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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到尘埃的月光

2013-04-29许仙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沙眼韩老师大水

许仙

九月的一个早晨,路边梅的大女儿路景芳到了学校才想起来——昨晚放学时,张校长问她你父亲是不是小木匠师傅啊?她点点头,脸红得就跟涂满了鸡血,张校长对她说,那你回去跟你爸说,张校长找他有事,请他明早来一趟学校好吗?张校长亲呢地捏了把她的小脸蛋,叮咛她不许忘记呵。她使劲地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她到家时还硬记着这件事,但当时她父亲还没有回家,她没法当即告诉他,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了。谁知这件事竟从她的心里溜走了,现在她看到张校长就想起——路景芳红头涨脸地跑回家来,连书包都不敢放一下,生怕父亲已经出门走了。路边梅正要出门,听路景芳这么一说,就把大女儿抱上车,骑着脚踏车来学校找张校长了。

其实也没什么。

无非是想请他帮忙修理修理这些年被孩子们损坏了的课桌椅,当然是不给钱的。

路边梅满口答应,为了他的孩子——不光是他的大女儿,下面还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将来也要读书的——他也应该好好表现一番。

张沙眼一边不断地抹着他湿搭搭的双眼,对爽快答应的路边梅鞠躬作揖,感激不尽;一边指挥学生把那些陈年百古的破桌椅赶紧翻出来,操场上迅速堆起一座小山来。

张沙眼等这一天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直等到路边梅的大女儿今年秋季上了学,他才开这个口的。他知道只要他的孩子在麦村小学读书,路边梅就不会不帮这个忙的。他张校长也不是小气,实在是学校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省的地方只能省了。

路边梅再来学校时已近黄昏,学校早就放学了,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张沙眼焦急地等着他,像条丧家狗似地徘徊在教室的走廊上,沙眼最怕见阳光,见了阳光就会落泪,所以他轻易不到阳光直射的地方去,朝校门外的村道上张望时也手搭凉棚,一声声地叹息,见路边梅来了,他老远就喊路师傅:“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语气里满是委屈。路边梅边歇脚踏车边笑道:“张校长你放心,我说过来一定会来的。”张沙眼说来了就好,便大声地叫韩老师。一个女人便走出教室东头的那间房子,越过前面的走廊,来到夕阳中,直直地向他们走来。她灰白色的服装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某种隐约的光芒。路边梅虽然站在那儿没有动,但在他心里,他已经后退了好几步。他怕自己靠得她太近——这个女人的出现,让路边梅下意识地注意起自己身上的汗臭味来。

张沙眼把路边梅介绍给这个叫韩老师的女人,吩咐她配合路边梅工作,并再次感谢路边梅之后,就管自己回家了;偌大的小学操场上就剩下路边梅和女人两个人了,校门口那棵大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金光闪闪的,树上有几只知了突然吆喝起来,却又突然熄了火,好像拿不定主意这时候(时近中秋)该叫不该叫?

路边梅挺尴尬的。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到浑身不自在。

路边梅在镇上有家木器店,但他天天回家,却不知道村里来了新老师。我怎么会不知道的呢?他暗暗地问自己。已经上学的女儿没有跟他说过,老婆也没有跟他说过,村里人更没有跟他说过,难道就因为他是个木匠,不需要知道这些吗?这天晚上,路边梅告诉他老婆村里来了个新老师,他老婆说来了好几天了,我以为你知道的呢。女儿也说这个新老师教她们语文,跟她们女生很要好的。原来她们早就知道了,唯独他不知道。

“为什么啊?”路边梅问女儿。

“爱哭鼻子呗。”女儿说。

啊,这就是她们要好的理由。

“肯定是被你们这帮捣蛋鬼给气哭的。”

“才没有哩。韩老师从潮冲潭里拎水回来,双手拎着一只木桶,跌跌冲冲地跑过操场时,大概想一口气拎回家的,谁知半途中实在拎不动了,木桶突然落地,不小心压到了自己的脚,大脚趾头都黑了,痛得她直掉眼泪,很多同学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那你们干吗不帮老师拎呢?”

“那木桶很沉的,老师都拎不动,我们怎么拎得动呢?”

“那你们就看着老师哭吗?”

“嗯。很多女生眼睛都红了。”

干净的女人路边梅不是没有见过,但从未见过像她这么干净的;这个女人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她来错了地方。她不应该出现在麦村这种地方——至于她应该出现在什么地方他倒也说不上来,但绝对不是麦村!这个女人你不能用漂亮或美来形容她。绝对不能。怎么说呢?去年冬天大雪,数日之后日出东方,阳光如万箭齐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家门前的几枝梅花上积雪摇摇欲坠,猝然间叫人又惊又喜,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想把它捧在手上,但手到树枝边时,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因为他不忍心。

他不忍心玷污它初雪的身体。

这个女人和梅花枝头的初雪一样。

“是路师傅吗?喝口水。”

路边梅从散漫的沉思中清醒过来,首先自己吓自己一跳,他想我这是怎么啦?双手干着活,脑子却只管自己在胡思乱想,容易出事故的,危险哪;其次是女人到了他跟前他还没有发觉,这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在她面前,他无疑如一堆臭狗屎。面对她递过来的那碗开水,他非但没有接,反而缩回手去,请她放在一张刚修好的课桌上。

他说:“您放在那儿,我自己来。谢谢。”

女人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他明显在躲她,她感到莫名其妙又有几分好奇:“怎么?我身上有刺吗?”

“不,不,我……”他欲言又止。

“你什么?”

“我……我们干体力活的人,一天到晚不知要出几身汗,衬衫上都结一层盐花,浑身汗臭,熏得死人的。所以请您离我远点……”

“是吗?”

女人放下碗,执意要看路边梅衬衫上的盐花。路边梅不许她靠近,但他还是侧过身去,让阳光全面地照在他的后背上,果然有一层雪白的盐花。“还真的有呢,”这下轮到女人惊讶了,她大声道:“原来做木匠这么辛苦呀。”

“不过,我可是没有闻到你所说的汗臭,倒是有股木质的清香,”她又说:“所以你用不着这样的。路师傅。”

说着,她在路边梅直愣愣的目光中,把那碗水端走了。

不一会儿,她又端来了,直接送到路边梅的手上,叫他赶紧喝。

在她的坚持下,路边梅不得不喝。

那是一碗盐水。

天暗了,路边梅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喊了声韩老师,说剩下的我明天再来修吧。

还有,叫学生把桌椅搬到走廊里去,猛太阳一晒,不坏也要晒坏了。

女人说好的。

路边梅刚要走,女人却叫住了他,说:“路师傅,你帮我看看好吗?”

路边梅不知道叫他看什么,就愣在那儿了。

女人将路边梅请进她的寝室,她说她想用木板将四墙和屋顶包起来,因为房间里到处是灰尘,怎么清扫都没有用,一有风吹草动,灰尘就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而最可怕的是,到了晚上蚊子多得造反,房间里一片嗡嗡的蚊鸣声,跟打仗似的;她缩在蚊帐里不敢动,只要身体的哪个部位贴到蚊帐上,哪个部位就成了灾区,一片红肿、奇痒难耐。房间里还有老鼠。这群老鼠并不把她这个女主人放在眼里,它们在屋梁上大吵大闹,午夜的黑暗将它们的声势放大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十分恐惧,尤其当一只老鼠失足屋梁,重重地摔在她的蚊帐顶上,简直把她吓得半死。它们还将屋梁上的灰尘跟雪花似地弄下来,她躺在蚊帐里还吃到沙呢。

女人的叙述显然有些夸张,但听起来很有趣。

路边梅笑了。

路边梅瞧瞧她二十来个平方米的房间,要全部包起来,就得七八十个平方米的木板,犯得着吗?换了是他,有这些木板还不如打点家具呢。再说整个房间包起来像什么,跟个棺材似的——他当然不会说出来的。瞧着她四壁空空的家,路边梅便问她:“你打算住多久?”她说应该比较久吧——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比较久是多久?他又问:“打算一直住下去吗?”她说对的,打算是这样,但现在还说不好到底住多久。

路边梅最后胸有成竹道:“韩老师,我看这样好了,四面的墙就算了,吊顶是一定要做的;另外,我再给你做点家具吧。如果你打算一直住下去的话,正儿八经的一张床是省不来的,你看你睡这种竹榻,侧个身就嘎嘎响难过吧?动静大一点就有倒翻的危险性,你想它直接搁在凳子上,能牢靠吗?再说连顶蚊帐都张不住,床就不同了,它有手有脚,手能给你撑帐子,脚又站得稳,睡着才舒坦。再说你是老师,晚上要批改作业啊写东西啊,一张写字台总是少不了的。”他审视了一下,然后走到最里边,朝窗口作了个放东西的动作,说:“写字台就摆这儿,晚上伏案累了,可以看看窗外的月色。另外,写字台有三四只抽屉,有锁,可以放一些贵重的私密的东西,你看你这儿连个上锁的柜子都没有,哪怎么行呢?”

