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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宠妖传

2013-04-29璃华

飞粉色 2013年5期
关键词:祭司神殿端木

璃华

那天是大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

到底有没有下雪,慕离已经记不清了,唯记得满陌的荻花因着那人跑动而飞起来,视线就只剩下满目的白,那白究竟是雪还是荻花,慕离分辨不出来。

1.大寒

“祭司大人,端木大人在后殿等着您。”宫女的声音怯怯地传入慕离耳中,她收回游走的心神,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身后是宫人脚步声渐行渐远的声音,慕离在原地又站了一阵子,祈神殿外种着一颗桂花树,浑圆的月挂在树顶,清明如霜的月光好像落了满庭的雪。

“阿离。”端木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跟着她的腰被人环住,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将她扣在怀里,“我很想你。”

慕离从他怀中退开,昏暗的琉璃灯盏之下,端木枢的面孔隐在黑暗之中。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他说着,有宫人抬了一只半人高的箩筐上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都退下去。

厚重的殿门从外面阖上,月色被阻隔在外,只有冷白的琉璃灯落在殿心。

慕离走到那箩筐边上,里面是整整一筐红豆,粒粒饱满泛着柔光。慕离伸出手来,十指尖尖插进红豆里去,红豆在掌心拽紧,冷意在心里淌过。

“阿离,你喜不喜欢?”他一把握住慕离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子碰到箩筐,顿时红豆泼洒出去,滚了整整一地。而他也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慕离按倒在地,冰冷的黑曜石地面熨帖着她的心,慕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你。”端木枢说着,解开了她的腰带。

慕离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握在手里的红豆滚了出去。

第二天慕离睁开眼睛时,端木枢已经走了,只剩下满地的红豆和她散落一地的衣衫。她推开殿门,头都没有回地走进后殿。

“帮我准备准备,我要去见皇上。”她说着,关上内殿的门,抽出一件宽大的羽衣披在身上,将散乱的发绾好,涂了胭脂描了眉,像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道别。

身为大周国的祭司,出入皇宫自然不必通报。

慕离踏进大殿的时候,已然痴痴傻傻的皇帝正蹲在殿中心看蚂蚁搬家,慕离缓缓走过去,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拖行,皇帝看到是她来了,立马笑了起来:“阿离阿离你给我的蚂蚁真好玩。”

慕离勾了勾唇,琉璃似的眸子似乎隐了一丝笑意,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猛然朝前刺去。痴傻的皇帝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看着心口被刺破的地方,不停地往外流着血。

“阿离,你又变了什么把戏?”皇帝踉跄着往后退了一小步,接着整个人往后轰然倒下。

“对不起。”她握着匕首站在原地,眼神慌乱无措,“你去死吧,去死吧……”

“皇上驾崩了!”送点心进来的宫人,迸发出可怖的尖叫声,跟着外面就翻了天似的乱了套。端木枢便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三千精兵杀进来,他的长剑直指她的心肺:“大胆妖女谋刺皇上,押入天牢听候处置!”

她被一群士兵押着往外走,路过他的时候,似乎听到他轻声说:“阿离,我会救你出去的。”

一如昨夜,他凑在她耳边说:“阿离,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让我坐上王位呢?”

语气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凉。

2.立春

从天牢的左边走到右边,一共要走七步,从门口走到墙里边,还是七步。这方寸之地,她已经不知走了多少遍。

血渍在手上似乎生了根,慕离没有擦掉手上染着的血,她只是要提醒自己,这样的慕离,心狠手辣没有心肝的慕离,对于端木枢来说,还是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的。

端木枢其实那天来过了,他是挑在半夜的时候来的,一身黑袍黑兜帽,他用力将她拥入怀里,他说:“阿离,对不起让你委屈了。”

不知怎的,已经冷掉的心,莫名一热,竟然有些想哭,她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端木枢闷哼一声没有推开她,好一会儿她才松口:“端木,你到底有没有心?”

端木枢眼神一晃,低低地在她耳边道:“阿离,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心的。”

他说完,狠心将她推开,径直走出牢房。慕离蓦地大声问他:“那么端木,你会爱我吗?”

