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自然之路:从梭罗到艾比
2013-04-29马宁
马宁
摘 要:美国生态文学作为美国文学思潮中的一个重要支流,从最初的展现自然之美,重审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发展、建立起了生态整体主义的思想。本文选取了四位极具代表性的美国作家——亨利·梭罗、约翰·缪尔、阿尔多·李奥帕德以及爱德华·艾比,着重分析其代表作品,从而点明生态文学的主要诉求,即将人与自然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在回归自然中考察人与世界的关系。
关键词:荒野 土地伦理 生态良知 回归自然
在20世纪波澜壮阔的文学思潮中,生态文学作为其中一个重要的支流,展现了其奔腾跃动的活力。生态文学指的是具备生态思想和生态视角的一类文学,它不以人类利益为价值判断的终极尺度,而是将生态系统的整体性作为最高价值,提倡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共荣。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其源头可追溯至英国博物学家和作家吉尔伯特·怀特的《赛尔朋自然史》。美国作家亨利·梭罗、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玛丽·奥斯汀、阿尔多·李奥帕德等继承了这一传统,并将其延伸到了美国。
来自古老文明社会的欧洲移民自从踏上了美洲大陆就开始面对这个既是上帝的伊甸园同时又充满了危险与敌意的自然世界。因此,自然主题在美国文学萌芽伊始就占有一席之地,而这一独特的自然人文传统为美国生态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本文选择了四位极具代表性的作家——亨利·梭罗、约翰·缪尔、阿尔多·李奥帕德以及爱德华·艾比,对他们的主要作品进行抽样性分析,旨在描绘美国生态文学的发展轨迹,为学者的后期研究提供一个清晰的美国生态文学传统的脉络。
一、梭罗:乐水的智者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被誉为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重要的自然阐释者,美国环境主义的第一位圣徒。{1}他的主要作品《瓦尔登湖》(1854)、《缅因森林》(1864)、《科德角》(1865)等都是对大自然的研习和沉思,蕴含着梭罗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洞见。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实践,以及他以日记为素材、以季节为线索的散文风格,为后世的生态文学作者所效仿并沿袭至今。纵观梭罗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他深受爱默生思想的影响。然而,爱默生眼中的自然是引导人与上帝交流的媒介,是带有浓重的布道色彩的自然。梭罗则为“人们展现了一个人类之外的存在,那是最主要的、超越了任何人类成员的存在”{2}。
《瓦尔登湖》是梭罗最重要的作品,集中体现了他的自然观。梭罗在书中勾勒出了一幅生机盎然、充满诗意的自然图景。“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浅。”{3}而夜晚的雾衣、轻柔的粼波、湖边睫毛一样丛生的树木都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在梭罗的笔下,自然是有生命的,也是有人格的。夜鹰在树桩上唱着晚祷曲,潜水鸟的高声大笑透着一种机警,红黑蚂蚁之间的撕咬是两个帝国之间的交战,绝望而优美的枭嗥则是瓦尔登森林的lingua vernacula (地方语言)。梭罗甚至将湖当做是与他同床而眠的伙伴,湖上的冰裂是“冰块的咳嗽声”,仿佛湖在“床上不耐烦,要想翻一个身”。{4}除此之外,梭罗认为禽兽和人类一样,也存在着一种文明,而“自然,在永恒中是有着真理和崇高的”{5}。尽管梭罗也强调自然的精神意义,但是他笔下的自然是具体的、实在的,而且是自足的。
更为重要的是,梭罗预见到了工业文明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并且呼吁人们爱护自然,保持人与自然的平衡关系。他和鸟雀做邻居,不是把鸟儿关起来,而是把自己放进与鸟儿邻近的笼子里。他在积雪中步行几英里,只为了约会一株山毛榉。大自然的万物才是梭罗“最甜蜜温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侣”{6}。而工业社会的象征——火车依然入侵了这片纯洁静谧的土地,呼啸的汽笛声穿透了森林,陌生的光亮刺破了深沉的夜空,惊走了林中的猫头鹰和狐狸。火车的水汽和咝咝声带着一个躁动不安的世界破坏了自然和谐的旋律。伐木工人的到来使徜徉于林间甬道的闲适变成了一种不可及的奢侈。森林已被砍伐,鸣禽又于何处歌唱?因此,梭罗大声疾呼:“只管欣赏大地,可不要想去占有。”{7}