“对了,在这儿我再给你隔堵墙。”路边梅在她寝室的中央作了个手势,“里面是你的闺房,外面是客厅;有人来也不至于一开门就看到里面,谁没有个隐私呢?靠隔墙这个角落放张饭桌,这边再放个面盆架子,上面可以晾毛巾、放牙膏牙刷的杯子,下面可以放肥皂……我再想想看,你这个家还缺点什么呢?噢,马桶!学校的厕所那么远,夜里不方便出门,尤其是冬天,马桶是绝对少不来的。有了这些就差不多齐了。”

女人眼睛瞪得老老大,看得路边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女人说:“路师傅,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家很温暖很惬意呵!不知道要多少钱?”

路边梅粗算了一下,一百五十块左右,怎么样?

“行,那就照路师傅的意思吧。”

“好的。这个礼拜天我先来做吊顶,然后把房间隔一隔,这样你住起来也舒服一些;其他的家具,我就在店里做了,做一样给你送一样过来。韩老师,你看怎么样?”

“那就太谢谢你了。”

女人一脸受用的样子。

瞧着她路边梅心里也很受用,他说不用谢,应该的。

出了学校,路边梅并没有跨上脚踏车,而且推着车,慢悠悠地走在夜色中;他不想很快就回到家,他想利用这段并不长的距离,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自己见到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就紧张呢?他紧张什么呢?他有什么可紧张的?难道他对这个女人有什么企图吗?他没有。他才不是那种花花肠子的手艺人——靠那点小手艺,在走村串乡兜揽生意的过程中,到处勾引乡村妇女。

或许,人与人就是这样:有的人你天生就会感到紧张,有的人你天生就想呵护她,有的人天生就是你的克星……要不,怎么会有“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呢?

其实这个晚上,路边梅并没有想得太多,因为他的思想无法深入下去,他的脑海里充斥了他第一眼看到女人的情景,她从走廊的阴暗处走出来走到阳光下时周身有万道金光,就像电影里的仙女下凡似的;如果她的背上有一对长长的翅膀,他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的。他被这个情景搞得晕晕乎乎的,走到潮冲潭边那个拐弯的地方,他还回头张望;学校已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虽然路边梅肉眼看不到,但他确信它的存在。

但是那个女人呢?那个在学校里的女人呢?她真的存在吗?

对于这一点,路边梅已经开始恍惚了。

第二天黄昏,依旧是昨天那个辰光——学生已经放学了,连校长张沙眼也回家了,路边梅才来学校修那些剩下的破桌椅。不过,路边梅还带来了一副白铁皮打的小水桶,和一根相应的小扁担。这副小水桶装满水,也就四五十斤重,比较适合女人挑水。他是特地从镇上白铁匠那儿挑来的。他把它送给了韩老师——现在,他已经习惯叫她韩老师了。韩老师很新奇,当即就挑在肩上,在原地踏步,说真的很好玩呢。

路边梅说,那你去潮冲潭挑担水试试看。

好啊。她兴冲冲地走了。

路边梅忙叮咛她,先把小铁桶洗洗干净。

一会儿,她挑着一担水回来了;但她挑得不得要领,前后水桶摇晃得厉害,而且还摇晃得不一致,这样挑起来就比较累,水又嘀嘀嗒嗒地晃出来,一路晃到学校就剩下半桶水了。路边梅叫她歇下来,并接过担子,示范给她看。他撑开双手,右手扶住前面的绳子,左手扶住后面的绳子,这样走起来水桶就平稳了。他一口气把水挑到她房里。问她明白了吗?她依旧兴致很高,说我再去挑一担。这回她挑得有模有样。路边梅连声称赞。她就笑了。她说刚才倒不觉得怎么样,这回却越挑越重了。

她有些脸红,气喘吁吁的。

“累了吧?”他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

接下来她就呆在他身边,看他修理课桌椅,瞧她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他问她有这么好看吗?她说是啊,不但好看,而且还很好闻呢。“什么意思?”他问。她说她就喜欢闻木质的气息。她转而问他:“你来世想做什么?”

这么深奥的问题他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他停下手头的活,仔仔细细地瞧了她一眼:“年轻轻的,说什么来世不来世的?”她却认真地说道:“我来世啊,就想做一棵树,即使老了干枯了,也依旧有着木质的气息,真好闻。”她使劲地吸了吸鼻子,一副陶醉的样子。

“奇怪吗?”她最后问。

当然奇怪。她整个人都很奇怪。瞧她的样子,肯定是个城里人,却突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教书,能不奇怪吗?所以她有怪七怪八的思想,他倒又不觉得奇怪了。另外,他也不想深入了解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潜意识中,他似乎害怕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低头干他的活。

“怎么想到要送一副小水桶给我?”不久她又问。

他自己当然清楚。昨晚女儿告诉他韩老师被压了脚时,他就暗暗地打定主意要送她这样东西了。他淡淡地笑了笑,说:“你能老大远地跑到我们这儿来教书,我就不能送你一副小水桶吗?”

她说:“这怎么行呢?多少钱?”

他说:“提到钱就俗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暗下来了,但路边梅还是坚持将所有的桌椅修好了再走。韩老师送他到学校外面的路口,路边梅再三请她留步,她才站住了。她压着嗓子脆生生地说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看来我是来对了。”

“当然来对了。麦村穷归穷,但人不错。”路边梅说。

忽然,她叫了起来:“啊,你看你看……”

路边梅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赶紧张望,路上并没有人啊。但就是有人,也不至于让她这么惊奇啊。他问怎么啦?韩老师指指路面,你看地上的月光。原来,她刚刚挑水时一路泼出水来,现在月亮出来了,那些水汪就像一朵朵月光花盛开在路上。

“那又怎么啦 ?”路边梅觉得很平常。

但韩老师却问道:“你不觉得很美吗?”

对于韩老师的事,路边梅格外上心,先是带徒弟来给她隔了隔房间、吊了顶,随后又紧赶慢赶地制作她订的家具。这些东西都是路边梅亲手做的,没有让徒弟插手。隔天就送来了马桶。几天后又送来床……路边梅一次次送东西过来,一般都是在黄昏后;每次临走前,他都会帮她挑上两三担水。每次都像是约定好的,她会送他到学校外面的路口——他们第一次送别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发出惊叹的地方,站上一小会儿。

不论天上的月亮很圆或不怎么圆,只要有月亮,只要有月光,就会看到路上的那些水汪,闪烁着特有的光芒。除了第一次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也会泼出这么多水来?”而他的回答,只是默默地笑笑,她便不再提这么愚蠢的问题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只是默默地站上一小会儿,望着那一路的月光花。

他悄悄地问:“美吗?”

她说:“很美。”

他又问:“你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对不对?”

她笑了。她说是的。她想到传说中的吉祥之物——麒麟。她说麒麟每走一步路,它走过的脚印里就会有百花盛开,妙不可言。她说你看路上的月光花,像不像是潮冲潭里住着一头麒麟,现在它踩着莲花步,来学校看我了?