他的脚步顿了顿,轻声说:“我连心都没有,又何谈爱你呢?”

她眼圈一红,再也忍不住趴在牢门上哭了出来。

她想起来,那是十年前的隆冬。同今年一样,那个冬天冷得慕离不想去回忆。只是这样呼吸着,都能嗅到刺骨的冷。

那一年慕离八岁,被送进祈神殿成为上一任祭司的女弟子,没有人知道,这冷寂的祈神殿里到底发生了怎样龃龉龌蹉的事情。性格孤僻的祭司,唯一的乐事便是辱骂责罚她,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她是被送进祈神殿的第十七个孩子。

她以为她肯定活不过那个冬天了,那天她因为抄错了梵文而被罚站。

祈神殿外的桂花树下,她只着单衣,冷得浑身几乎没有了知觉。就是在那个时候,还是十二三岁的端木枢,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仓皇地抬起头来,月色迷离,少年清润的眉目就似刀刻一般存在了她心里。

自后,无论霜月风华,那一丝温柔和怜惜眷顾,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让她支撑下去。

“我们杀了她吧。”黑暗中,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那时候他一定还没有失去人性吧,慕离想。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少年是大周国的大皇子,因为祭司大人说他会给大周带来灾难,所以被祭司蒙蔽的帝王,将大皇子送进了祈神殿。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这大周国的祭司和皇上,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昏暗的祈神殿,满目情欲的帝王将祭司身上的衣袍褪尽,那画面羞得八岁的慕离红了脸,什么祭司呢,不过也只是帝王的一个禁脔。

“告诉你一个秘密。”年少的皇子凑近她耳边说,“当今二皇子,其实是祭司所生,她想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王位,所以千方百计想杀死我。”

慕离听到这个秘密,惊得白了脸,这大周国到底隐藏了多少密事是世人所不知道的呢?

“祭司是不能嫁人的,进了这祈神殿,就只能一辈子老死在这里。”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疯狂感,“而你,也会变成第二个祭司的。”

慕离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身后的花盆哐当一声碎在幽冷的夜色里,祈神殿里蓦地一静,她听到皇帝愤怒的声音:“谁在外面?!”

3.惊蛰

后来呢?她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头,努力回想。

后来啊,慕离趴在天牢的栏杆上哧哧地笑,后来她就成为了大周国的祭司。

慕离成为祭司,是她踏进祈神殿的第一年寒冬,才八岁的慕离,是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

因为前一任祭司暴毙,皇上又在一夜之间变得痴痴傻傻,没有人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祭司说不。除了她和变成了端木枢的大皇子之外,没有人知道在祈神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吃饭了。”牢头将一盘做法考究的饭菜递到她的面前,不敢有一丝怠慢。

慕离接过饭菜,忽地就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掉落下来了。

那天之后,端木枢再也没有来过天牢。她不知道刺杀皇上这样的罪名他用了什么手段压了下去,后来辗转听说他随便找了个人顶替她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再后来听说他认祖归宗登基为王,登基的同一天还娶了南国夜郎国公主明珠为皇后。他好像彻底遗忘了她,由得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天牢里,连蹉跎了多少日子都不知道。

直到惊蛰那一天,守备森严的天牢不知何故起了一场大火。那时候正是半夜,等到所有人醒来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了。

她站在天牢里,望着滔天的大火席卷而来。热浪甚至烧着了她的发她的衣衫。

没有人来,除了呛人的烟火,她的神志似乎开始涣散,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恍恍惚惚之间,似乎有人踏着火海朝她走来,火光之中她看到他的脸,她狼狈地抬起手擦了擦脸,她说:“端木,我很想念你,你有没有很想我呢?”

她说完,整个人向着他倒去。端木枢沉默着将她拥在怀里,踏着汹涌的火势冲出了天牢。

慕离以为那只是她的一个梦,被烧死之前,最绚烂的梦境。

直到听到春天第一声闷雷滚过,慕离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祈神殿外熟悉的桂花树。她喘着气坐起来,才偏头便看到手边架着一只铜镜,慕离眼神迷离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陌生的眉眼,不是她的样子!