梭罗提醒人类不要焦虑地只求发展,而应当考虑人与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人只是生命共同体中的普通一员,正如梭罗所言,“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8}而是与我们息息相通的自然。一只停落在他肩上的麻雀对梭罗而言比任何勋章都来得荣耀。一个健全的社会需要在人类文明与荒野之间保持一种平衡。因此,梭罗宣称“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存这个世界”(In Wilderness is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9}如果没有荒野的环绕,乡村也会变得凝滞。人类需要“万物是神秘的,并且是无法考察的,要求大陆和海洋永远地旷野,未经勘察,也无人测探”,{10}从荒野之中人类才能获得精神的焕发。
梭罗对于荒野的论述为后来兴起的荒野保护运动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他在《瓦尔登湖》中声称自己要像黎明时的金鸡一样,放声啼叫,以唤醒自己的邻人。他做到了。梭罗的思想启发、影响着众多仰慕他精神的追随者,而之后的生态文学作家在创作时目光也频频回顾梭罗。
二、缪尔:山之王国的朝圣者
作为美国环境运动的奠基人,约翰·缪尔(John Muir, 1838—1914)留给世人的遗产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他用身体丈量美国西部山区的大地,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了《我们的国家公园》(1901)、《夏日走过山间》(1911)、《优胜美地》(1912)等近十部生态文学作品,描述了其由钢筋水泥的城市文明走进荒野的朝圣之旅。缪尔致力于推动优胜美地和大峡谷国家公园的成立,拥有“国家公园之父”的美誉。在他身后,还有其建立的环保组织“塞拉俱乐部”(The Sierra Club)。
同梭罗一样,缪尔写作的素材是他多达60本的日记。而他以日记形式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夏日走过山间》,书中充满激情地描写了他初次进入优胜美地的经历。然而,缪尔关注的自然是更加粗犷而严酷的,与梭罗所描述的田园牧歌式的自然相去甚远。缪尔的巨大贡献就在于他将一直在文学中处于边缘地位的荒野推到了舞台的中心,直率地表达了人类对于荒野的激情。
缪尔本人十分推崇爱默生和梭罗,他将荒野视为神圣之地,“一个能看到上帝的地方”,{11}因此,缪尔笔下的自然常常带有一种宗教的力量。在他眼中,一株白色的百合就宛若一朵“神圣之花”,“能洗涤人类的心灵”;{12}羊齿森林圣洁得就像上帝一样;山峦上闪耀着的尽是“灵性光芒”;{13}而小鸟甜美的曲调如同福音一般诠释着上帝的美。每一颗微粒,每一片树叶,在缪尔看来都是“一扇通往天堂的窗,一面映照造物主的镜子”{14}。在高山流水之间,上帝亲自向人类布道,全世界“就像一个大教堂,而山峦就是这座大教堂中的圣坛”{15}。在缪尔的语境下,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而这恰恰说明了他将自己放在了与万物平等的位置上。
在对自然亲身体悟的基础上,缪尔形成了自己关于自然整体之美的理念:自然中的动植物是血脉相通的,任何一部分都不能脱离自然独立存在,包括人类。缪尔在满天繁星下静听荒野细碎而安宁的低语,在参天大树之上感受山风狂野的洗礼,自然之于他不再是舞台上的道具,而是戏剧本身。“当我们想从中特别挑出某一景物时,总会发现它与整个世界中的其他事物紧密相连、无法分开,这不禁令人幻想每一块水晶和细胞都和我们一样,内部有一颗不断悸动的心。”{16}整个荒野都是有生命的,即便是看似渺小的石头都和人类如兄弟一般,因为“我们都源自相同的父母——造物主”{17}。所以,缪尔会向棕熊和蚱蜢道晚安,会对雏菊和矮越橘驻足问候。置身于荒野之中,他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人类与自然的紧密关系。自然万物都是我们的血亲,而大地母亲怀着温柔坚决的爱意,照顾着她所有的孩子。
在美国西部的山区中,缪尔亲眼目睹了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之举,因此他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人类对于自然的功利主义态度。“牧羊人把杜鹃花称为‘羊的毒药,而且纳闷造物主为什么要创造这种植物——这样的想法显示了饲羊业是多么的盲目和落后。”{18}人类习惯以自身利益为最高准则去衡量一个物种的“益”与“害”,忽视了万物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样的问题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出来:‘响尾蛇有什么益处?似乎凡是对人类没有明显益处的东西都没有存在的权利;似乎我们的利益就是造物主的利益。”{19}我们常说“人类是万物的灵长”,却忘记了人类也只不过是生态网络中的一员。缪尔呼吁我们重新审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并非是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而是一种同等、共存的关系。
三、李奥帕德:呼唤土地伦理
和缪尔一样,阿尔多·李奥帕德(Aldo Leopold, 1887—1948)一生都致力于野生自然环境的保护工作。不同于缪尔的是,他运用自身丰富的科学知识,从生物学的角度阐释人与自然的关系,提出了“土地伦理”的概念,敦促人类培养一种“生态良知”。