听她这么说,他也笑了。

他说我算是服了你了,真是个爱幻想的女孩。

“好了,你慢慢想吧,我可要回去了。”路边梅陪她站上一会儿,便告辞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走的话,他们会一直这么站下去。因为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想和她多站一会儿,但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这么做。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她想不到的事情,他应该替她多想想。“嗯。”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现在,她不再对他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了。

一个人的生活想来比较简单,韩老师吃过晚饭,喜欢上田野走走,在夕阳中漫步,呼吸呼吸田野的气息,那是一种很好闻的气息;晚风吹过,成片的水稻或棉花轻歌曼舞起来,给人以说不出来的美妙感觉。尚未收工的乡亲们老远就向她打招呼,韩老师总是笑笑,算是对他们的回答。她喜欢独自漫步,不希望被打扰,她会朝更深更远的地方走去,或者沉思些什么,或者就这样宁静地走着;世界很宁静,她也很宁静。

在这样宁静的世界里,她常常被一些莫名的情愫所打动,她也说不上来那是些什么,悄悄地打开她少女的心扉,让她感动不已。或许就是这份宁静吧。她站在那儿,望着夕阳,望着天边那朵朵白云托也托不住的落日,就会无端地感到心酸,眼里饱含了热泪。而那份心酸的味道里,有太多甜蜜温馨的成分。这究竟是什么呢?是怀春吗?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她只知道田野的深远处有种魔力,她被这种魔力深深地吸引住了,仿佛这样走下去,就会带她到某个神奇的地方。

有一天她又站在田野中发呆时,突然听到路边梅的叫声。

她一阵惊喜,仿佛自己就是在等待他的叫声似的;她快步向不远处的村道跑去,跑过一垄田的样子,却又返身逃了回去。路边梅在路边停了脚踏车,走进田野去找她,发现她双眼红红的,问她怎么啦?她不语。路边梅环视四周,关切地问:“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她摇摇头,她说我很好。他不解道:“你很好哭什么鼻子呢?”

“谁说我哭了?我只是对着夕阳有些伤感而已。”

“你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看看太阳都会流眼泪。”路边梅说,“就跟张校长似的,一个个都害了沙眼。”

路边梅的玩笑话让她噗哧笑出声来,她笑道:“你才沙眼呢。”

她说:“陪我走走好吗?”

他说:“好。”

不久便传出韩老师谈恋爱了的消息,说她老是喜欢独自在田野里傻走,时而笑容可掬,时而泪流满面,绝对是害上了相思病。又说她的对象是个城里人,曾经骑脚踏车赶到麦村来看过她。还说她和那个城里人也喜欢钻田野呢。有人就反驳说,学校里就住着韩老师一个人,好好的床不用,哪至于也像乡下那些小毛孩一样喜欢钻田野呢?有人就说,床是床,田野是田野,味道完全两样的,谁说读书人就不喜欢野味了?或许这些城里的书呆子疯起来比乡下人还要疯呢。

毕大水也跟着村里人唠叨这些事情,路边梅听了就恼火,叫她小心烂舌头!毕大水也火了,路边梅已经很久不碰她了,她心里窝着一盆火,便责问他什么意思?她是你什么人,要你这么护着她。路边梅被她一语点醒,也就不吭声了。

从此以后,路边梅和韩老师就不在附近的田野散步了。他们换到更远的地方。每次路边梅从镇上回来,就不走原来的路了,他沿着燕子河向西,到了老虎桥,翻过桥,来到离麦村更远的外草塘,出了外草塘便是钱塘江了。他们约在防洪堤上见面。韩老师会带些吃的,他们或坐在防洪堤上看江中的月亮,或在防洪堤上边走边聊。

有一回路边梅说到村里有个人去抢潮头鱼——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手提海斗,在江边等第一波潮水过去,第二波潮水还没有到来的瞬间,冲到江中对准某条被潮水打昏的大鱼,抢上一把就赶紧逃上岸来。那时候钱塘江里的鱼还比较多,大鱼也不少,四五十斤的大鱼他们都抢到过,抢潮头鱼是一项不错的副业——不管抢潮头鱼有多危险,当地农民都喜欢冒这个险。但这个人运气太差了——谁叫他起了贪心,第一次没抢到鱼,又抢了第二次,这回鱼是抢到了,但想逃上岸已经来不及了,他就被下一波潮水冲走了。

后来,有人说在钱塘江里见到过他;说江水比较冷,他没有腐烂,也没有被鱼吃掉,确切地说,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大鱼。我们叫他人鱼。每天随着有规律的潮汐,从东海游回到这儿,又从这儿游回东海去。

“谈这种事情,你不觉得可怕吗?”

韩老师眼睛亮亮的,她说没有啊。

路边梅又说:“那回你不是问我来世想做什么吗?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想做一条人鱼。在钱塘江里游来游去,多自在啊!每天从东海游到这儿又从这儿游回东海。”

“是啊,听上去很美;就跟美人鱼似的。”

“那是。难道就兴你们女人做美人鱼,我们男人就不能做了?”

“我可没这个意思。对了,麦村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吗?说来听听。”

路边梅说好的,“你往这边看”,他和她背对着钱塘江,朝外草塘了望,他说,“外草塘过去都是滩涂,荒无人烟,现在也没有人家敢来居住,因为这儿有不少沼泽地和莫名其妙的水塘,是水妖和狐狸精出没的地方。到了晚上,没有人会来外草塘的,就怕被妖精迷上了,那就完蛋了。现在你怕了吧?”

韩老师说:“我才不怕呢,我还真想见见妖精是什么样子的?”

路边梅说:“刚才我来时,有个人站在防洪堤上,一身素白,我还以为是妖精呢?”

“好啊!你说我是妖精,小心我把你吃了。”

韩老师装出要吃人的样子,由于动作过猛,脚底没有站稳,路边梅下意识抱住了她。韩老师倒在他的怀里。她急促地呼吸着,像一只狐狸嗅着猎物的气息。她有些醉了,软软的,又幽幽地问:“你身上的气息怎么会这么好闻的?”

路边梅艰难地推开她道:“你闻到的是木头的气息。”

他又说:“明天我送你一个木头人,你就成天抱着他睡觉吧。”

韩老师说:“那太好了。”

路边梅有个绰号叫小木匠,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拜师学艺。确切地说,是他八岁那年夏天,他的父亲路展鹏淹死在钱塘江里——路边梅跟韩老师所说的那个人鱼,就是他的父亲。他父亲有个拜把兄弟是镇上木器行的大木匠,见他怪可怜的,就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大木匠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干活时他给大木匠递工具,休息时他给大木匠点香烟。

从那时候开始,大家就叫他小木匠。可到现在还叫他小木匠,就有点那个了。因为路边梅早已不是个小木匠了,而是比师傅还要大的大木匠了:师傅会的他全会,师傅不会的他也会,比如现在最时髦的家具——沙发,师傅就不会,而对于路边梅来说,小菜一碟。但大家还是叫他小木匠,就因为他长得短小精悍,整个人好像还没有长足——长到六七成就不长了,小男人一个。

路边梅做了十年学徒,十九岁那年春天,师傅对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他给了路边梅一笔钱,硬说是他这十年来的工钱,刚够他独自开一爿木器店;路边梅痛哭流涕,他知道师傅对他的好,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师傅六十大寿时,路边梅花了一年多时间,给他老人家精心打造了一副寿材,那木料那做工那雕花那油漆……整个萧山县不会再有第二副了,谁知师傅驾鹤西去得晚了些,乡里已移风易俗,禁止土葬,统一火葬,那副人见人赞的寿材没有派上用场,出丧那天被丢弃在燕子河滩上,像一只废弃的小船,足足烧了一整天。

再说路边梅开店后不久,守了十年寡的寡妇娘,就迫不及待地给他说了一门亲,那个姑娘就是同村毕四海的闺女毕大水。毕四海老脑筋,一心想要个女儿,结果毕大水就有了六个哥哥,分别叫大江大河大沟大湖大浜大塘。毕大水从小就跟六个哥哥玩,仗着父亲对她的宠爱,倒成了六个哥哥的头,她指到哪儿哥哥们就打到哪儿,所以从小享有“逼王”的绰号;她长得人高马大,言行举止比男人还男人,完全是个男人婆。毕四海虽然有了个女儿,但他总是嘲笑自己只有七个儿子。

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毕大水路边梅自然是熟悉的,说实话他不喜欢她,到底不喜欢她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你要说她胸大吧?大!你要说她屁股大吧?大!但别人大得让你心坎上像是涂满了蜂蜜,引诱得你相思的蚂蚁成群结队地在那儿爬来爬去,心痒得不行;她却大得让人倒胃口,大得让你一点点想法都没有,心如止水,而且还是一潭死臭水。路边梅看到她,分明是看到了一个男人;他和她说话,分明是和一个男人说话,从来没有过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路边梅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做自己的老婆,他就跟寡妇娘说,我和毕大水不般配。他说我这么矮小、她那么高大,走出去像什么样子?被人笑死了。

但寡妇娘怎么会听他的呢?她是他的寡妇娘,她为他守了十年寡,孤苦零丁,无依无靠……寡妇娘动不动就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搬出来,在路边梅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搞得他想不听她的话都不行。