她凑近了颤抖着瞧了又瞧——

不是不是不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将她丢在天牢里不闻不问的端木枢,到底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对她做了什么?!

“啊!”她尖叫一声扫开了铜镜,她踉跄着站了起来,不顾宫人的阻拦,赤着足跑进了皇宫,没有人敢拦她,她是端木枢亲自从火海里救出来的人,谁敢阻拦?

她一口气跑进了内殿,看到端木枢气定神闲地坐在软榻上,新封的皇后手中捏着一颗樱桃凑到他嘴边。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端木,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

4.清明

“你先下去。”端木枢拍掉了明珠皇后手中的樱桃,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年轻的皇后瞬间白了脸,怨恨地看了慕离一眼,却不得不听话地退了下去。

内殿里就只剩下了慕离和端木枢。

他缓缓走近她,双膝蓦地一软跪在了她面前,他紧紧环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臂弯里:“阿离,对不起。”

他说阿离对不起,这之间又有几分真意?

慕离忽然笑了:“端木,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端木枢没有说话,他嗓子里宛如有一只困兽一般发出低低的哽咽声。

“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没有心的。”她缓缓蹲下身,双手捧起他的脸来,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如果我用我的心换你一颗心,你要不要?”

“不,不可以,阿离,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心,唯独这颗心……”端木枢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眼底有深深的挣扎之色,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慕离的耳朵就贴着他的心口,他说他是没有心的。

可是他的心,分明跳得那样厉害。

“没关系。”她蓦地笑了,她反手抱着他跪在冷硬的殿中心,浓密的乌发落下去,“端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的。”

“阿离。”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拦腰将她抱进寝宫,火红的纱幔之下,身体贴合得那样近,可是心却在深渊里,彼此都无法捉摸。

没有人看到,寝宫的门口,一身宫衫的明珠,双手笼在袖子里,眼神沉的可怕,她唇齿之间咬出可见骨血的两个字“慕离”。

宫灯熄灭,忽明忽暗的星火,照不亮这污秽的大周皇宫。

慕离睁开眼睛,端木枢并没有离开,他没有防备地睡在她的身侧,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若是她想杀死他,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只可惜,她要的不是他的命。

“你有两个选择。”端木枢缓缓说,“成为大周国的祭司,或者纳入我的后宫成为我的妃。”

慕离从床榻爬起来,她长久且静默地站在窗户边上望着祈神殿的方向,然后在他沉寂的眸光里捡起满地衣衫,她说:“这大周国的妃子可以有千千万,可是祭司,却只有一个。”

她说着回头对着他笑了。端木枢眼前一晃,好似看到了多年之前那个还没有长大的慕离,她静静地站在祈神殿外的桂花树下,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怯怯地望着他。这之间隔着的山水浮尘,好像根本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仍是当年的慕离,可是他自己又变成什么模样了呢?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更知道,她所要的,是他这辈子也无法给与的。

从皇宫到祈神殿并不远,铅色低回的天空缓缓飘起细碎的雨来。又是一年清明将至,慕离将兜帽翻下,让缠绵的雨丝打湿她的鬓角,她弯腰折下一朵雪白的花别在耳边,打眼望过去,好似一夜之间白了的发。

5.小满

换了一张脸,换了一副容貌,甚至目睹了一个朝代的更替。

唯一不变的,大抵是祈神殿里萧条冷落的岁月。

端木枢来看她的时候,她正蹲在院子里,手中还捏着一把红豆,看到端木枢来,兴奋地朝他招手。

她笑了,端木枢愣了楞,心里却是一涩,他有多久没有看过她的笑脸了呢。

“端木你看。”她稍稍偏着头,笑容将春光润了色,“去年滚落在这里的红豆,发芽了呢。”

端木枢缓缓地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到罂粟花下,一根根幼小的红豆嫩芽破土而出,等到一岁枯荣,便又是一捧红豆了吧。

“听说皇后娘娘有喜了。”慕离的声音里带着几丝笑意,“端木,你要当爹了。”

端木枢不知怎的,心里一涩,抬手将她瘦窄的肩膀拢入怀里:“你明知道的阿离,我最想要的,是你陪在我身边。”

阿离低下头去,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叹息般地说:“我一直都在啊。”

