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魏

艾先立

自然与人

这是现代社会又一幕悲喜剧。

它以惊喜开场，以沮丧结束。没有人深究其中蕴含的内在原因，包括肩负某种责任的专业人士。所以类似的情形还会以不同情节重复上演。

一切都源于在棺木中发现的“珍宝”——

土生土长的湖南汨罗伢子文杰靠一台“三一”重工的挖掘机养家致富，不管是挖坑填槽，还是开沟挑渠，每接一个活儿，都够他忙上十天半月的。汨罗是古代楚国遗迹密集之地，每次的土方活儿都能让文杰或多或少有一点收获。他存了不少的铜钱铜镜和叫不上名的玉件饰物。这种工钱之外的斩获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休息时他都会跳下驾驶室，仔细打量一番挖出的泥土，看看有没有可能值钱的物件。必要时他会凑上前去，捡起来细致辨识。

最近，有一建筑工地的承包商叫他出车帮助回填一处墓穴，一颗头骨骷髅上竟长有一大柄蘑菇一样的东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有人惊叫着把它抛入附近的草丛中。文杰走近看了一眼，没有特别在意。

寻回来的“宝贝”

文杰的父亲老文自幼喜欢中医，会背《汤头歌》和《药性赋》，偶尔也给亲友乡邻把把脉，开个方子，一年半载的也有痊愈的患者上门送些腊肉芝麻类礼物的作为答谢。送礼的人走后，老文总会喜形于色地美上几天，那样子就像抓了头彩。

文杰回家吃饭时讲述了工地上发现的怪东西，父亲闻听惊喜不已，手里的碗筷险些掉在地上：“可能是阿魏，是宝贝啊！”由于过分激动，老文把嘴里嚼着的饭喷出老远……

原来，中国民间中医郎中认为，阿魏是珍宝级的中药材，超过牛黄和麝香，是可遇不可求的超级宝贝，就是流传有序的中医世家，几百年内也不见得有人有幸目睹它的真容。具有中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句谚语：“黄芩无假，阿魏无真”。这是说黄芩和阿魏虽然都是中药材，不过黄芩遍地都是，非常便宜，所以在药材行里买黄芩不会买到假货。可阿魏就不同了，阿魏是一种极其名贵的中药，买到真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南国坊间赋予阿魏更多神秘色彩，说它不仅是长在陈年棺木中，而且死者一定是未婚女子，该女子生前还有连续服用名贵滋补品的经历——这些条件都具备了，收敛她的棺木材质和密封性绝对之好，经年累月之后，在她腐朽的头骨上才有可能长出神奇的阿魏。

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文杰撒脚如飞地跑回工地，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名为阿魏的东西。按照老文的授意，他小心翼翼地以一块用水淋湿的红布包严，再用几层柔软的塑料薄膜裹好，返回交与父亲保管。

不知如何是好

宝贝拿回来后，老文既惊喜又忐忑，喜的是天大的好事突然降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安的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如何保存、怎样处置？闹不好猫咬尿泡——空欢喜。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他决定先妥善保存，并叮嘱家人严守机密，不得泄露半点口风。一旦让公家人发现了，有可能被没收上缴。他说类似事情司空见惯，就是你长出十张嘴，也没有地方去说理。

去年，四川彭州市通济镇麻柳村农民吴高亮在自家承包地中，发现罕见巨大乌木，价值数百万，谁见了都会眼红。一个月后，吴高亮开始发掘，没想到半路杀出当地政府，称乌木属于国有。中国民法未明确先占制度，导致所有人不明或无所有人的无主物，当发生官民争夺时，其所有权往往都指向国家。一块木头，没那么值钱时，农民可以拿回家当柴烧；值钱了，政府说，这是国家的，让你干瞪眼没办法。

遗憾的是，穷人出门被金砖绊倒的消息原来是不可能不走漏的。原因是穷人的心胸小，放不下那么大的好事，他们的心在很多时候管不住嘴。

老文自然也不例外，想一夜才决定将宝贝藏在自己的一栋空房里。从小心藏好东西后，他几乎每隔两三个小时，便无法抑制血管里膨胀的喜悦，忐忑不安地走进藏宝的木箱，打开看一下东西还在不在。令他不安的是，这个原本像香菇一样具有肉感的阿魏，不到几天的光景便蒸发了不少的水分，从柔柔的肉感变成了摸在棉布上的感觉。

在第四天时，老文实在忍不住了，便向一位来串门的亲戚透露了自己得到中药珍宝——阿魏的事情。消息很快惊动了附近的乡邻，前来开眼探宝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怀有购买意向的有钱人，当然都被老文婉言谢绝。

让老文最为难的一次是，一位肺癌晚期的患者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文家，见到老文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老文救命。他们愿花5万元买下阿魏，因为他们坚信可遇不可求的灵药阿魏，是起死回生的最后希望。

5万元对老文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他行医一辈子可能也赚不到这个数目啊。望着牛皮纸袋里厚厚一摞钞票，老文的胸腔不禁砰然作响。但说不清是占有欲还是期盼更大的价码，他竟没怎么犹豫，就以“人命关天”为由，婉拒了患者的请求。为求心安，他执意挽留他们在自己家吃了一顿饭，还特意嘱咐老伴多加两个菜。

