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双高跟鞋
2013-04-29秦箜
写手自画像:
秦箜,本名段华妮,九一年出生,现为大三学生,坐在理科班的教室里构筑文字梦想的执着女生,我称自己为理科叛徒。我喜欢阅读,从小在父亲(父亲是语文老师)的影响之下开始阅读名家名著,渐渐让我萌生写文的想法。我爱写作,喜欢用笔写下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喜欢写下我所见到过的风景,当然最多的是我所经历的事和人。我曾说过,吃饭和写作是我坚持最久的事情。写作带给我快乐,也带给我心灵上巨大的宁静。我的文字,并不华丽,但朴实的语言和深刻的感情却是我一直追求的境界,我想象着有一天我的文字被人看到,并不是赞叹它的故事多么好,而是静静地思考,这个世界,这些人,以及这些生命,所带给你我的欢喜和忧伤,然后,坚强的生活。
或许故事应该从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开始。那是真正的大红色,血一样的红色,鞋跟高7厘米。鞋尖有很好看的弧度。那是我这辈子拥有的第一双高跟鞋。而这双鞋,我从来没有穿过。它放在我衣柜的第二个格子里。
曾经有一个陌生女人告诉我,一个爱美的女孩至少应该拥有七双鞋子,就像七宗罪:一双找乐子,一双来调情,一双工作时穿,一双度假用,一双用于春宵时刻,一双从未穿过的和一双你不喜欢的。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著名制鞋大师Christian Louboutin说过的话。
她的第八双鞋子送给了我。
总觉得那双高跟鞋充满了神秘,和一些挑逗,所以在每次打开柜子视线触到它的时候又迅速关上了柜子。它在某些程度上激起了我身为女人的内心所潜藏的危险因子,与我现在生活完全相悖的不安全因子。
那个送给我高跟鞋的叫林眉的女人,我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和我母亲那样的女人不一样的女人。
我推开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铁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她穿着酒红色吊带睡裙,很瘦,胸部平坦,黑色卷曲的头发洒在肩上背上,没有刘海,额头饱满。她的脸上挂着水珠。她发现我盯着她看,从左眼角渗出的余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就进房间关上了门。她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这样的人让别人捉摸不透,也不敢轻易接近。
我和她合租这个房子,共用卫生间,分摊水电费。
戴黑框眼镜的小个子房东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我还差两个月零十天才成年,可是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租了房子给我。
房间很简单,淡绿色的墙壁,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一个风扇,靠窗的地方是一张床,白色的带有蓝色碎花的床单,床脚处是一个梳妆台。简单的陈设不需任何累赘,像生活本身的样子。房间闷热,我打开风扇,脱掉长裤和上衣,穿着拖鞋,站在地板上,仰头大口喝着桶装的纯净水,汗从脖子上流到胸部,然后被风扇吹干。
我跪在床上透过窗子看向远处,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的影子。我租的房子在西青区一所大学的附近,只有一个原因,房子便宜,而且我还可以进到学校食堂混饭吃,这样可以省很多钱。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让我疲惫不堪,我没有收拾行李就躺在床上睡着了。风扇得一刻不停地转。母亲的电话将我吵醒,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哀求,她让我回去,然后复读,明年再考。这一路,疲惫几乎让我忘了我落榜了这回事儿,母亲在电话里的提醒让我怒不可竭,我挂了母亲的电话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是的,2009年,我高考落榜了。我得再次接受这个事实。
我在落榜之后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我不想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直到我去天津的前一天,父亲都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想我是彻底让他失望了。或许,他也已经不爱我了。
忽然鼻子就开始发酸,天津这个地方真是奇怪,热得人的鼻子都开始发酸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接下来应该找一个工作养活自己的时候,卫生间响起了水声。她在洗澡。很快,又听见关房间门的声音。我在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工作。她真的很好看,她和我在小县城见到的女人们都不一样,她应该不会去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她也不会整天在丈夫耳边喋喋不休,她肯定不会在陌生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显示自己的品位。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可是我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住在这个又小又便宜的日租房里。
猜测别人的生活让我发觉到自己的无聊。打开电视机,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不是在播丰胸胶囊就是在播减肥产品的广告。精明的商家在女人身上真是足足赚了一把。我就这样一直换着频道,直到烦躁得将遥控器摔在床上。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我匆忙穿上裤子和上衣,打开门见到的却是她。她明显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她了。她推开我,直接进到我的房间关掉了电视机,转身出去的时候对站在门边一脸愕然的我说,我要睡觉。
她走后我就开始骂,这个神经病女人,大白天睡什么觉!