端木枢的身子似是僵了僵,嗓子越发涩得厉害:“阿离你等着我,我一定会给你这世间所有女子都想得到的富贵荣华。”

慕离没有再说话,她知道他向来说到做到:“我等你,你明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我等着的,便是你一个人啊。”

她说着,想起那一年那一夜,前任祭司死的那一夜。

她站在桂花树下看着浑身是血的端木枢,年少的端木枢面对那样的场景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着。他喘着气对她说:“阿离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吃人的祈神殿。”

她用力地对他点头。

那天正是大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

到底有没有下雪,慕离已经记不起来,唯记得祈神殿外,那满树的荻花因着那人的跑动而飞起来,视线就只剩下满目的白,那白究竟是雪还是荻花,慕离分辨不出来。

或者说那个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去在意那场雪,她的世界从那个时候起,便是等待。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前,慕离先爱上的是等待他的那份心情。

后来过了七年,慕离十五岁那年,端木枢回来了。这七年里发生了什么慕离无从知晓,端木枢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已经是手握重权的端木大人,离皇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他借她的手杀了很多人,她不在乎,只要是他想要的,她无论如何都会帮他得到。

因为不管怎样,他终归是回来了。

没有留她一人在这清冷的祈神殿里蹉跎岁月,这就很好了不是吗?

“阿离。”端木枢凑近她耳边轻轻问,“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也许我根本就不会回来,或者在什么地方回不来了呢?”

慕离的手下顿了顿,捏在手心里的红豆,如珍珠一般滚了一地。

她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那我就一直等,等到我死了,奈何桥上也总归能等到的。”

端木枢蓦地站起身来,像是有些烦躁,声音也急了一些:“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呢阿离,值得你这些年这样念念不忘?”

慕离还只是笑,她笑着说:“不然呢?总归要有一件事情持之以恒地走下去,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那时候你站在我面前,为了我而杀了祭司大人。我这条命都是你的,等你几年又算得了什么?”

6.夏至

端木枢往后退开好几步,他身后是疏密的阳光透过桂枝落在肩头,就算是背着光,慕离也能看清他的脸上苍白一片,他张了张嘴像是想和她说什么,可最终他只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祈神殿。

“唉。”慕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地上的红豆,忽然就失去了兴致。

刚刚回到后院躺椅上躺下,慕离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觉得脖子一凉,低眼一瞧,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慕离吓了一跳,本能地喊了一声:“谁?”

“为什么……”冷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慕离偏头望过去,那是红着双眼的明珠皇后,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不过是个祭司而已,为什么却能得到他的眷顾?!”

慕离有些发愣,眼底有茫然的神色:“皇后娘娘,你这样,会动了胎气的!”

“你闭嘴!”明珠的眼神十分可怕,好似利刃从慕离心口剜过去,她咯咯笑起来,“胎气?你在说什么笑话!”

“啊?”慕离脑中一片混乱,她不解地望着明珠,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慕离,今天早上皇上差人送了一碗药到我宫里,你猜猜那是什么?”

“是什么?”慕离努力让自己镇定,可是话出了口,她自己都能听得到话里的颤音是多么严重。

“那是。”明珠顿了顿,眼神更加冷了,她一字一字地说,“堕、胎、药!”

“啊。”慕离倒吸了一口气,她瞪大了眼睛错愕地望着明珠,“你在开什么玩笑?”

然而那不是玩笑,慕离知道的,从明珠的表情语气眼神,她看得出来明珠没有开玩笑。

“哈哈哈!”明珠猛地丢下手里握着的剑,硕大的泪珠砸落下来,她那么无措地往后退,“为什么,既然那么喜欢,在一起不就好了吗?既然那么在意,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不是那样的!”慕离想说,没有喜欢。

可是没有喜欢吗?若不是因为喜欢他,她怎么会在这冷清的祈神殿里等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因为喜欢他,怎么会去冒死刺杀先皇呢?她为了他连心都可以不要,只要待在这里就好,只要在他心里是最特别的存在就好了。

无法否认。

无法否认啊。

“为什么要害更多的人呢?”明珠吃吃地笑,眼神弥漫,她分明是快要疯了,“你难道不知道吗?除了你之外,皇上根本不想要任何一个人替他生下子嗣!”