送走求购者，老文发现手里的阿魏又缩小一圈，他茫然失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从阿魏看被扭曲的中医药

阿魏究竟是什么，真像老文他们认为的那么神么？死人的嘴里真的能长出神奇灵药吗？

其实阿魏是一种多年生一次性开花植物，阿魏胶具有药用价值，是治疗风湿性关节炎、胃病的良药，民族医药中使用较多。早在唐代医书中就有对阿魏的记载了，历代医书中也都记载了阿魏的药用价值。解放前新疆阿魏不为世人所知，国内制药用的阿魏胶全部从伊朗、阿富汗进口，1958年在全国中草药调查中人们发现新疆阿魏有20个品种，收入药典可作药用的有两种：新疆阿魏和阜康阿魏。新疆阿魏分布在伊宁县喀什乡拜什墩村一带。阿魏因具有刺鼻的臭味，又被称为臭阿魏，中亚人有用它伴以蜂蜜和淀粉制作鱼饵的传统，它良好的发散性，很快引得鱼虾聚拢而来。

既然药典有明确的记录，为何人们还听信旁门左道呢？难道鲁迅描写的人血馒头治痨病的现代迷信，今天仍在上演吗？答案是肯定的，其内在原因又是复杂的。仅棺木阿魏就有三种说法：其一是未婚女子生前服用大量人参、当归等补药，死后经年有可能在头部长出阿魏；其二是生前吸食鸦片者，死后有可能从口鼻生出阿魏；最后一种最恶心，陈年棺木中留存的尸水就是阿魏。

中医药自诞生那天起，其辉煌成就一直被亵渎恶搞所纠缠，使其无数次蒙受不白之冤。神农贤圣们几千年前就发现天体星辰的运行规律，并意识到大宇宙的规律必然影响到人体的小宇宙，于是建立了时间天体医药学的概念。故而，古代郎中诊脉开方前，一定要患者报上生辰时间，然后闭目计算，在了解你出生时令的气候特征，以及润燥、湿沥而导致的常见疾患，你健康的某些先天因素与特征便一目了然。接下来才会问患者表现出的病症，综合诊治。

中医这重要的计算，后来被占卦问卜者掠走，使博大精深的中医药，失去博大，唯留精深。后来为医者，勤勉不足，取巧有余，医术的深邃被日渐填埋，剩下只有问诊开方了。

当然，除此之外，农耕文明决定的思想意识的顽劣承袭也难辞其咎。50岁以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体验中医药离谱的经历。比如用童子尿做药引子，将熬过的中药渣洒在路面，让众人踩踏，将疾病带走等具有迷信色彩的老例。其实传统中药材，缺乏科学依据的品名多不胜数。这也正是冒牌阿魏骗人没商量的重要原因所在。

以建国后第一拨被废止禁用的中药人中白、人中黄和万年草为例，前者竟是懒散成性之人使用的木质尿桶上长年累月滋生的干尿碱，中医认为它具有清热降火、活血化瘀的作用；人中黄是三岁的童子大便以坛装之，埋地三尺，三年后取用，被认为具有清热、凉血和解毒之功效；最离谱的是万年草，它是老农戴的草帽经年累月后逐层脱落，紧贴头部的里层汗渍油泥越来越多，黄草帽完全变成了土褐色。这样的东西作为药材使用，既没有可靠的科学依据，又让人恶心，并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细菌感染。中药中类似情况还有很多，一些被曲解、被赋予离奇迷信色彩的东西，被荒唐懵懂地追捧使用了很多年，演绎了不胜枚举的人间悲喜剧。

这牵扯出一个令人百思不解的问题，在中国现当代史上对中医药的争论时强时弱，一直没有停止，最近一次是由一位老科学家和打假名人发起的，他们口诛笔伐，大声疾呼。遗憾的是，感情化与倾向性强的争论并不能让公众清楚认识到中医药存在的问题，为什么不用现实中的生动事例证明中医药的确存在某些不足，乃至糟粕呢？

鉴定结果

藏在文家的宝贝阿魏眼看着越来越小，像缺水的秧苗一样日渐枯萎，令老文如坐针毡，寝食不安。最后他心一横，走进了县城的国营药店，想以合适的价格卖给国家，这样既不会蒙受重大损失，还挣得脸面荣光。

说明来意后，药店的人一脸茫然，说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让他去省城的药材公司看看，也许人家识货。好在汨罗离长沙不太远，老文一咬牙登上了开向省城的长途车。

比在县城更让老文失望，不等述说完，人家就不耐烦地示意他离开。

最后还是儿子文杰脑子灵光，与本地的报社取得了联系，报社请来国家知名的药典专家刘秘书长。看过东西，专家当即表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阿魏，而是木腐菌之类的菌株，在南方潮湿的环境下，陈年棺椁朽木中极易生长出这种东西。

文氏父子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一定弄他个水落石出。于是他们又把东西拿到某大学的植物学金教授面前，希望他能给个准确的认定。

“它的学名叫树舌菇，是生在朽木上的东西。”看了人家的鉴定结果，老文还向金教授提出疑问，它明明是长在头骨上的啊！老文让儿子描述发现经过，可文杰却怎么也不敢肯定就是长在头骨上的，不是由棺木上转移到骷髅上的。

看着儿子憋得通红的脸庞，老文的心彻底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