有什么值得伤怀的呢？不就是一个秦雨天吗？那么多孤独的日子我都过来了，难道还怕剩下的那些时光？

事实上，我的确无法适应现在的生活。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会忽然想起你的面容。偶尔，手握着听筒，按下你的号码后，却又忍不住在嘟嘟声传来之前匆匆挂断。

我想，我有点儿喜欢你。可这句话，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元旦联欢会上，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抽签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晚上8点45分，我被抽进了人群中央。

去年跟你吵架的四眼田鸡在人群中上串下跳：“嘿，大家都知道你有自闭症。那么请问，自闭症先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人群中忽然一阵躁动。我该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场合中，我是不是应该勇敢一点儿，大声说出你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真正勇敢过，包括今天。我觉得此时自己窘迫得有些丢人现眼。最后，是你站出来替我解了围。你说：“既然他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又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人呢？”

秦雨天，你错了。自闭的人，往往更加懂得如何酝酿心中的情感。

6月25日

听说，你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终于可以凭借这个小小的理由，给你送上一张草莓味的贺卡了。这张小小的贺卡，也终于使我们冰释前嫌。你在收到卡片的当天下午就嚷嚷开了，那么多人送卡片，只有我只字未写。我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不言，才是最真的心。只可惜，你不明白这句话中的隐喻。

晚上，我参加了你组织的party。狂欢过后，我送你回家。临近你家的路口，你转身问我：“你知道海水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我笑笑，用一本正经的态度告诉你：“海水之所以是蓝色的，第一，因为阳光无法照到五千米以下的海域，那里永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第二，因为阳光进入海面，会经过无数次折射……”

没等我说完，你就笑了，你说我傻，说海水之所以是蓝色的，都是因为鱼。无数的鱼生活在海里，它们每天都说同样一个咒语：blue，blue，blue……这些千年不变的咒语，使全世界的海水慢慢变成了蓝色。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想问你，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每天都念她的名字，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像海洋接纳鱼儿一般，让你住进她的心里，且变成你梦里的颜色？

我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是自由的鱼。像你这样成绩优异天真无邪的女孩，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前途暗淡注定落榜的自闭小子呢？

我不打算送你，因为我知道，在另一个繁华的城市里，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

这本日记，我已无法再写下去。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卡片里的秘密。寻思了半夜，我还是决定将它埋葬在夏天的阳光里。

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撕开卡片的外层，看到内里，那你一定会读懂一个自闭少年的心。

我想，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了。

此刻，乌云像一面悲伤的旗帜，隐匿在我们的离别之后。窗外，是迷蒙的汽车与行人。匆匆而过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思念为何物。正如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想念，就像这世界每天都有座城市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