慕离手脚冰冷,她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给这个陷入疯狂之中的女子一点点的安慰,可是全部的话都堵在了嗓子口。

明珠大笑起来,她蓦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用纸包着的药粉来,然后就这么笑望着慕离,缓缓打开了纸包。

“不要……”慕离扑过去企图拦下她,可是她只来得及拍掉她手中握着的空纸包。

明珠双眼明亮地站在原地,血从她的大腿流下去,她却浑然不知似的:“既然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就送给你们,你记住,我不好过,你慕离一样不要想好过!”

慕离的双手紧紧交握着,那血在慕离眼中无限放大,她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了,血,到处都是血。

祭司的血流了一地,年幼的皇子手上也是血,甚至那一身华贵的袍子上、脸上全都是血啊!

“不要……不要……”慕离颤抖地摇着头,她的心在一瞬间收缩,最终抵不过眼前的黑暗,浑身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7.白露

是那一天,站在祈神殿外的她不小心碰掉了花盆,响声引来了正在殿内偷欢的皇上和祭司。她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甚至忘记了要逃跑,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发抖。

“不要怕。”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牵住了她的手,属于十三岁端木枢清贵的嗓音,温温轻轻地刺破她混沌的灵识,直抵她的心肺之中,“阿离,我会保护好你的。”

十三岁的端木枢,不过也是个未长成的少年,可是那时候的他就已经站在她面前,替她遮挡世上最可怕的腥风血雨。

“果然是不详之人!”先皇满目怒火地抽出长剑对着端木枢就要砍下去,慕离仓皇地将他推开,剑砍在她的手臂上,血喷在她的脸上。血花之间,她看到端木枢握着匕首对着冷眼旁观的祭司刺下去。

先皇愣在那里,他扑过去一把推开端木枢,颤抖着将祭司抱在怀里,那是慕离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忘不掉的,那是失去生命里至真至爱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

她还没有来得及再细看,就被端木枢拽着跑出了祈神殿。那一天的月色极好,好到慕离能够看得清楚他脸上染着的每一滴血渍。

他将她拥在怀里,反反复复说:“不要怕阿离,我会保护你,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的视线里,只有他被血染成青黑色的衣襟,好像听着他这样说话,心就能够安静下来。

“阿离你听我说,我必须离开这里,这是能够让人痴傻的药,是祭司害我母后的时候用的那一种,你让皇上吃下。你要成为大周国的祭司,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他说得极为认真,像是堵上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对她承诺,“阿离,我们都是身在地狱的人,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从地狱拉出来的。”

然后才只有八岁的慕离,就趴在祈神殿外的荻花丛边上,望着端木枢飞快地跨过丛丛荻花,白色的荻花飞起来,变成不同于血的色彩,那是一种救赎的色彩,镌刻在年幼的慕离心间。

以至于后来那么多的黑暗和龃龉,她都还能咬着牙走下来。所以无论现在的端木枢变成什么样子,是在利用她也好,根本不爱她也罢,他曾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过,这就足以让她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了。

“大人,大人醒一醒。”宫人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慕离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祈神殿的景致,她不在祈神殿,她茫然地扫了周围一眼,这是在宫里。

“可是醒了。”守在一边的御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替她把了脉,“大人放心,胎儿也没有危险了。”

“你说什么?”慕离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飞快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你刚刚说什么?”

太医正要说话,蓦地被一个冷怒的声音压了下去:“都给我滚!”

是端木枢,他踩着盛怒而来。

宫人御医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下了慕离和端木枢。端木枢已经走到了慕离面前,他眯起眼睛冷冷地望着她的脸:“阿离,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离心里如针扎一般疼,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告诉你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啊,还有明珠,她怎么样了?”

“那不重要。”他淡淡地说着,坐到她身边,“重要的是你,从今天开始,不许踏出寝宫半步!”