寡妇娘说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像你这种歪瓜裂枣的男人也想挑人了?你要是没这门手艺,人家大水姑娘会嫁给你吗?只怕是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你的,你就知足吧,人家大水姑娘不嫌憎你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寡妇娘自然有寡妇娘的考虑,她听村西头的张媒婆说,毕大水像她母亲,胸大屁股大,简直就是一部生育的机器,娶进门来,生个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另外,张媒婆还说,像路边梅这样的矮个子,就应该娶个像毕大水这样的高个儿,俩人高矮一中和,生出来的小孩子才叫好呢;如果他再找个矮小的姑娘做老婆,那肯定是小鸡拉屎——倒退,生出来的小孩子不是武大郎才怪呢。

这张媒婆一生扑在乡村的婚姻事业上,她那套优生学说深得乡村妇女的信任,所以寡妇娘在张媒婆的优生理论指引下勇往直前,十头牛也拉不了她回头。在寡妇娘看来,儿子的首要任务是传宗接代,而不是对谁有感觉对谁没感觉;结婚这回事,说穿了跟猪配种是一个道理——乡下配种的大公猪成天被人牵到东牵到西,它对哪头母猪闹过别扭了?

路边梅结婚那天,村里简直闹翻天了,毕大水喜欢热闹,六个哥哥就变着法子弄出声响来。最可气的是酒席散去,那六个宝贝还不肯走,还闹什么新房,明明知道路边梅和她比例失调,还让她站到新婚床上,昂首挺胸,高举双手不能动;却让路边梅站在地上,不能借用任何工具,徒手爬到她身上去,直到他亲到嘴为止,不然他们就闹到天亮。

新婚之夜路边梅可谓洋相百出,他们却肆无忌惮地大喊:猴子爬树!猴子爬树!喊得村里人人都知道“猴子爬树”;这以后村里人见面打招呼,就问他今天你猴子爬树了吗?那些孩子们更是调皮捣蛋——肯定从大人那儿学来的,尾随着路边梅又跳又唱:猴子爬树干什么?爬到树上摘蟠桃;摘到两颗大蟠桃,摔在地上刮刮叫。

这对于别人而言,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对于路边梅来说,就太侮辱人了。

以前在春来茶馆听说书,听到洞房花烛夜,听到良宵一刻值千金,有哪个听众不怦然心动的?路边梅总是色迷迷地盯着窗外,盯得昏暗的街上有虚幻的杨贵妃应声而出,他心里美着呢。他哪里想到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自己的良宵一刻竟是这个模样?

那天等他把六个“瘟神”送出门,回转身来,只见毕大水脱了个精光,在床上折叠她脱下来的婚礼服,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小心地放进衣柜里。

路边梅傻眼了,他说:“你…你怎么……自己脱了?”

她反问他道:“怎么啦?”

路边梅说:“你是个女人啊。”

毕大水也糊涂了,她说:“对啊,我是个女人,我还是你老婆呢。”

路边梅说:“哪有女人自己脱衣服的?”

她就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道:“这可是我这辈子最贵的衣服了,我才不要你脱呢,笨手笨脚的,弄坏了怎么办?”

路边梅心里就毛糙起来,她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不是弄不弄坏衣服的问题,而是男女之间感觉的问题、情趣的问题。

在说书人嘴里,张生和崔莺莺一次幽会,就足足说了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哪!

那一波接一波的好戏,听得人神魂颠倒,那才叫良宵一刻值千金。

路边梅耐着性子道:“女人的衣服要男人帮她脱下来才好呢,而且要一件件地脱,慢悠悠地脱,像张生和崔莺莺,就脱得有情有意,脱得有惊有喜,那才好呢。”

毕大水像赶蚊子苍蝇地朝他挥挥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从小到大都是脱光了睡的,不然就睡不安稳。”她还骂路边梅臭流氓,满脑子下流东西。

这什么世道嘛!

她光个屁股晃来晃去不流氓,他才说了几句话倒成了臭流氓。

再说那档子事吧,也让路边梅不堪重负。

说出来或许没人能信,正处于青春期的路边梅,内心的骚动就像蚂蚁窠一般,常常激起他要做点什么的渴求,就像有些富家子弟会有偷东西的强烈冲动;老实说结婚前路边梅就是这样的,但现在却没有了欲望这种东西,有也被毕大水赶跑了。

在床上她也是一贯的作风,开门见山,立竿见影,完事倒头就睡,鼾声大作。

听着一个女人像男人那样打呼噜,路边梅哪有一点睡意呵,眼睛盯着黑暗,黑暗中好像也有双眼睛盯着他,一会儿说人生有时候就这么倒霉:八岁就没了爸,寡妇娘又喜怒无常,娶个女人是男人婆……一会儿又说人生有时候就这么幸运:年轻轻的,就有门好手艺,就有爿好店铺,就有家好姻缘……

就这样颠三倒四地想到半夜,刚有点睡意,毕大水倒是醒了,又拖他上身。

对毕大水来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结婚成了家,那档子事就是传宗接代的另一种劳作,就是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就是一天三顿吃的饭,不管你饿不饿,也不管你想不想,每天都是要吃的。路边梅白天做木匠,那是份非常辛苦的活,一天累下来已经腰酸背痛;每天夜里还要干另一份活,而且是份更加辛苦的活,他哪里吃得消啊。

新婚不久路边梅就败下阵来,有一天干活时,手臂无力,斧头差点砍到另一只手;不得已,他不得不以店里活太多为借口,从她的床上逃下来,躲到木器店里。

这娘们忍了三天,第四天终于忍不住了,竟在院子里劈了一夜的木柴,把老刘家送来打家具的一车木材,劈得粉粉碎,只能当柴烧了。

唉,逼王就逼王!

这车木材路边梅得做多少活才赚得回来啊。

这以后,他在店里最多也就避难个两天,决不敢多耽搁,就乖乖地回家交公粮了。

都说媒婆的眼光最毒,张媒婆的话果然不错,婚后没多久毕大水就怀孕了。

别的女人怀孕,妊娠反应强烈,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也要难受半天,一个个面黄肌瘦,四肢乏力,像非洲难民似的;可她倒好,胃口大开,什么都吞得下,要是没东西吃,估计连饭桌都啃得下去;走路快得像神行太保戴宗,说话嗓门大得像黑旋风李逵,人有劲得像行者武松,空手打得煞老虎。

最可怕的是,非但没有影响她做那档子事,而且需求量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做事一向大大咧咧的,关着房门,隔壁照样一清二楚,寡妇娘怕她动了胎气,忍不住出面干预,路边梅谢天谢地,观音菩萨来救他脱离苦海了,但毕大水连房门都不开,隔着门板叫寡妇娘放心,你就等着当奶奶吧,赶紧把尿布准备好才是正事。

但韩老师还是把这件事记在心上,这年冬天她回城里时,在县城扯了几块布,让路景芳带回家去,算是对这件事的补偿。毕大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给家里上上下下都做了套新衣裳过年,也就不追究了。但毕大水嘴上依旧不屈不挠:“算她运气,难得遇上我这么大度的女人,就便宜她了。

到了第二年夏天,路边梅和韩老师合计在学校里挖口井,路边梅让韩老师找张沙眼,韩老师却羞于开口,路边梅便替她代劳了。谁知张沙眼听说要挖井,而且要学校出钱,就一口回绝了他。还说路边梅多事,请他管好自己的家里,管好自己的女人,学校的事不用他来操心。但路边梅不管,这口井是永世打不成的。韩老师见状也说算了,但路边梅不肯算,一来她挑水比较累;二来因为干旱,潮冲潭水少不说都发臭了,闻着一股臭味还让人怎么喝啊?路边梅说井是一定要打的,要不,他替她出一部分钱。有过上回的事情,韩老师哪里敢啊,就说定了她出钱,他帮她找打井队。路边梅拿了家里一条旗鼓牌香烟,送给打井队长,又砍了点价。不日,路边梅就带着打井队到学校来了。

第二天路边梅没去店里,就在学校里帮忙。

毕大水又一次杀到学校里来,当着那些挖井人的面,把路边梅数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说来也是,路边梅既不是学校的人,也不是韩老师的什么人,要他奔进奔出忙乎个啥啊?他算是哪根葱?都是被这个狐狸精迷的。毕大水骂够了丈夫又骂韩老师,她话锋一转,出口的话就难听了。这个女人——她不叫她韩老师,叫这个女人——还老师呢,骚货!凭着一张白得像死人的脸就想勾引男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奶子像棉花铃又小又硬,屁股像尖嘴榔头又尖又窄,哪个瞎眼乌珠喜欢你这张小……