之前对她的美好想象统统作废。蛮横的女人。
我开始四处找工作,工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找,接近生活,才发现它真的不容易。沮丧和烦躁开始侵袭我。
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来到这里已经有七天了,我甚至很少见到她。我只能从卫生间里挂的各种性感内衣感觉到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存在着。我在进到卫生间的时候总能看见她的内衣,她有各种颜色的胸衣,红的,白的,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这些胸衣就会脸红,这些东西是属于女人的,而我,还认为自己是个女生。
我想就这样平静的住着也不错,我们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不吵不闹的。可是一个夜晚,大概是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有人开始断断续续的敲门,先是沉闷的轻轻的敲,我装作听不见,后来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一个女声,我听出来是她的声音,我打开两层防盗门的时候,她倒了进来,满身酒味,头发凌乱,妆全花了,我扶她进了她的房间,让她躺在床上,她的嘴里一直念着两个字:景深。我想,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吧。
那晚,我听见她一直在哭。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去工作,我在一家小饭馆找到了服务员的工作,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活足够累,钱足够少,但不至于饿死我。晚上八点多回去的时候透过门缝看到她的房间灯亮着,她在,不一会儿,我就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她出去了。那晚,我一直没睡着,大概是凌晨的时候,我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开始洗澡,然后关上了房间的门。
她是个神秘的女人。
她绝口不提那天喝醉的事情,更没有提那个叫景深的人。只是,在我们目光相对的时候,她会对我轻轻一笑。我知道,她是感谢我的。我们还是不说话,我还是一天天见不着她的面,她照样白天睡觉晚上化妆出门,深夜回家。一天,她忽然来我房间找我,她给我一包巧克力,然后说,喂,拜托你件事儿呗。她看着我的眼睛,露出孩子般调皮的表情。我这才发现她有如此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我想无论哪个男人看见都会沦陷其中吧。我说,什么事儿呀。她说,今晚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搬走了。她笑着看着我。然后在我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她是完全把我当成一个小女孩了,一个给她糖果就能哄她帮自己撒谎的小女孩。我有些小小的愤怒。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说,我不叫喂,我叫叶凡。我是用赌气的口吻对她说的,我想暗示她,我不是她眼中的小女孩。她说,我叫林眉。不带任何感情。就这样,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有半个月的时间才知道对方的姓名。
那晚,果然有一个男的来找她。他在外边一遍遍地敲门,我不打算给他开门。他说,林眉在吗?我用很不客气的声音对他喊,那个女人早搬走了!后来就听见他走了。我为自己撒的这个谎感到很满意,我觉得我刚才撒谎的语气很符合我住的地方的气质。我在渐渐融入这个环境。我打开门看到一大束玫瑰放在门口,卡片上写着:给我最爱的林眉。我想,他就是景深了吧。
她回来的时候,问我那人来过没,我说来过了。她又问,你照我说的说了?我点点头。她说,干得不错,小鬼。我不是小鬼!她突然大声地笑起来了,她说,和我那时候一模一样。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那样纯净。我问她,那个人是景深吧?她突然停止了笑,你怎么知道?我说,你那天喝醉的时候一直喊着这两个字儿。她的脸色突然变了。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这种一同讨论男人的地步,甚至在今天之前,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过话。
天津的七月份,白天温度达到三十五六度。房间里的小风扇彻夜地转着,蚊子在耳边彻夜地嗡嗡着,我时常在半夜起来给全身喷满花露水,却还是不能睡一个安稳觉。
在小饭馆打了半个月工之后我被辞退了,并且一分工钱都没给,原因竟然是我打碎了一个盘子。我没力气白天顶着大太阳找工作,干脆窝在房间里睡觉,她发现我白天不工作了,就过来问我,小鬼,工作丢了?我转过身接着装睡,不理她。她说,既然离家出走,就要干出个样子来。她说完就走了。我起身洗了个澡,出去找工作了。她说得对,现在,没人养活我,我找不到工作就得饿死。
在天津繁华的滨江道,游客很多,很多人在那个铜马上照相,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换了一拨又一拨人。街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湿漉漉油腻腻的笑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世俗的快乐,而这些快乐,在以前,我是那么不屑一顾。身后的肯德基店空调很好,我进去凉快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脱水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她进来了,问,小鬼,怎么样?我不想说话,她就一直站在那儿等着我开口。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管闲事儿管得也太多了吧。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我站起来对着她大声说,我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就去当小姐!她的眼睛突然灰暗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我有点过分了,我没理由对她发火的。她当时就是给我一巴掌我也没话说。
很快就是月底,月底就意味着要交各种费用。我没有钱,交不起房租。她来到我的房间,塞给我五百块钱。说,小鬼,借你的,挣钱了还我。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回头又对我说了一句,一定要还我哦。那声音中充满了调皮,却是如此温柔。我不想欠她的钱,我决定一有钱就还她。
天津的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我每次回来就冲进卫生间洗澡。就是在那一次,我看到很多沾满血的卫生纸在垃圾桶里。胃反复抽动之后终于耐不住一种向上力量的推动, 我趴在马桶上狠狠地吐到浑身发软。我怕血。我记得13岁第一次看到初次例假的那抹嫣红时,我吐到眼泪肆流。她怎么了?我冲进她的房间,脸上带着冷水冲过的痕迹。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在这个两个人的空间里,我突然闻到死亡的气息。从15岁开始,我便开始经历死亡,祖父,叔叔,三哥,这些人在我还没有完全懂得他们的时候就相继离开了我,命运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亲近他们,理解他们,爱他们,只有在许多年后的今天,让我在回忆里一遍一遍的靠近他们,可是终究,他们已经死去。林眉,这个陌生的女人,也会如此迅疾地离开我吗?