“你想做什么?”慕离瞪大眼睛望着他,“祭司是不可以……”

“阿离你记住。”他站起来,冷冷地望着她,“这大周国,便是斩尽世人口舌,我也要让不可以变成可以。”

8.霜降

慕离抱着膝盖坐在窗口的软榻上,她始终望着祈神殿的方向。

端木枢每天都会来,她的肚子也一天大过一天,她晕倒的那次,竟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有向宫人打听过,明珠的孩子到底还是没有保住,整天浑浑噩噩披头散发的,俨然将自己弄成了一个疯婆子。

这消息不知道怎的传入了夜郎国,野狼王自是震怒,当初端木枢登基,是有借助夜郎国的兵力,如今夜郎国公主被逼疯了,野狼王岂肯罢休?

边疆早就乱了套,虽然慕离没有走出去,但是她都知道,大周国节节败退,再这么下去,被夜郎国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端木枢仍旧每天都来,他只字不提战事,只是拥着她将耳朵贴着她隆起的小腹:“阿离,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只要你说我就一定给你。”

“我要什么,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慕离轻声说,“我要你的心,你给得起吗?”

端木枢沉默了很久,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挣扎:“怎么会给不起呢阿离,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一直在骗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骗你,你会恨我吗?”

慕离心口一颤,握紧了他的手:“不会。”

“真的不会吗?”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眼角,久久,笑了起来,“怪不得老了的宫人都说,这大周朝的皇子千万不能看到祭司,那是会万劫不复的。”

慕离就笑了起来,她问:“那么端木,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是藏在心底,走过一个寒暑又一个寒暑的秘密。多少次想问问他,多少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端木枢笑了,这样的端木枢同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重合起来,他吻了吻她的眉心,认真而慎重地说:“若不是喜欢你,我又怎么会爬上这皇位。”

少年藏在心底的话,熨烫了心肺,烧灼了心肝,到底是破开重重阻碍,彻彻底底传达进了想传达的那个人的心底。

若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不论真情还是假意,都能让她安安心心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吧。

慕离开始胖起来,肚子里的孩子再有一两个月就该临盆了。她没有过问战事,但是从宫人偶尔睇来的怨恨的眼神中,慕离猜得出来一定很不乐观。

这个猜想在冬至那一天,原原本本地撕开在她眼前。

“大人。”宫女跪在她面前,颤巍巍地说,“夜郎国传来口信,说是只要把您交出去处死,就从大周撤兵。”

慕离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轻声问:“士兵……攻到哪里了?”

“已经,兵临城下了。”

“多嘴的奴才!”端木枢气急败坏地将那宫女一脚踹了出去,他将一切不好的消息都阻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慕离转过头去,淡淡说:“你又能瞒我多久呢?”

端木枢笑了笑:“不用多久的阿离,这大周国的王位是谁的,都不重要。”

“把我……交出去吧。”慕离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都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端木,你其实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喜欢我。你从一开始,要的不就是这个王位吗?”

端木枢缓缓收了笑意,他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开口:“可是阿离你知道吗……”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我坐上这个王位,只是为了保护你啊。”

9.冬至

端木枢已经连续好多天没有踏进慕离的寝宫了。

宫人不敢再和慕离多话,因为那天和慕离说话的小宫女被拖出乱棍打死了。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惧怕和憎恨的,无数人叫她妖女,视她为不祥之物,若不是端木枢一意孤行护着她,怕是她早就被人碎尸万段了吧。

“哈哈。”一个痴狂的笑声传入慕离耳中来,她偏头望了一眼,只见疯了的明珠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寝宫门口盯着她瞧。

“明珠?”慕离站起身来,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来没有以前那么方便。

明珠咯咯地傻笑着看她,藏在背后的手忽地伸出来,当头朝慕离丢过去一样东西。慕离本能地接在手里,那是一个明黄色的布包,被抛在空中的时候,包袱上打着的结散了开来,里面却是一件厚重的袍子当头朝慕离罩了过来。

慕离下意识地接在手里,慕离低头看向那袍子的一瞬间,心口蓦地被人刺了一剑似的生疼。她倒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傻笑的明珠,她颤着声音问:“明珠,你从哪里拿来的这件衣服?”