那些挖井人都停下活来看热闹,他们瞧瞧毕大水,又瞧瞧韩老师,拿毕大水身上的零件跟韩老师作一番对比,果然天差地别,大家就眉来眼去的,嘿嘿嬉笑;等到毕大水说到“哪个瞎眼乌珠”,分明是指路边梅吗?他们就齐刷刷地瞪着他,似乎把他看扁了。小木匠就是小木匠。毕大水骂路边梅时路边梅倒也能忍气吞声——只盼着这只雌老虎发泄一通就完事了,但毕大水越骂越来劲,如此这般侮辱韩老师,路边梅就忍无可忍了;再说那些挖井人的目光也激起他心中的男子汉气概,路边梅突然杀到毕大水跟前,奋力一推,谁知毕大水毫无心理准备,速退几步后,还是一跤跌坐在地上。

反了!反了!路边梅都敢为这个小婊子对她大打出手了。这还得了啊!毕大水呼地从地上蹿起来,连哭带吼,连蹦带跳,犹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向韩老师。

这边,韩老师从小到大哪受过这般侮辱?毕大水数落路边梅时,她那张俏脸已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等到毕大水调转枪头对她时,眼泪早已哗哗直流。她不曾想毕大水会对自己动手,硬是傻呆呆地站在那儿,被毕大水逮了个正着。毕大水一把揪住她的长发,将她扑倒在地上,一双乌糟糟的手去抓她的脸——你不是仗着自己的脸水灵吗?我抓得你稀巴烂,看你还水灵到哪儿去?

韩老师极力抵抗,拼命地摇头晃脑,但终究不是毕大水的对手。

路边梅见势不妙,想把毕大水从韩老师身上拆出来,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成功,反倒被毕大水咬伤了手;你想毕大水是谁啊,麦村出了名的“逼王”,最后路边梅也发毒了,双手掐住毕大水的脖子,掐得她喘不过气来。

围观的那些挖井人,刚才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现在见他们动真格了,就一起插手将她们拆散了。他们人多势众,毕大水再有能耐也只能放手。韩老师花容失色,顾不得衣衫零乱,捂住受伤的脸跑回寝室去了。但毕大水怎肯就此罢手,她瘫倒在操场上,拍手顿脚,哭得比死爹死娘还要伤心。

毕大水的做人原则是,小事要闹成大事,大事要闹成僵事,在麦村没有她毕大水摆不平的事,只有她说没事了才算完事。韩老师躲进寝室就想完事?门都没有。毕大水依照丧礼上的哭腔,把路边梅先前少收韩老师钱的事情都抖出来了。

在乡下,家人或邻里间闹个别扭吵个架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这不算啥;唯独红白之事才算是个大事。学校附近的人家,听到这哭腔兴奋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以为出大事了,纷纷涌入学校。毕大水也巴不得如此,围观的人越多,她就越来劲,就跟祥林嫂说“我们的阿毛”似的,每有新人出现她就添油加醋地把前事后事哭唱一遍。这天未等她尽兴收场,路边梅和韩老师的“奸情”就在麦村传开了。

“原来有这等子事啊!”

“怪不得放暑假了她也不回城里去,原来村里有个相好的在啊。”

“看不出来吗?小木匠也干这种事?”

“知人知面难知心呵!”

围观的乡亲们被这爆炸性的消息搞得晕头转向、面红耳赤,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

路边梅无地自容,看到韩老师脱身而去,他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能力,无法把惯于泼辣的毕大水从学校弄走,就和打井队长打了声招呼,趁早溜去镇上了。

要说路边梅和韩老师有“奸情”,那确实是“冤枉”了他们;俩人的关系还没有到乡下人所谓的那种地步——在乡下,精神出轨算个屁,身体出轨才是“奸情”。但毕大水一次次去学校里吵闹都跟猴子大闹天庭似的,不明就里的乡亲哪有不信的?他们再看路边梅时目光就两样了,不少人故意热情地叫住他,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用那种眼光审视他,在他身上印证点什么东西——男人花心的特征,搞得路边梅在村里进出都抬不起头来。

路边梅虽然担心韩老师,但也不敢问大女儿,更不敢去学校看她;再说他也没有脸去见她,一个大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在麦村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想到自己已经害得韩老师够惨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姑娘家,明天还要嫁人呢,就已经流言蜚语满天飞了,如果再有个啥闪失,叫她还怎么做人呢?所以路边梅每天在村里进出,都走远路绕过学校,不让自己与韩老师有丝毫碰面的机会。

他时刻告戒自己,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这天傍晚,路边梅从镇上回来,看到韩老师的那一刻,他才清楚自己有多想她。

她一身素白,站在村外的乡间小路上。

俩人相距几步路,四目相对,顿时雨雾缭绕。

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无言以对。

唯有沉默。

久久。

韩老师不让路边梅看到她流泪,便侧身走了,默默地。

路边梅推着脚踏车,跟在她身后。

她纤细的背影,她瘦小的双肩,她零乱的脚步……在这苍凉的夕阳中,在他如饥似渴的目光中,把他的心深深地刺痛了。

他的心在滴血……

韩老师走进一片陌生的田野,深深的,她站住了。

这儿远天远地,远离村道,在渐渐灰暗下来的世界里,就剩下她和他了。

有一句话卡在喉咙口已经很久了,但路边梅说不出口,“对不起”三个字,此时此刻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韩老师突然转过身来,她顾不得泪流满面,竟恶狠狠地朝路边梅吼道:“你怎么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呢?!”

路边梅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说:“我的一生都被人毁了,你知道吗?”

“对不起。”他讷讷的。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韩老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蹲在田埂上又哭泣起来。

“我……”路边梅笨拙地,不知该说什么。

韩老师把头深埋在手臂里,双肩一抽一抽的。

“呜呜,你不管不顾你让我死了算了?”

“呜呜,枉为我一片真心……”

路边梅扔下脚踏车,站在韩老师身后,他不知如何是好,便轻轻地拍拍她的瘦肩道:“要打要骂要剐都随你……只求你别这样……”

韩老师突然站起身来,起身的同时又转身朝路边梅挥舞着双拳,奋力锤打他的胸部,渐渐的,她的双拳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最后她猛地抱住他,将头深深地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像个孩子似的,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路边梅慌忙地伸展双臂,似乎他的双手只要碰到她的身体就会伤害到她。但她的哭泣又似乎抽走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的双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她的背上。他像哄孩子似地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脊,但他的轻拍似乎又在纵容她,让她哭得更加伤心难过;他的心好痛,他浑身颤栗着,终于忍不住一把抱紧她。

路边梅紧紧地抱住她。

似乎要把她嵌进他的胸膛,成为他心头的一块肉。

他低低地喃喃地用哄小孩子入睡的声音说道:“好了,若冰,不要哭了。”

但是他自己却突然泪如泉涌。

外草塘有大大小小的池塘和沼泽地不计其数,其中较大的那口池塘,若冰——路边梅私下里已经开始叫她若冰了——叫它心里湖,是他们一次幽会时发现的,心里湖的周围有不少杂树和荒草,是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尤其湖边——确切地说是池塘边沿——长满了细细长长的芦苇,当他们站在湖边,透过摇曳的芦苇丛,静静地欣赏西天的落日时,那美得让人凄惶的景色把若冰看傻了。

久久,路边梅才感觉到怀抱中的她渐渐平息了颤栗。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路边梅和若冰相约来到外草塘,当路边梅带她到心里湖边时,她的眼睛发直了。在心里湖的东边,在芦苇丛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间茅庐,它像乡村人家的披屋,在膝盖一般高的地方,铺着一块单人床大小的木板,人在上面可坐可躺;若冰尖叫起来,像个孩子似地蹦到床上,并拦腰抱住路边梅,“太好了。边梅,你真好。”

若冰不知怎么地,眼里早已含着泪。

路边梅就笑她是林妹妹转世。

若冰说:“才不是呢。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遇见你,就变得爱哭鼻子了。”

她又说,如果来世他是一条人鱼,她就做一棵生在钱塘江边的树,横着生长,一直伸到江中,满树的树叶儿就贴着水面;等着他游过来,等着他刺溜地跳出水面来亲吻她。她说她的每一片树叶都是为他而生的,他要是饿了,就吃她的树叶吧。他要是累了,他也可以呆在她的树阴下,静静地休息,她会为他唱一支动人的歌。

路边梅被她的想象所打动了。

他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只是一个没啥文化的小木匠而已。

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就想对他好。她说她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如果那也算是恋爱的话,那个男孩是邻居家的孩子,她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大的,也没有什么震天动地的恋情,只是大家很熟悉,很谈得来,似乎就有了那份感情。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身上有一股青涩的气息,像春草的气息那样好闻。后来,她考上了湘湖师范,他则早早地工作了——杀猪,在菜市场里卖肉;那些年物资比较紧张,买肉要凭票,他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每每到她家里去,总能拎点猪头肉或肉骨头去,博得她父母的欢心。但他身上那青涩好闻的春草气息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肉类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

她当时就想,或许就在这儿,她会遇见一个身上很好闻的男人;谁知她才来几天,就遇见了路边梅。这或许就是命运吧。

她最后问路边梅:“你说我傻不傻?”