我轻轻走到床边,蹲下来跪在地板上,看着她。她睁开了眼睛,对我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说,我死不了的。
她告诉我,她的孩子没了。是她杀了他。
她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漂亮,可爱,蛮横,暴戾,还有现在的残忍,她是如此真切的一个人,我却始终理解不了她。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就恢复了活力。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
我的一个同学不知在哪儿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并且知道我在天津,她也在天津,读大学。她打来电话说让我去她学校,我说我比较忙,她还是执意要让我去。我在放下电话的一刹那,感觉到内心的疼痛,我现在已经开始羡慕别人的生活,那么我所坚持的现在只不过是一场虚空。
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黑了,我在想这场约会的意义是什么,直到我坐在她的对面,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看到她的时候我便明了了。只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她便有了很大的变化,穿超短裤,带有蕾丝的小背心,开始尝试化妆。我记得她在高中的时候是个不善言辞唯唯诺诺的女生,她经常在墙角的位置默默无闻地做着理综题,不管身边如何热闹,也不会参与。现在,她变得精致起来,且和我说话的时候分寸拿捏的很得当,比如说,她闭口不提我的境遇,只是说她大一的种种趣闻。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健谈。也许那时,她压抑了真正的自我,又或许现在,她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重塑了自我,之前的种种,此时已无人见证,对于空间上的转移,可以死无对证。
她最终还是只字不提我的现在,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炫耀她的生活而忘了面前的我还是对我的境遇没有丝毫兴趣,总之我在这么想的时候,也知道我的这个想法是自尊心在作怪。
回到住处的时候,心情便开始烦躁,她问我怎么了,此时我也愿意对她敞开心扉,对于陌生的人,有些话更具安全感。她知道我去赴约了,开始皱眉,说,你的样子太糟糕了,女孩子就应该漂亮,这是上天给予她们的特权,你现在,像个劳动妇女。
她迅速从她房间拿过来各种花里胡哨的衣服,让我挑,我说她的衣服太过裸露。她最后悻悻地又拿回房间,我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有我很向往的女人的某种特质,她性感而不魅惑。
有一天我回住处看到她的房间门锁了起来,我突然一阵紧张,去找房东,房东说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她在纸条上说,她去香港了。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住着,每到凌晨两点就会醒来。
母亲在这期间还是打电话让我回去,我由原来的据理力争变成现在的一言不发。父亲那天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他说,小凡,回来吧。我就那样拿着电话留下了眼泪,我说了句我挺好的就挂了电话。头埋在枕头里,我嚎啕大哭。不能让这个城市的天空听到我的哭声,让它知道我的软弱,我的窘迫和悲伤就无处可藏。
两周后,她回来了。她买了很多东西,其中不乏奢侈品。她看上去更漂亮了。她神秘地对我说,我给你带了礼物。我很惊奇。她递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我知道我是喜欢它的。我突然又想起了13岁那抹嫣红,还有卫生间带血的纸,他们似乎预示着一段成长。所有这些,在我未来的岁月里都起着里程碑似的意义,而那时,看着那双鞋,我也确实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
她从香港回来的生活似乎过得不是很顺,一直有一个男子在纠缠他。我见过那个男人,很好看,有坚硬的眼神,浓密的眉毛,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她说他就是景深。每次他在门外一遍遍敲门的时候,我看见她就背靠着门,流泪。我觉得她是爱他的。
她对我说,有些爱,没有结果,所以,不必开始。
我感觉到她要走了。她把她的东西都留给了我,包括那些在香港买的奢侈品。一个下着雷阵雨的下午,我狼狈地跑回住处,发现她的房间门已经锁上了。她已经走了。我问房东她有没有留条给我,房东说没有。我知道,这次,她不会回来了。
几年后,我理出了一个故事,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却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她觉得配不上她爱的男人,所以只能逃跑。这是一个蹩脚的故事。是我肤浅的猜测。对于她,我还是知之甚少。只是后来直到她走,我还没有还她钱。
十月初,我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最后的最后,我选择了回家。我在退房的时候没有带走她留给我的东西,只带走了她送给我的那双高跟鞋。
我在关上两层防盗门的时候,回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在这里,曾经有两个陌生的女子相依为命,纵然,我不知道她的过往和以后,就像她不了解我一样,可是在我们彼此交汇的一段时光,我们确实相互依靠,给予彼此温暖。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没有华丽的开头,结尾的朴素亦是我们能接受的平淡。
回到故事的开头,我现在在沈阳读书。大二。正在电脑前写着这个故事。
我拿出柜子里的高跟鞋,上面落了细细的一层尘埃,用手轻轻擦去。一只脚伸了进去。
(选自红袖添香http://www.hongxi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