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遥想辜鸿铭

2013-04-29

记者观察 2013年5期
关键词:辜鸿铭西方人思想

看到那两本书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了,他们很赫然地摆在一个特别的新书架上,那位装扮怪异的老者默默地立在那里,似乎叫人无法绕过的样子。但每次到图书馆都是为了查资料,只是匆匆地瞥上一眼。这次是属于没有目的的闲看,随便翻翻,于是禁不住就走到了他个跟前。因为我觉得这位印在封面上的穿清服的学人摆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景儿”,与中国人常说的“西洋景”相对称的一种,叫什么呢,不好说,但确实有意味,叫人有些忍俊不禁。

从不同的角度看中西方文化,辜鸿铭是一个最有意思的例证。几年前,这位奇怪的保皇党人在中国一下子热了起来,几乎像一阵旋风,一夜间家喻户晓。这和80年代人们怀念赞美五四的激进主义者、抨击保守主义势力相比,是多么戏剧性的反差。这似乎让人相信,文化就是这样,风水轮回,激进主义过了时,保守主义就又来了。文化的拉锯在20世纪的中国像一场场战争,虽不见刀光剑影,也堪称翻云覆雨。文化人正是在这样的翻覆和热闹中成了名,大凡沾点激进主义或者保守主义的,都差不多被写进了思想史,而那些非左非右的骑墙与中庸者,虽往往正确,却大都慢慢地被遗忘了。从五四到当代,其经验差不多只有一条:越极端,出名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免不了让人感到悲哀又兴奋一一“文化”竟是如此垂青这些曾经可笑的偏激者,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但报偿却更为可观。只难为了那些四平八稳的学术,看起来不偏不倚,但永远热不起来,更不会成为思想的潮流。

大约这也成了一种规律,“思想”这东西根本上是偏激的,没有偏激也就没有思想,只有智慧才经常是中庸的——当然,我说的不是庄子式的那种形而上学的哲学智慧,而是世俗化了的东西,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世故圆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等等。辜鸿铭偏激得迂腐,近乎于一个偏执狂,可托尔斯泰却不嘲笑他,毛姆、勃兰兑斯也不嘲笑他,还把他引为同道、知音、思想的先贤。

可见偏激本身并不是问题,鲁迅是偏激的,五四时期的陈独秀、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哪一个不是偏激的?甚至毛泽东也是偏激的,毕生偏激。不偏激的人几乎都没有在思想的历史上刻下自己的痕迹,这差不多已是一个定理。历史上也是这样,有些人也很有影响,但却没有留下他思想的足迹,因为他的那些东西大都只是一些可以“用”的、为美学家李泽厚所说的那个“实用理性”的东西,在中国文化中实际上更接近于“智性”的精神活动。而思想这东西,常常是不能直接来“用”的,是一些“无用”的东西。有一些是属于“中间”的,像《孙子兵法》,人们通常会觉得它是可以“实用”的“智囊”,但是这样一用,就觉得它只是“三十六计”,计谋或伎俩而已。实际上其中的很多东西只能作为思想,而无法作为计谋来用,否则何以会有既“熟读兵书”却又偏打败仗的马谡之流?人言“善易者不占”,可见善思者常常不过是“玩虚的”罢了。照本宣科者必然要吃败仗,真正的善用者常常是从整体、从“虚”的角度来理解的,这反而更接近了思想本身。

思想是如何生产的?这是个问题。思想的出现需要某种“势能”,首先要把一个人整个倾斜起来,才会有势;有了势,能和力才会产生。就像辜鸿铭,还要倾力赞美那位几乎是万人唾骂的误国误民的慈禧,还有末世的隆裕太后,甚至他还叫人匪夷所思地引用歌德的诗,来赞美隆裕的“仁慈、善良和坚贞”,在辛亥巨变之时,他不是欢呼民族的新生,反而是祈望着“帝国那四万万沉默的人民奋起进击,坚决反对并制止这场愚蠢而疯狂的革命……”他甚至还赞美中国的纳妾制度,认为这比起欧洲人的男女生活方式来,不仅“更少自私和不道德”,而且还附有“牺牲”的精神……几乎叫人喷出饭来。