明珠的眼神有些茫然,她傻傻地笑:“打球球,打球球。”

她边说边往前走,慕离一咬牙拽紧那件袍子跟着明珠往前走。

因为夜郎国的士兵已经攻到了城下,宫里很多宫奴都已经逃走了,这样一来,这偌大的大周皇城顿时就更显得空旷了。也因为这样,才没有人来拦着她。

跟着明珠绕过一道又一道回廊,明珠走得特别快,她气喘吁吁地跟着。明珠看她走得太慢,索性拉着她的手往前跑,慕离走得满头是汗,小腹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意。

最终明珠拉着她停在了冷宫前面,冷宫里寂寞无声,住在冷宫里的妃子都已经逃走了,这座皇城岌岌可危,到处都是颓败的气息。

明珠拉着她走进去,推开一扇破败的门,慕离看到门后面是一张退了漆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圆形的触手机关,明珠说的球,大概是这个机关吧。许是痴傻的明珠一个人跑来这里玩,无意间发现的。

她颤抖着抬起手旋了旋机关,一阵闷响之后,密室的门开启。她走进去,终于在最里边看到了让她震惊错愕的东西。

那是一尊牌位,边上的衣冠冢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大概就是被她抓在手心里的这件袍子吧。

她死死地望着牌位,像是要将上面的每个字都镌刻在眼底。

为什么呢?

她觉得呼吸急促,她轻轻将那牌位抱在怀里,还没有张嘴,眼泪就先掉落下来。

——崇祯太子赵祯,卒与壬辰三年腊月初十八。

他踏过荻花那一年,正是壬辰三年的大寒。

而他本来的名讳,便是赵祯。

10.小寒

可是如果这个是赵祯,那么陪在她身边这些年的端木枢又是谁呢?

慕离心里乱成一团,她将那件衣衫看了又看,衣襟上青黑色的血渍仍在,她记得那么清楚,月色之下,他的心跳声有着奇异的安抚作用。

“你看到了?”端木枢的声音幽幽地从耳后传来。

慕离没有回头,她只是紧紧抱着那个牌位,哑着嗓子问:“是不是真的?你不是端木枢,对不对?”

端木枢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说:“是,我不是什么端木枢。”

“那你是谁呢?”她蓦地转身,直直地望着他,“你到底是谁,端木枢去了哪里,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我会回来的。”

“回不来了。”端木枢勾了勾唇笑得很轻,“他回不来了啊慕离。”

慕离猛地想起来,他之前反反复复问她,假如有一天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骗她,她会不会恨他,她本以为他所谓的欺骗,只是骗她说喜欢她,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欺骗!

“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大声喊叫,“你把我的端木……还给我啊。”

端木枢双膝一曲,跪坐在她面前,他轻轻抬起手来无比怜惜地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对不起阿离,我可以给你我的心,可是唯独赵祯的,我永远无法还给你。因为亲手杀了他的人,就是我啊。”

“你说什么?”慕离呆呆地看着端木枢的脸,这张脸同记忆里的那张脸分明有七分相似,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他!

“阿离,我本是大周朝的二皇子,上一任祭司同先皇的子嗣。”他笑了起来,“我本想骗你一辈子的,对不起,到底还是让你知道了。”

慕离吃吃地笑了起来,早该发现的不是吗?明明记忆里的少年那样温暖,明明眼前的这个人残酷成这样,他总说“阿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颗心不可以”。

他不是赵祯,他哪里能给她属于赵祯的真心呢?

“真傻。”慕离喃喃着,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那天,我奉命追杀出逃的大皇子,他死在我的剑下。”他缓缓地对她讲关于赵祯的死,“不过他没有立刻死去,他求我说不要告诉慕离他已经死了,要我替他照顾好慕离,就算利用他也没有关系,只要让她知道,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人要她,我也会保护她的。”

慕离的心口剜心地疼,她紧紧将那件染血的袍子抱在怀里,就像曾经的少年就在这里。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什么野心,我只是对他说起的那个慕离无比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身为大皇子的赵祯这样在意呢。”他低低地笑了笑,“我偷偷站在祈神殿外看你,你知道吗?在你站在桂花树下等着赵祯的那些日子里,我藏在荻花深处看着你。”

“不要再说了!”慕离用力将他推离,眼神里满是愤恨,“你走,你走啊!”