《沙郡年纪》(1948)是李奥帕德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被后世奉为“自然保护运动的圣经”。正是在此书中,李奥帕德呼唤将伦理学的范畴从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扩展到处理人与土地的关系,建立“土地的伦理规范”。长久以来,人类对待土地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只知享受特权,从不履行义务,而“土地的伦理规范使‘智人(Homo sapiens)从土地——群集(land community)的征服者,变成土地——群集的一般成员和公民;这暗示着,他对这个群集内其他成员,以及对这个群集的尊重”{20}。倘若人类对于土地没有热爱与敬畏之情,不重视土地的价值,那么土地伦理就不可能存在。人类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把土地视为一种财产或附属品,只从经济角度衡量其价值,因为土地群集中的大半成员是没有经济价值的,然而它们的存在维持着生物群落的完整性和稳定性。
李奥帕德提出:“除了从经济利害关系的角度来考量外,我们也应该从伦理和美学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当一个事情倾向于保存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感时,这便是一件适当的事情,反之则是不适当的。”{21}也就是说,人类应该学会“像山一样思考”,从保持生态平衡的角度看待自然,以达到人和土地和谐共存的状态。土地是一个有机体,其中的各个部分既相互竞争又彼此合作。人类不能仅从经济利益出发,肆意地清除没有经济价值的动植物,粗暴地干涉整个生态系统的循环。正如李奥帕德所言:“你可以小心翼翼地调节这些部分,但是你不能废除它们。”{22}
尽管李奥帕德在《沙郡年纪》中运用了诸如“生态金字塔”、“生物链”等生态学知识,但他却清醒地认识到理性的知识并不能保证人类对自然的保护,只有具备了“生态良知”,义务才变得有意义,而他提倡的就是将社会良知从人民扩展到土地。“到目前为止,人们在管理和培育野生动植物时,并没有骄傲感,而在拥有生病的地景时,也没有羞耻感。”{23}因此,只有满怀对自然的喜爱、尊敬和赞赏之情,生态保护才会成为一种可能,否则,土地的伦理规范也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
李奥帕德的自然观已经完全摆脱了超验主义时期自然精神性的范畴,重新倡导一种只与生态完整性相关的审美理念。纳什(Nash)在《荒野与美国精神》中指出,李奥帕德的土地伦理思想“实际上是提出了人与土地间的新关系,提出了一种对荒野意义的新认识”{24}。
四、艾比:沙漠的独行客
李奥帕德的思想对20世纪后期的美国生态文学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另一位极其重要的作家——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 1927—1989)。艾比继承了由梭罗创立、经缪尔和李奥帕德不断发展的生态文学传统。然而,与前三者不同的是,艾比选择的描写对象是更为贴近荒野的沙漠。艾比以其多年前在美国西部峡谷做公园管理员的生活经历为素材,完成了其代表作《沙漠独行》(1968)。在他笔下,干旱少雨、贫瘠空旷的沙漠像瓦尔登湖和优胜美地一样,成为了一道令人神往的美丽风景。
艾比身体力行李奥帕德所提倡的“土地伦理”,在他的作品中处处洋溢着对自然的尊重。“在我的眼里,花儿并没有美丑之分,只要它们是野生的、自由的、自然生长的,那么它们就是美的。”{25}“沙漠就是沙漠,不需要任何人赋予它意义。”{26}自然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自然只为了其自身而存在。当游客对艾比表示如果沙漠中多些水就好了的时候,艾比的回答是:“如果我们这里有水,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这个可爱的光秃秃的沙漠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盛开的花园之州,就像新泽西。”{27}荒野从不是千篇一律的,它有茂密的丛林,有险峻的高山,自然也有贫瘠的沙漠。每种地景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都维持着生态的平衡、保存着物种的多样性。沙漠中的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都与周围的环境融合得恰到好处。“水,水,水……沙漠中并不缺水,它有十分精准的供水率来满足岩石和沙丘的需要,这样就确保了在动植物之间,在乡镇和城市之间拥有开放的、广阔的空间,从而使干旱的西部和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这里并不缺乏水,除非你一定要在这个不应该建造城市的地方立起一座城市来。”{28}沙漠的可爱之处正是它的荒凉与空旷,人类不应该一厢情愿地试图去改变它以迎合自身的审美趣味。纳什认为在艾比的大多数作品中都包含着这样一个理念,即“自然不是为人而存在,不是为了提供人类生活的支持而存在的,不是为了人类的娱乐而存在的。自然的价值蕴于其自身,并且全部在于其自身。”{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