他说:“傻。傻到家了。”

一阵沉默。

他深深地叹息道:“太迟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早十年遇到你呢?”

她笑了:“你才傻呢,早十年我还是小丫头呢。”

他说:“我可以等啊。”

他又说:“可现在,我家里又……”

她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毕竟六月天,黄昏的茅庐里依旧异常焖热,跟蒸笼似的。路边梅说去洗个澡。若冰说你去吧。路边梅脱下湿透的汗衫和长裤,从芦苇丛间下了心里湖。若冰捡起衣服,本想帮他洗一洗的,但一捧到手上,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木质气息的男人味儿扑鼻而来,若冰迫不及待地将它罩住自己的脸,贪婪地呼吸着。

路边梅在心里湖畅游了一番,感觉特爽,便大声地喊若冰。若冰如梦乍醒。路边梅叫她下来。她不敢。她不会游泳。路边梅说我教你。若冰不要。但见湖水清澈见底,凉意阵阵,若冰还是动心了,她来到水滩边,解开盘发,长长的头发哗地披落下来,遮住了她娇小玲珑的臀部。她小心翼翼地走入湖中,水深到膝盖时,她站住了,弓着身子,侧过头去洗发。穿过芦苇枝叶的落日余辉如金饰一般,三三两两地落在她身上,长发闪烁,如梦如幻……

路边梅被这美轮美奂的情景看呆了。

若冰见他跟丢了魂似地冲她发呆,便笑他没见过人洗头吗?

路边梅在湖心作昏倒状,仰天叹息。

若冰问他看到什么了?

路边梅说月亮。

若冰又问白天哪来的月亮?

路边梅说白天的月亮才好看呢。

若冰会心一笑。

路边梅悄悄地潜入水中。

若冰继续洗发,湖底突然有东西抓住她的双腿往深处拖,不会是水妖吧?若冰被吓得魂飞魄散,恐慌之中跌进了湖里。

忽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托出水面。

是路边梅。

他一手托住她的臀部,一手扶着她的背脊。

若冰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紧紧的;她被水呛到了,咳得脸红耳赤。

当她得知这是路边梅的恶作剧时,狠狠地拍打他道:“你好坏!你好坏!……”

路边梅抱住她故意往湖心移动,并渐渐地沉下身去。

吓得若冰直叫:“不要,不要,我怕……”

突然,她的叫声变得沉闷了,消失了;不是被水没了,而是被另一张嘴堵住了。

若冰陷得更深的眼睛,露出幽深的迷宫般的潭水;路边梅略带烟草味的舌头,击溃了女性所有的防线。在清澈见底的心里湖中,他们犹如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纯洁无邪,天真烂漫,做着一切“人之初”的游戏,畅游在灵与肉的天堂之中。

心里湖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每天傍晚,路边梅从镇上回来,都要绕道到学校东侧,接近若冰寝室时,他就将车铃按得叮呤叮呤响;如果窗口出现甜蜜的笑脸,车铃就会“叮呤、叮呤”响两声,翻译过来就是“若冰,若冰。”如果那张笑脸边还出现挥动的白丝巾,车铃就会“叮呤呤”响三声,翻译过来就是“知道了。”——这样,路边梅吃过晚饭,就会匆匆地溜去秘密基地找她。如果窗口没有出现甜蜜的笑脸,只有白丝巾系在窗栅栏上,那么车铃会激动得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就直奔爱的茅庐去了。

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去心里湖,路边梅教若冰游泳——当然,恋人之间是不容易教会的,因为若冰的撒娇多过认真的练习,而路边梅的过分爱抚和接触,又使得教与学成了恋人间的打情骂俏,成了做爱的前奏曲。心里湖正不愧为是他们的天池——快乐得飞上天的地方。

当他们从心里湖里上来,就会在小茅庐里作熊抱状。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路边梅的体息吸引了她,若冰最喜欢被路边梅熊抱着,久久地熊抱着;她沉睡在这股醉人的气息中,直到天老地荒。

但是有一天傍晚,有一个人打破了他们原始的宁静。

那是两个月后——即将开学——的一个黄昏,天空突然变了颜色,雷阵雨说来就来,顿时乌天黑地,风雨大作,有个在外草塘打野鸭的猎人,当时就在附近转悠,突然发现心里湖边的小茅庐,就冒冒失失地冲了过去;于雷电交加之际,乍见小茅庐里有一对赤身祼体的男女熊抱而坐,以为自己碰到了狐妖,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外草塘出现狐妖之事,先是在猎人间悄悄传开了;接着周转于市井茶楼,又一番添油加醋之后,就像夏天的太阳遍及燕子河两岸的村庄,“烤”得乡下人火燎火烧的——茶余饭后串个门、乘个凉、摆个龙门阵,焦点必是狐妖奇闻;既怕得要命,又想听得要命,因为狐妖故事让人兴奋异常、想入非非。等传到路边梅和若冰的耳朵里,听人说狐妖如何精致小巧、如何肌白如玉、如何回眸撩人……不禁会心而笑——原来他们俩修成仙了。

猎人中竟有几个不怕死的,决定联手捉妖,他们在外草塘潜伏了数个黄昏之后,终于等来了飞沙走石,雷电交加——那正是狐妖显身的好天气,八个荷枪实弹的猎人从四面包围心里湖,突击狐妖修炼的小茅庐。

但狐妖能未卜先知——想必是真的,小茅庐犹在,他们却扑了个空。

外草塘的夜晚自入秋以来就变得异常热闹,蟋蟀们在杂草丛中唧唧啾啾的,说着蟋蟀们自己的话;青蛙们蹲在沼泽和芦苇塘的水草上面,唱着古老的歌谣。晚风徐徐,在溶溶的月色里,路边梅和若冰紧紧地交织在一起,风调雨顺。

突然,若冰不动了,问是什么声音?

远处传来猫头鹰呱呱的叫声,怪怪的。

路边梅说是猫头鹰。

他叫若冰放心,这种地方夜里谁还敢来啊。

但是,路边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了——这时候不但来了人,而且来了不少人。等路边梅和若冰从缠绵中清醒过来已经晚了,一群彪形大汉从天而降,一哄而上,将他们俩死死地按住在小茅庐的板床上。

这就叫捉奸在床。

他们是毕大水和她的六个哥哥大江大河大沟大湖大浜大塘。

毕大水点起火把,火把一步步逼近路边梅和若冰。耀眼的火光带给他们的是耻辱,他们颤抖着,路边梅挣扎着要从舅佬们的手中脱身出来,但毕大水不发话,六个舅佬是不敢松手的。但路边梅不想求她,他竭力护着若冰。毕大水挥动火把,十分夸张地冷笑道:“在外草塘动静搞得这么大的,原来是你们两只野狐狸啊!”

路边梅和若冰没有响。

和他们俩相比,站在他们面前的毕大水倒更像一只残忍的狐妖。

她冲路边梅冷冷地说道:“你刚刚不是干得正起劲吗?”

“继续啊!”

“让我也见识见识有文化的女人花样经到底有多透?”

“如果让景芳景天她们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个样子你说会怎样?”

“如果让全校学生看到他们的老师这个样子你说会怎样?”