端木枢没有走,他只是静静地往下说:“因为喜欢你,所以想给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所以才拼命得到了这个王位。我甚至将你的容颜换了,想让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可是得到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你最想要的东西,已经被我亲手毁掉了。”

慕离抱着袍子和牌位坐在地上,像是根本没有听端木枢在说什么。

她艰难地站起来,抱着牌位往外走,端木枢扬起手在半空想要拦住她,却在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又狼狈地落了下去。

11.大寒

她仍旧记得,那一年的大寒来得那样快,她站在祈神殿外荻花丛边看着他踏着满陌的荻花走远。

他青色的衣摆消失在荻花之中,满目的白。

那一天应该是下雪了的。

雪花混着荻花,将她整个生命都冻结成冰。

原来她要等的那个少年,其实在那一年的寒冬里就死去了。

一个大寒,另一个大寒。这之间隔着的十个年华,她在祈神殿里寸步难移,满心欢喜地等着一个眉目温柔的少年,他曾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狱拉回到人世间,让她学着喜欢,学着等待。到现在学着心碎,学着心如死灰。

她踉跄地走着,宫城寥落孤寂,宛如她待了一辈子的祈神殿,她踏过荻花走回祈神殿,神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红豆疯长着,枯萎的豆荚,风一吹便落下一地的相思豆。

这么多年来,她帮着杀死他的仇人夺王位,甚至现在还怀了他的孩子。她无措彷徨,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甚至她根本已经辨别不清,她爱着的人到底是谁。

是昔年温柔的赵祯,还是如今的端木枢,她只是难过。

这种难过,好像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跪坐在那棵桂花树下,曾经就是在这里,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枯瘦的肩膀上,“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12.雪冬

端木枢追到祈神殿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雪来。大风吹起满树的荻花,和着雪花打在脸上,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触感。

他放轻了脚步踏进祈神殿,像是害怕惊扰了这神殿里某个沉睡的灵魂。

他是在桂花树下找到她的。

她背靠着桂花树的树干,只穿了一件中衣,走近了才发现她是将自己的衣衫全部裹在了怀中婴儿的身上了。

那一瞬间,不知怎的,年轻的帝王心口剧痛,嗓子口一甜,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这世间,名利欲望数不尽,却独独一个情字最伤人。他缓缓蹲下身子,眼前的女子小小的,宛如只是睡着了一般,她怀中的婴儿在冲他笑。

他抬起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已经凉透了。

明明不过是个祭司,不过是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莫不是情话说多了自己也当了真?他的心很难受,刀割一般难受。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来。

那是他因为好奇躲在荻花深处,摇曳的荻花之间,他隔得有些远,只看着她静静地站在桂花树下等着谁。他想他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嫉妒的吧,这世上有人这样耐心地等,不分寒暑没有一丝怨言地等,还未学会喜欢就先学会了等待。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输了,因为她爱的人始终是赵祯,而他一开始爱上的便是她。因为爱,所以才会介意她爱的人不是他,也永远也不会是他。

他想,若是时光可以倒转,若是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他一定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让她等待成空的。

“阿离。”他靠着她坐靠在桂花树下,她让等待画成一个圈,在最初也是最后的地方死去,留给他的只有肩膀上的齿痕、满心的伤痛和怀里的小婴儿。

“就算你恨我,可是……”他顿了顿,“我仍旧不想你一个人。”

雪更加大了,只有风雪的声音呜咽在这寂静的祈神殿里。渐渐的,婴儿开始啼哭起来,嘹亮的哭声打破这死寂,一道沙沙的脚步声缓缓朝着这边来了。

走得近了些,便看得清那是一盏琉璃灯笼,一身狐裘的明珠停在了桂花树前,她长久地站立着,眼神幽冷面无表情,但她最终敌不过婴儿的哭声,弯腰抱起婴儿来,沿着原路又走了。雪盖过了腰际,他就这样拥着她坐在桂花树下,像是在等待一个美好的黎明与春回。

荻花飞舞,风雪肆意,这寒冬冷过任何一年。

大周壬辰十三年大寒,夜郎国攻破帝都,大周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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