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之外（组诗）

沈苇

加沙及其他

我为孩子们煎好鸡蛋

煮了奶茶，配一些鹰嘴豆

走出家门，遭遇哈马斯摩托车队

其中一辆，挂了条拖尸游街的长绳

我向众人分发无酵饼、葡萄酒

让瘫子站起来、麻风病人痊愈

罗马人彼拉多传唤我

起身时我看到自己的归宿：

各各他，十字架

……

……

我藏好经卷、于阗的佛像

绿洲上呼啸着掠过圣战大旗

在入定之前，我算了一下

这场沙漠里的佛陀与真主之战

旷日持久，不会少于百年

……

……

……

加沙地道

我们偷运糖、方便面、药品

衣服、电脑、手机、洗涤剂

水泥、钢筋、燃油、小汽车

石头、子弹、AK——47步枪……

这一切是为了喂养一个词：“仇恨”

我们从另一个拉法、埃及的拉法

偷运来了新娘、妓女和毒品

年轻人载歌载舞，彻夜欢庆：

“Insa，Insa……那就是生活啊！”

我们偷运一头狮子、一条眼镜蛇

去加沙动物园。半路醒来的狮子

吃掉一个忧郁、瘦小的同伴

地中海剩下三海里肮脏的潮地

那广大、蔚蓝、洒满阳光的部分

我们通过加沙地道偷运……

大马士革的一把匕首

来自大马士革的一把匕首

装饰龟兹痴情的腰部

它饮下烈酒、石榴汁

挑衅过吐火罗姑娘发梢上的一朵杏花

来自大马士革的一把匕首

在龟兹的街巷东游西逛

它切开一个西瓜

熄灭两只斗鸡熊熊的火冠

来自大马士革的一把匕首

迎向克孜尔的万丈光芒

它挑开被鸽粪糟蹋的羊皮残卷

点亮洞窟中的蓝，小乘的蓝

还有一位衣袂飘飘的飞天

来自大马士革的一把匕首

别在一位叙利亚画家的腰部

他的祖先曾是地中海著名的海盗

现在他骑着一把匕首驶向新疆——

那浩瀚的可以葬身的沙海！

嘴唇以上的歌

波斯王宫，烤肉与美酒，艳舞与蛇

东方的污秽笼罩一层淡淡辉光

罪人手记第一页

他爱上了一位布哈拉的妓女

“她的身体是一个仙境！”

而他的情欲，取自巴旦木神秘的图案

他用黄金、白银、和田玉

填不满一张床上迷人的深渊

为了她的一颗美人痣

他不惜把整个布哈拉献奉

为了她的欢心，他写出第一首诗

为了更多的诗，更多的纸张

他下令砍伐桑树，宰杀羔羊

罪人手记一百零一页

转瞬一切灰飞烟灭

他倾家荡产，衣衫褴褛，浑身疮毒

坐在沙漠里长叹，恸哭

用瓦片刮去全身的脓与罪

干枯的眼窝流尽了泪，流出了沙

他用自身的沙埋了自己

而在远方，在他王国的大街小巷

到处传诵失踪王子脍炙人口的诗篇

他用美丽的母语将一位妓女改造成处女

在波斯的穹顶下，在一位女性的辉光中

生活和欢乐找到了继续的理由

一千年过去，打开蒙尘的残卷一看

他的情人是一枚青色的无花果

一碗羊奶中漂浮的月亮

住在山谷里的人

——和RS.托马斯同题诗

他知道世上还有别的地方

还有乌鲁木齐、北京、上海

但从未去过。他的一位亲戚

去过首都，回来告诉他：

北京好是好，可惜太偏僻了

在一座看上去快要倒塌的

木屋里，他住了七十多年

送走了父母和父母的父母

原木发黑，散发腐烂气息

屋顶长满杂草，像戴了一顶

古怪的帽子，一处木头缝里

正冒出一朵彩色菌菇……

山谷里，雨水总是很多

每到下雨天，他的老寒腿

锥心地疼，跨不上一匹矮马

两边山坡上，病恹恹的

野苹果树，被小吉丁虫折磨着

在高大的云杉和红桦之间

变成一群矮子。木屋前有一棵

较高的野苹果树，孤单而健康

树下拴了一匹马，看上去

像是一棵树正在驯化一匹马

成熟的果子掉下来

落在马的脊背、臀部

马在颤抖，仿佛内心的惊讶

在身上泛起阵阵涟漪……

旅行者，不断从远方来

每一个，不会再来一次

我和女儿喝他的奶茶

吃了他的包尔萨克，就要离开了

他送给孩子一瓶自己做的马林酱

艰难地起身，向我们道别

我们离去，消失在天山风景之外

隐身于一位老人的“偏僻”里

无须抬头，遗忘像一朵低低的云

笼罩这个名叫“库尔德”宁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