“哈哈哈……”

毕大水“笑”出眼泪的那一刻,突然话锋一转,大骂路边梅道:“路边梅你个畜生!你个婊子养的!你还真和小婊子双宿双飞,在外草塘修炼成仙了,我呸!你个黑良心,你不得好死!”她叫兄弟们把他们俩分开。

毕家兄弟都替路边梅捏了一把汗。

谁知毕大水声东击西,她挥舞着火把发疯地捅向若冰的下身:“快来看哪!有文化的女人长得到底两样生的,你们看X水多得跟潮水似的,难怪成天骚到东骚到西,把个小木匠迷得来晕头转向,连家都不认识了……”

毕大水捅一下,若冰就惨叫一声。

若冰近似呻吟的惨叫声激起毕大水的愤恨,她越捅越凶。路边梅叫她住手,她会死的。这更加激起她的愤恨,她彻底疯了:“死了好!死了清爽!”路边梅就叫毕大江,毕大江一向稳重理智,他被路边梅一语点醒,连忙抱住妹妹,将她拖了开去。毕大水挣扎着,在和大哥拉扯的过程中,将路边梅和若冰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一点燃了。

这样的夜晚,人们或站在屋前谈会儿天,或聚集在桥上摆会儿龙门阵,也不图啥,一会儿就回家睡觉了——入秋后的夜晚变得凉爽了,乡下人睡得也早起来了,任星星和月亮自个儿在天上闪烁,乡下人才不搭理它们呢。所以,路边梅和若冰被毕家七兄妹从外草塘押回村时,村里大部分人家已经睡下了;但听说从外草塘捉来了两个野狐狸,谁还不出门来探个究竟呢?一路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好在毕大江叫大浜大塘脱下汗衫给了他们,俩人虽然像苍蝇戴豆壳大了点,但总算遮住了一些地方。

麦村人看到路边梅和韩老师比看到狐妖更加兴奋,听说他们夜夜跑去外草塘幽会,在一口池塘边做那种事,惊得麦村人舌头都打结了,除了发出咂舌声之外,便没有其它声音了。很多人——尤其是麦村的男人——就在心里惊叹:

“他妈的,小木匠胆子倒是贼大的,夜里外草塘都敢钻啊!”

“色胆包天呗!”

“瞧不出来吗?把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师搞到手了。”

“她不知道小木匠有五个孩子吗?傻不傻啊?”

路边梅和若冰被押回学校,反绑在学校操场中的旗杆上。

人们团团围住他们。

毕家几兄弟唾沫四溅,大谈特谈如何夜闯外草塘。

但人们的目光却集中在毕大水身上,她就站在路边梅和若冰跟前,手举着火把,倒像个展览馆的讲解员,一边如机关枪似地控诉着他们的罪状,一边还有心思去撩他们身上的汗衫,让大家瞧瞧他们里面啥也没有穿。

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肩膀,若冰黯然神伤,她请人把校长张沙眼叫来,但大家迫于毕家在麦村的势力谁也不敢这么做。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闹出这么大的声响,张沙眼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再说张沙眼家距离学校才多远?一里多两里不到,在若冰求人家时他就应该到学校了。

或许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倒反而不敢来学校了。

寡妇娘得知儿子闯了这么大的祸,跌跌冲冲地跑到学校门口,想想,不能进去,又转身赶去张沙眼家——现在唯一能救儿子的就只有张校长了。张沙眼已经睡了,或者假装已经睡了,反正寡妇娘怎么喊都喊不醒,直到寡妇娘以死相胁——她是来真的,解下裤带,要把自己挂在张家门口,叫张家人明天开门时小心点,别吓了,张沙眼这才连忙爬起床,和寡妇娘赶来学校。在路上,寡妇娘说了个大概,她也只听说了个大概,商议她唱白脸,张校长唱红脸,先把人救下来再说。当即,寡妇娘杀进重围,到了路边梅和若冰面前,只对她儿子说了一句话——当我没生你这个逆种!她抢下毕大水手上的火把,就朝路边梅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寡妇娘越打越猛,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火把起起落落,火很快就灭了,激起一片惨叫声。

毕家几兄弟见势不妙,赶紧从寡妇娘手中夺下火把。

路边梅早已倒在血泊中。

寡妇娘也瘫倒在地上,早成泪人,这会儿终于败天败地地哭唱起来。

操场上又响起丧礼上才有的哭唱。寡妇娘从自己十六岁嫁到麦村唱起,唱到路边梅八岁失去父亲,唱到他十年学徒开了店,唱到毕大水嫁进门来,唱到自己含辛茹苦一辈子,到头来……大家听寡妇娘哭天喊地,无不落下眼泪。

张沙眼抹着早已湿搭搭的红眼睛,劝寡妇娘不要再哭唱了,救人要紧。早有人吊了井水,把路边梅泼醒过来。赤脚郎中把头摇得像个拨郎鼓似的,寡妇娘到底是寡妇娘,真下得了狠手,这小子遍体鳞伤,右腿也被打断了。

张沙眼叫毕家几个兄弟把路边梅背回家去。

路边梅摇摇头。

他不走。

张沙眼恼了,好你个小木匠,你还要闹到几时,非得闹出人命来不可?!

俩人反绑在旗杆上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若冰用力握了握路边梅的手后松开了。意思是说,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但路边梅急促地抓住她的手,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意思也很清楚,我不走,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

张沙眼也发狂了,他朝毕大水大吼大叫,今天就到此为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他亲自给俩人松了绑,并扶若冰回寝室。他边走边抹眼泪,边低声埋怨道:“我说韩老师啊韩老师,你看你把自己搞成啥样子了?你说你还像个老师吗?”

路边梅拖着一条断腿,靠两只手爬出坟墓一般死寂的家,爬过潮冲潭,爬过秋收后的露湿的田野,终于爬到学校,爬到若冰的寝室门口;他用洇血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着门,气喘吁吁地喊着她的名字。

屋子里有嘤嘤的哭声,路边梅早已泪流满面,他说若冰,你不要哭,让我进去。

“让我看看你,你还好吗?”

门终于开了,他急促地爬进屋去,她哭泣着跪在地上,把他抱在怀里。

俩人抱成一团。

哭成一团。

良久,他从她的怀里挣扎出来,瞪着被潮水般的泪水模糊的眼睛,端详着她。

他细细地抚摸着她。

她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泪水依旧像潮水般地汹涌而来,她说:“他们可以拿走我的身体,但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这天上午,路景芳班里有堂语文课,上课铃响过了,仍不见韩老师来上课,大家吵着要课代表去叫她,而且吵得很凶;因为语文课代表就是路景芳,因为她爸和韩老师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所以“课代表”这顶高帽子就等于是块“耻辱牌”,让路景芳羞愧难当。在同学们一片幸灾乐祸的吵闹声中路景芳窜出教室,跑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张了张,韩老师不在,她就沿着教室前面的走廊,一直走到东头韩老师的寝室前,从门缝里张进去,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路景芳一不作二不休,出了校门,绕到韩老师寝室的窗口张望,她首先看到的是韩老师的一双脚挂在那儿,一只脚上穿着乳白色的凉鞋,另一只脚上没有穿鞋,只有白色的线袜。路景芳虽然没有见过人上吊,但她知道韩老师上吊了,心中一吓,就哭着跑回教师办公室找张校长。张沙眼闻声抹了一把湿搭搭的红眼睛,“作孽啊作孽!”叫上两个老师,直奔韩老师的寝室。

很快,韩老师的寝室被撞开了。

张沙眼当即把学生放了,赶紧联系乡里的派出所。但学生们怎么赶都赶不尽,尤其是男生,都逃来逃去地想赖在学校里,想瞧瞧派出所所长李长兵——这个李长兵高个儿,身佩木壳枪,常骑一辆脚踏车下乡,一脸凶相,是整个米字乡的小人都非常害怕的角色,因为从小父母就拿他来吓唬孩子的,如果夜里你不肯睡,父母就会威胁你:你再不睡我叫李长兵来把你捉了去!如果你哭闹,父母就会威胁你:你再哭我叫李长兵来把你捉了去!李长兵在整个乡的孩子们的心中,就是凶神恶煞,但从未亲眼目睹过,今天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他们尽管怕他,却又异常渴望见到他。

路景芳没有呆在学校里,她一路哭回家了。路边梅听到大女儿的哭声,把她叫到卧室里问什么事?是不是学校里有同学欺侮她?路景芳摇摇头说,韩老师上吊死了。路边梅听说韩老师上吊了,方知梦是真的,整个人就像掏空了一般飘浮在空中。

