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许谁地老天荒
2013-04-29朱砂
朱砂
在她的感觉里,他仿佛从未离开,他只是像以前那样,去了大漠戈壁,他那爽朗的笑声和矫健的身姿,早已深深扎根在她心底最温柔的地方,出现在她依旧年轻的梦里。
自嫁给邓稼先的那一刻起,许鹿希的人生,注定将拥有太多的牵挂与等待。
他们的父亲都是北大的教授,他们在一起长大,有着快乐的童年。在那个青春涌动的豆蔻年华里,一对小儿女许下地老天荒的承诺。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也许他们的人生会像许多人那样,读书、相恋、结婚、生子,一路顺风顺水,终身守着一份现世安稳的幸福,生活得简单而快乐。
“七七事变”突然到来,她的父亲不得不带着全家南逃。他的父亲重病,咯血不止,一家人滞留下来。
少时目睹日本人的残忍,促使他十多年后在拿到美国大学博士学位的第九天,踏上返回祖国的路。
他们如愿以偿地走到一起,婚后的五年,是这场爱情中最安逸幸福的一段时光。
一切的改变,都来自新中国那个宏大的国家战略,他匆匆与她告别,人间蒸发一般,没了音讯。那一年,她30岁,女儿只有4岁,儿子还在咿呀学语。
她知道,能让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抛妻弃子,隐姓埋名,做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事,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到了晚上,当月光穿窗而入之时,那些蛰伏的牵挂与寂寞,瞬间如萋萋的荒草,在她的心里,一路疯长开去。
及至罗布泊的上空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她才知道,他去研究原子弹了。那时候,年轻的新中国腹背受敌,国之利器的横空出世,对于保障一个民族的和平,是何等的重要。
她天真地以为,他的任务完成了,殊不知原子弹之后,是氢弹,氢弹之后,是中子弹,等他将所有这些研究完成,时间已经过去28年。
他回来了。
走时,他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回来时,已是鬓染霜华,不是因为他可以休息,而是患了癌症。
因为长期从事核研究工作,他骨髓里面全是放射性物质,白血球和血小板跌得很低,全身大出血。
此时,她才知道,每一次研究中出现事故,他都是冲在最前面。甚至有一次,做空投实验,氢弹从飞机上丢下来,降落伞没打开,直接掉在地上,摔坏了,因为没有准确的定点,一百多个防化兵都没有找到,他去了,结果,核弹被他找到。
他深知核弹被摔裂后的风险,还是一个人上前,把摔破的弹片拿到手里,仔细检验。每一次装雷管,他都坚持自己去做,他以院长的权威,向周围的人下命令:“你们还年轻,你们不能去。”
28年前,从接到命令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碎首黄尘、马革裹尸的准备。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1985年7月31日到1986年7月29日,是他们相处的最后日子。结婚33年,他们只在一起待了六年,最后这一年,对于她,不是幸福,而是折磨。
她是学医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疯狂地涌出,看着他的身体被止疼针打成蜂窝,看着他被癌症晚期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无数次看着他在床上疼得辗转反侧,她束手无策,深深的自责,如千万只蚂蚁,啮咬着她的心。
从他住进医院到他辞世,363个日日夜夜,心疼是那个女人唯一的感觉。
1986年3月29日,预感到日子不多了,他对她说:“我有两件事,必须做完:那一份建议书和那一本书。”他指的是关于中国核武器发展的建议和《规范论》,以后的四个月里,他在病床上,忍着剧痛,完成了它们。
“我不爱武器,我爱和平,但是,为了和平,我们需要武器。假如生命终结后,可以再生,我仍选择中国,选择核事业。”
事实表明,他与她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那一年,苍茫大漠里腾空而起的蘑菇云,如一把利剑,划破浩瀚长空,支撑起这个东方巨人半个世界的和平,让这个饱受欺凌与污辱的民族,踏上了昂首挺胸的复兴之路。
多年以后,她静静地守候着属于他们的一切。家里摆设,还是他在世时的模样,连他坐过的沙发上的毛巾都没有换过。
在她的感觉里,他仿佛从未离开,他只是像以前那样,去了大漠戈壁,他那爽朗的笑声和矫健的身姿,早已深深扎根在她心底最温柔的地方,出现在她依旧年轻的梦里。
1999年9月18日,北京召开两弹一星功臣表彰大会。那些参加两弹一星研究的年轻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大家说笑着,接受属于他们的荣誉,整个会堂始终洋溢着振奋、激动人心的气氛。
镜头切入,人们惊讶地看到,一个苍老的女人,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甸匐在前排的椅背上啜泣。
是她。眼前的一切,将她沉睡的记忆唤醒,一些细节,在她的心里,纵横交错。
那些当初花儿一样的爱情,被无情的现实雨打风吹去,剩下的唯有钝钝的疼。
此刻,所有属于他的鲜花与掌声,带给她的不是幸福与快乐,而是碎了一地的梦。
她永生都不会忘记,弥留之际,执手相望间,他那一声噙着泪的温柔,漫延过来。“苦了你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蕴涵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一生诉说不尽的愧疚。
如今,他已走远,她还守着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冥冥中,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那一世轮回的渡口,与她约好来生的相遇,在下一个生命轮回里,还那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