照我们通常的观点,这个人显然已不仅仅是“反动”,还堪称是顽固透顶、愚昧至极。然而我们终究还可以换一个理解的角度,因为辜鸿铭不是一个官员,他不是待在政府的衙门里,也不是住在乡绅的豪宅中,而是在北大的知识分子堆里,在一个激进的反对一切传统文化的时代声浪里。因此就不能简单地认为他是一个愚者,而必须承认他同时还是一个勇者。他是用自己的勇气,而不是借助于某种外在的权力来赞美传统,因此这不仅仅是他的个人权利,而且还是一种勇敢的特立独行。

思想其实就是这样产生的。只有偏执至此,思想之水流才奔涌而出。大凡思想其实与所谓愚昧的谬论常常是一步之遥,思想本身或许并不伟大,也不能在它出现的片刻被印证为真理。相反,真正的思想可能是以愚昧的形式出现的——在它出现的时刻,它是以被压制、被丑化和被排挤的面目出现的,而时间的变化却将重新赋予它新的意义。就像孔子在他自己的时代屡受挫折,几落得丧家犬的惨淡,可时间却将他变成了大成至圣的“文宣王”。时间会点石成金,时间会化腐朽为神奇,推进和承载起戏剧般的人生和历史,时间才是这戏剧的真正的主角。因此,此刻的愚蠢之极,将会孕育着下一刻思想的光芒四射,反之亦然。因为思想就是山,看水流如何来流过,只有智慧才是随波逐流的,思想永远固执得像山。故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也。

其实也只有在欧洲的人文氛围里,才会产生出辜鸿铭这样的怪杰:身居欧陆,受到其人文思想的熏陶教养,却毫不留情地猛烈抨击欧洲的文明,激赏中国的传统。也正是这样的勇敢,他才得到了西方人的瞩目与尊崇,这很怪,但却很有意思。

在我看到的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的两种辜氏文集里,基本上把辜氏有影响的著作收全了,一本是《中国人的精神》,一套是上、下两卷本的《辜鸿铭文集》。前一本我早就读过,1996年此书热销之初我就买了,草草翻阅一遍,想来多半是出于好奇。读书的感觉则是从好奇到“好笑”,颇有忍俊不禁之感。那时我对此人的印象,基本上是一个堂吉诃德,在以激进主义为救国之道、甚至为书生之德的20世纪里,他不啻一个挡车的螳螂。当然,是一个不仅可笑、而且还有些可畏可敬的螳螂。毕竟在那不可遏止的钢铁之轨上举起自己瘦弱的幻觉之螯,至少是一个勇士,一个愚蠢的勇士。因为人们须知道,他是以十数载游学欧陆的渊博的现代知识和生活背景来反对这一切的,他才是所谓西方文化的谙熟者,这就注定了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螳螂。

其实思想之蠢和勇士之蠢本出一辙。

历史是不可以作假设的,没有人可以在历史的事实之外印证另一种设想。有人说,假如没有辛亥巨变会怎样怎样,可是谁能证明会怎样怎样呢?反过来说,谁又能证明不会怎样怎样呢?这就是历史。从这个角度说,辜鸿铭是不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呢?他的思想除了显示出愚蠢的一面,其合理之处还没有得到什么有力的反证。在西方人发明了现代的工业文明之后,在他们踏上了轰轰隆隆前行的时间列车的时候,东方就注定了是要失意的。因为我们中国人在几千年里,从未把时间理解成一种前行的东西,“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时间何曾有过“先进”与“落后”之分?历史何曾有过“未来”一定要战胜“过去”之说?如果没有这种强力的逻辑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他们会一直按照原来的那种古老的习惯生存下去,贫穷的牧歌,荒凉的田园,“从来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

时间,或者历史,它们同思想之间构成了这样一种关系:在一段时间里看一种思想,它会显得很愚蠢,但在更长的一段时间和历史中看它,它可能就显得很了不起。否则施宾格勒何以会预言“西方的没落”呢?可见思想这东西是不会轻易“落后”的,几千年了,庄子和老子、孔子和孟子,他们的思想“落后”了吗?我们所说的现代化是来自西方的一个东西,然而这个“现代”的文明,不是已经把地球搞得千疮百孔了吗?当终有一天,这文明要将一个好端端的地球毁灭的时候,人们终还会想起这个人:辜鸿铭,谁能说他是没有道理的呢?