韩老师留下一封遗书。

她在遗书中说,她是清白的,她和路边梅的感情是纯洁的,没有任何的庸俗和下流,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但是毕大水一次次到学校里来吵闹,无中生有,蓄意散布谣言,甚至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把他们原本纯洁的感情给玷污了,他们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被她逼出来的。她还说她想不到会给学校、给大家,尤其是给路边梅带来如此大的困惑。那是她的罪孽。她现在有口难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也无脸再为人师表了。现在,她带着隐秘的污迹走了。请不要因为她的缘故再去为难路边梅。她的死和任何人无关。如果说她的生不再清白了,那么她的死是绝对清白的。她说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一个干净而又安静的地方,现在她找到了,她将在那儿开始新的生活。

最后,她留言给路边梅,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有责任把他们抚养成人,你八岁就没有了父亲,你不能让你的孩子也重蹈覆辙!请记住我们“缘木求鱼”的约定,来生再见,我的爱人。

李长兵并不像人们所猜的那样骑脚踏车来的,而是开着一辆吓死人的警车,震耳欲聋的警笛声把全村人都吸引到了学校,李长兵一下车就见乌鸦鸦的人群,劈头就问村长死哪去了?治保主任死哪去了?村长刘开愚和治保主任张土根赶紧滚到李长兵跟前,李长兵挥挥大手,把所有的人赶出去,找些基干民兵守在学校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基干民兵在现场有的是,无需治保主任招呼,他们便自觉地行动起来,把全村人包括他们自己在内都赶到学校外面,那扇很少派上用场的铁栅栏大门终于沉沉地关上了,治保主任亲自把守在门外。学校里就剩下李长兵和他带来的两个兵,一个法医,一个记录员;另外便是他特许的村长刘开愚和校长张沙眼。

所谓的侦破工作,其实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李长兵强行打开韩若冰的办公桌抽屉,以及她寝室里的写字台抽屉,翻了个遍。韩若冰的寝室就更不用说了,连床板都卸下来检查了。唯一可疑的东西便是枕头底下的一件男式汗衫,应该不是毕家兄弟的,因为型号比较小,而且充斥了汗酸味,是一件穿脏了的汗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沙眼的汇报工作,是跟随李长兵不停奔走的过程中进行的。李长兵偶尔嗯上一声,表示他在听。法医最后验尸,几个人围在床前,脖子上绳索的勒痕和下身的创伤一目了然。这时候张沙眼已将昨晚的情况汇报完毕。李长兵别过头来问村长刘开愚,昨晚你在哪儿?刘开愚低了低头道,昨天他在乡里开了一天会,回来很晚了,喝了点酒,到家就睡了。李长兵又问张沙眼,你们没去叫村长?张沙眼说没有。

自杀是毫无疑问的。

李长兵让记录员拨通电话,通知殡仪馆来拖尸。

另外,再通知死者的家属。

教师办公室变成了临时审讯室,李长兵传讯了毕家七兄妹,张沙眼一趟趟地跑去门口喊人。当传讯当事人路边梅时,张沙眼说他被打断了腿,现在躺在家里,李长兵就叫毕大水带路,开了警车去她家。

卧室里有一扇朝北的窗户,窗外的亮光只到窗口为止,就不愿再深入一步,使得卧室里更加黑暗;窗口右下角有张蜘蛛网,在风中一鼓一缩地动荡不已,这张网的主人背着黝黑的背包,背着生存的重量,在阴暗中的地方行走。它时而沿着一条细小的道路,仅仅能容纳自己的一根丝线挂下来;时而又从角落的一端滑向另一端;它那么小,而背包却那么大,那么沉重,这一切都来自于它自己的身体,来自它自己的愁苦、孤独和悲哀……

路边梅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就连自己嘴里讷讷地一遍遍地喊着“她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他根本听不见声音,就像他瞪大的双眼根本看不到光一样;他身陷铜墙铁壁一般的黑暗中,心如死灰,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缓慢地低沉地机械地间歇性地喊着。

“她死了,她死了……”

李长兵看到路边梅这个样子,审讯他也是多余的,就打道回府了。

寡妇娘哭着叫着,不让毕大水走,但警车硬是带走了她。

在派出所里,毕大水录了口供,签字划押,当即被拘留了。

毕大水被告知,虽然韩若冰的死跟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她构成了对韩若冰的伤害罪,照韩若冰下身被伤害的程度,她将被判以三到五年徒刑。

韩若冰的尸体是这天午后被拖走的。殡仪馆的车子刚走,就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城里人——他们是韩若冰的父母和兄弟,还有一些亲戚,总共九个人,一个个穿得衣冠楚楚,似乎来麦村赴宴一般,大概把箱底都挖空了。

他们到了学校就大吵大闹,乱砸东西,责问张沙眼韩若冰怎么会上吊的?谁是凶手?要她偿命。

张沙眼吓坏了。

他是哭着去求村长和治保主任的。治保主任带了不少基干民兵,才总算把愤怒的人群平息了下来。

照理毕大水被拘留后,是不能再回家的。但在当年,地方治安相当好,任何人都插翅难飞;所以当毕大水向李长兵提出要回家去一趟,有些事情要跟家人交代,明天一早她自个儿来派出所报到的请求时,李长兵爽快地答应了。在李长兵看来,毕大水不过是只笼中之鸟,她能飞到哪儿去呢?他知道她不放心路边梅,回家去看一下也好。

毕大水出了派出所,双脚不像是长在她的身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想不通,明明是韩若冰抢了她丈夫,明明是韩若冰自己要上吊的,怎么倒成了她的错?回到家里,毕大水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守在路边梅的床前。她呆呆地盯着卧室唯一的窗户。路边梅梦呓般的喊声,就像一道道诅咒,到她耳朵里就成了“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毕大水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掉,直掉到阴间地府。

窗外开始泛亮时,毕大水想站起来,但由于长时间坐着,双腿麻木,站到一半又摔倒在地,虽然跌得不重,但跌出了眼泪——憋了一夜的眼泪,似乎从这个小小的摔跤中找到了突破口,不可一世地喷薄而出。毕大水没有理会潮涌般的眼泪,她扶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床沿等麻木过去,才慢慢地摸出卧室。

毕大水烧了一锅粥,又炒了一碗鸡蛋。

这是她为孩子们烧的最后一顿早饭了。

她用汤锅里的热水擦了一下身体,换上婚礼时穿的新娘装,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丈夫,便带着一身樟脑丸香得有些刺鼻的味儿出门了。

住在学校附近的钱嫂,这天早晨来井边洗涮,突然大叫“有鬼啊!”

那其实不是韩若冰的鬼魂,而是毕大水的尸体。

事后,大家都说这口井不吉利,不该挖;挖井那天毕大水就来哭过丧,就已经预兆了今天的结果——原来,毕大水哭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韩若冰的家属和亲戚在镇上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又气势汹汹地赶到学校里来闹,却被毕大水的死给打闷了,立马调转屁股就走。

两个女人,一个上吊,一个投井,这桩风流悲剧轰动了整个米字乡,路边梅的生意也因此一落千丈,他不得不把店盘给了徒弟——毕大江的大儿子毕凌云,自己靠一辆脚踏车,每天踏很远的路到其他乡村兜揽生意……

每天夜晚,路边梅就坐在操场上,静静地坐上一个晚上,静静地等上一个晚上,他期待着她们的出现——一个是给了他婚姻的女人,一个是给了他爱情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他生命中有过的女人,有什么恩恩怨怨就此作个了结吧。

有一天晚上,路边梅终于看到了若冰灿烂的笑脸,她还是当年那个清纯可爱的姑娘,见到他便解下真丝头巾,还调皮地摇摇头,齐腰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飞流而下,她说你来了。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线,鼻子小巧又挺刮,嘴不大,嘴唇肉嘟嘟的,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或嘴去碰它一下。

那张可爱的嘴又动了动:“你怎么不说话?”

“我都老成这样了,你还认识我吗?”

“当然,我一直在等你呢。”

路边梅心里一急,睁开眼来找她,但见月光如水,操场上盛开着一朵朵月光花,仿佛是若冰来去的脚印;午夜的学校里宁静得让人想哭,路边梅知道自己是做梦了,他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冷冷的水,不知是梦中早已冷却的眼泪,还是夜里浓重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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