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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外一篇)

2013-04-29江岸

东风文艺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超玉花堂哥

江岸

三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傍晚,王家柱回到家乡黄泥湾,站在自己家院子外,骤雨落地似的劈劈啪啪敲门。门里立即传来叭哒叭哒的拖鞋击打地面的声音。

黄泥湾男人把自己的女人叫屋里头,而女人呢,把男人叫外人。他知道,自己的屋里头孙玉花只要在家,一定会穿着拖鞋的。每次回来,门里首先传出的往往是活蹦乱跳的脚步声,后面跟着的是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那一定是他的儿子小超抢在奶奶前面来开门了。这次他听清楚了,分明是朝思暮想的他的花儿。他有些激动地搓搓手,准备在第一时间结结实实地拥抱她。

孙玉花打开门,看见了他,没有喜出望外地扑过来,而是撞鬼似的惨叫一声,倒退了好几步。他几乎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孙玉花已经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他猛地愣住了。

俺娘呢?他讪讪地问。

到你姐家去了。

俺小超呢?

你娘带走了。

他听出女人话里的异样味道。什么你姐你娘,向来不都是俺姐俺娘吗?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女人,看看院门。门框上贴着鲜艳欲滴的对联,夜幕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字。

他们不在,你一个人不怕吗?他知道,女人向来胆小的。

我不是一个人。

他正要追问,从女人的背后露出一个花白的脑袋。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小老头是他的堂哥王家良。因为他窝囊,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现在,村里的男劳力都出外捞钱了,就他自己困守家园。堂哥冲他笑一笑,但笑得像哭。

他一把抠住女人的脖子,凶狠地问,他怎么在咱家?

女人拼命摆脱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他是俺男人,怎么不能?

他是你男人,俺是谁?

你是谁?你早死了,你是死人。

他挥拳打女人,堂哥冲在女人前面,挡住了。血沫从堂哥嘴角流出来,挂到下巴上。女人伸出衣袖,一下一下给堂哥擦着血迹。

他还要打,堂哥张开臂膀拦住了。家柱,要打你还打我。堂哥说。

他凭什么,他谁都不能打。女人尖叫着,一溜烟儿地跑回屋里去,又旋风般跑出来。拖鞋欢叫的声音像一群人挥舞连枷拍打麦秸一样杂乱无章。女人手里捧着一个殷红的本子,是一本崭新的结婚证书。

女人和堂哥像一对并蒂鲜花,在本子里灿烂地笑。

他看看女人,看看堂哥。女人和堂哥站在一起,仍然是一对并蒂花。他低沉地问,怎么会这样?

女人问,你这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怎么了?

他想起三个月以前的那天早晨。他在一个私人小煤窑打工,准备下井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那边三缺一,催他过去。王家柱嗜赌如命,逢赌必去,而且胜算极高。如果手气好赢钱了,肯定比一身煤一身汗地在几百米的地下卖命强。他悄悄躲过众人的目光,从井口溜了出来。他赶到一个老乡的租住房里,四个人开始打麻将。中午时分,警察突然闯了进来。由于没有钱交五千元罚款,他被关押在劳教所里三个月。放出来的时候,他到矿上去看了看。但是,那个矿不复存在了,井口被封了,他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碰到。

女人幽幽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天不绝你,你知道吗,那天你们煤矿大面积塌方,三十五个工友,活着出来的只有四个。九个人失踪,包括你。其余全死了。你的户口都注销了。

女人又说,我和你娘到矿上处理了你的后事。这件事惊动了中央,电视台天天报道,要不然,赔付也没有这么干脆。钱都在卡上,本来留给小超的,你既然回来了,我把卡给你。是退是花你自己说了算。

最后女人说,我一个人也没法过,上个月和他搬到一起了。

王家柱感觉脖根里直冒凉气,恍然有了天上人间的感觉。在劳教所里,他天天痛骂那个让他去打牌的老乡。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倒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应该说,自己已经是死过一道的人了,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呢?可是——

我还活着,怎么办?他嗫嚅着问。

三个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堂哥嘶哑地说,要不,我走。

不,女人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

怎么,我们结婚十多年了,小超都念书了,不如他半个月的?他愤愤不平。

是啊,我嫁给你十年不假,你哪年陪我够半个月?每次过完年,你都拍拍屁股走人,不到过年不回来。你帮俺种了帮俺收了?帮俺挑了帮俺抬了?你以为你挣俩钱,什么都有了?俺还就不稀罕。俺就图个塌塌实实过日子,守着他,俺塌实。女人嚷嚷起来。

王家柱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走,俺跟你回家去。女人说。

堂哥还在发愣,女人拽着堂哥的手,从王家柱身边挤过去。拖鞋的声音一点点变小,变远,没有了。从今往后,女人真的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人。

王家柱终于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院子空了,他就一直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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