但那种“想起”实在已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正是人类小智慧掩盖不住的愚蠢,小喜剧扭转不了的大悲剧。当然,这些说到底都还太远,先得乐且乐吧——我其实更欣赏辜鸿铭的一身“打扮”。有时候思想的“表态”可能是相对容易的,然而要想坚持一种打扮却很难。固然中国历史上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戏剧性翻转,辜鸿铭也有“遗老”的固执,可他毕竟是在穿洋服的世界里长大,是在西方的一切都成为另一种时尚的环境里留着这身打扮的,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在新青年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这身打扮显然需要更多的信念、勇气和执著。我想象着他漫游在欧洲大地上的情景,他穿着洋服,戴着礼帽,喝着牛奶,吃着面包,但认同的却是遥远东方的那个文化,这是骨子里的一种东西,你当然可以将之理解为一种特别的高贵,也可以视为是一种特别的“贱”。但辜鸿铭的确没有像林语堂说的那样,在中国是一个坚定的持西方文化立场者,在西方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他是始终如一的,这很难能可贵。

但辜鸿铭的“东方”和西方人的“东方想象”一样,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存在于幻觉之中的。他的一个著名的论断,是拿英、法、德、美四个主要的西方民族同中国人来比,他用了三个高度概括的词,“deep”——深沉、“broad”——博大、“simple”一一淳朴,来集中地概括这几个民族的特点,他说,这些民族要想真正理解中国人和中国的文化是困难的,因为他们都有着不可弥补的缺陷:美国人博大、淳朴,但不深沉;英国人深沉、淳朴,但不博大;德国人深沉、博大,却不淳朴。只有法国人,他们才能最接近于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明,因为他们有一个特殊的精神气质,即“delicacy”——灵敏,这是真正伟大的文明才具有的一种特质,中国人不独具备了前三者,而且更具备了第四者,真正具备这四者的,只有中国和希腊古代的文明。法国人虽然具备了灵敏,但却不及德国人的深沉、美国人的博大、英国人的淳朴。

这个论断可谓有意思,它至少符合中国人的认识论习惯——讲究“悟”和“意会”,至于深沉、博大、淳朴和灵敏的具体内涵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去捉摸好了。这是不是另一种表现形式的“弱国情结”呢?设想,如果一个西方人在中国这样演讲,说他们如何如何具备着各种无与伦比的优点,而中国人缺这少那得,我们中国的同胞们还能否有容忍的胸怀,恐怕就难说了。好在这是在西方,西方人再不博大,但却还能够容忍甚至推崇他这样的学说。

其实有一点,我认为他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中国人确实在认识方法上比西方人丰富,或者也可以说,中国人更加“复杂”一一说深沉和灵敏云云倒不如说复杂,甚至更直接说是“狡猾”。中国人论狡猾,那在世界上恐怕是没得比的。因为过分的狡猾,中国人的身体慢慢“退化”了,但对生命的认识程度却不免更深些,也因此会对格外“憨厚”、相对比较诚实的西方人有一种“轻蔑”。这很接近鲁迅所批判过的阿Q精神,差不多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精神本能。但想到辜鸿铭置身欧洲的文化强势的压迫之中,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可贵的民族自强精神的体现。而且,因为他一直生长于海外的文化环境中,他身上就更少些中国文化的尘垢,少些中国人的狡猾、狡诈、狡黠、狡狯……他的论断也就更值得我肯定和尊敬。

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思想“相对主义论”者,以此来肯定辜鸿铭。相反,我一直推崇着鲁迅式的民族批判立场,但我相信真正的思想并非只有一种,“真理”只不过是人的一种解释和“价值判断”。我相信换一个角度看辜鸿铭时,他的道理就会显现出来。即便是我反对这种道理,那也还有必须尊敬的,那就是他的勇气——其实,对我们民族来说,即便是我们具有辜鸿铭所说的那四种了不起的美德,那也还是有欠缺的,就是——“对不同于自己的思想的宽容”。

摘自张清华《海德堡笔记》

猜你喜欢

辜鸿铭西方人思想
传统文化卫道士辜鸿铭
思想之光照耀奋进之路
思想与“剑”
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思想永远不能丢
“思想是什么”
困于密室中的西方人
辜鸿铭:被小丑化的国学大师
辜鸿铭戏弄袁世凯
浅谈西方人绘画中的东方人物形象变迁
亭台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