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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等待

2013-04-29冯大力

青年作家 2013年5期
关键词:老爷爷爷爷

老人跟儿童一样,爱做梦。我爷爷的梦基本上是老爷爷老奶奶给他托的梦。

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原创故事就是爷爷的爸爸妈妈给他托的梦。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很好玩:死人能给活人托梦,不就是穿越吗?等到长大了,才理解那是爷爷的感情所系,他梦见他的爸爸妈妈其实是他们交流的一种方式。我们认为梦就是梦,爷爷却认为梦是灵魂的交流。科学解释不了梦,不管是弗洛伊德还是爱因斯坦;我爷爷却能够解释:梦就是另外一个时空的生活。

这不,爷爷又开始说梦了:“咱们回老家一趟吧!你老爷爷老奶奶又给我托梦了。”

“是吗?他们又说啥了?”

“你老奶奶说,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回去看她了,说我身体不太好,她老人家惦记我呢。”

“等放了暑假,我们就回去。中不?”

“中!”

暑假很快就到了。爷爷奶奶的家在河南,河南就成了爸爸和我的老家。

出生、生活在城市的我,对老家其实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如果硬要给个概念,那就是成都到郑州的时间:两个小时。老家跟我的距离就是两个小时。但老家就在爷爷的心里。虽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准确掂量老家在爷爷心里的分量,但我知道它非常重,其质量足以吸收任何分散爷爷注意力的东西。

到了郑州,我们就在姑奶奶家住了一夜。爷爷他们兄妹姐弟几个也聊了一夜,时不时荡漾开会心的笑声。

第二天,我们还是在姑奶奶家吃的早饭。饭后,我二爷以及他的儿子、我的德德叔叔陪着我们一起回老家。临行,姑奶奶反复交代德德叔叔的司机:“开慢点!您爷爷上年纪了,经不起颠簸。”

高速上跑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就下来了,转向通往石佛乡的省道。

从省道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到了爷爷的初中母校——明礼中学——所在地:石佛乡。这里因为发生过石佛救人的故事而得名。我们从石佛乡的西头转向了通往小康村的乡村公路。

这条乡村公路是爷爷十年前出资修建的。路不宽,路面大概是四五米,加上路边大概六米多,却已经大大方便了老乡们的出行。家乡人感恩他,把这条路叫做“教授路”。但爷爷不同意,建议故乡人叫“小康路”。爷爷说,当年如果不是老家人的无私帮助,他就不可能读大学,也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不是老奶奶临终嘱托,他可能就不会出资修这条路。——在他心里,这条路该叫“母亲路”。

车子刚刚转到乡村公路,爷爷就激动地说:“停车!前面有人!”

司机小夏被这平地—声雷似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踩死了刹车,把我们几个人狠劲地“惯”向了前面。还好,我们都打了安全带,才没有冲出车去。

我们都怔怔地看着前面——什么都没有。

叔叔试探着问:“大伯,您看花眼了吧?”

爷爷揉揉眼,若有所思地说:“没有!刚才我确实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站在路中央,打着手势让我们停车;而且,她很像……”

爷爷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四下张望。二爷看透了爷爷的心,说:“小夏,走吧!”

我也感觉到了异常。

路的右边不远处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坟茔上面还没有长出青草,附在上面的花圈已被雨打风吹碎,但龙骨尚存。爷爷似乎出神地往那里看了一会儿。

顺着乡村公路北行一两千米,就到了我爷爷的家,也即我和爸爸的老家——小康村。

小康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小康村。村庄不大,却规划得十分合理:每户二十五米见方的院落连成横竖斜侧均整整齐齐的排房;户户相连的道路均通向村内五米宽的水泥马路;家家户户排出的污水均通过地下沟渠汇入村西南头的污水池集中处理;围绕着村庄的护城河被多情的柳树环绕,引导着它跟村西的沙河头尾相连,保障着它的清清碧波;中心马路尽头是小康小学和老人之家,走出村庄不远就是小康村委会——这三处建筑也是我爷爷出资建造的。

据说,前几年掀起新农村建设高潮时,县上当即就把小康村作为了重点,并对外宣传:我们的小康村三十年前就确定了小康生活的目标,受到了省里的重视;二十年前就基本实现了小康;十年前就已经是亿元村,开始了新农村建设;现在已经是新农村建设的典范。

历史上的小康村却是吃糠村,穷得很,被十里八村的人笑话。虽然那时全村人不足百口,但我老爷爷的同辈人中竟有六个光棍汉。不愿被人鄙视的老爷爷就辞去了区公所的公职,回家当起了生产队长,带领全村老小集土肥、搞精耕、选良种,两年时间就让全村人吃饱了肚子。后来,老爷爷又被任命为村支书,带领群众自学做砖做瓦,跟窑匠师傅学习烧窑,通过村里补助、亲戚集资、自力更生相结合的方式搞起了排房规划和建设。现在小康村的规划还是我老爷爷当年搞的呢!再后来,我老爷爷出了名,被推选为河南省农业劳动模范,去郑州参加了表彰大会,我爷爷还在县、乡的表彰大会上代表老爷爷讲了话。我老爷爷从郑州回家不久,当时的河南省委书记就来到了小康村调研。这也是迄今为止到过小康村的最大的官员。小康村人每每讲起这段往事,就充满了自豪,顺带着就念叨起我的老爷爷。

我们的车刚到达村口,右后轮的车胎爆了,大家只好下车。下了车往左前方看,就是我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庄严的坟地。坟的头尾矗立着两棵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椿树,恰如两张居盖,为老爷爷老奶奶遮风挡雨。这两棵树是自然生长的,给人以肃穆之感。环绕坟头的是七棵柏树,那是我爷爷和姑奶奶们亲手种下的,也已经郁郁葱葱,终日陪护着我的老爷爷老奶奶。远远望去,只见树,不见坟,雾蒙蒙的。

我们一下车,就有人认出了我们,“爷爷”“大伯”“叔叔”“大哥”地问候着。爷爷乐呵呵的,吩咐我赶快敬烟、散糖,叫人家“大爷”“叔叔”。就这样边客气边走着,—会儿就到了爷爷家的老宅。

爷爷家的老宅是老爷爷盖的房,靠近村边。前几年,爷爷又让二爷家的德德叔叔回来翻修了一下。还是明三暗五出前沿的瓦房,围着不足两米高的围墙,东南角是厨房,正南方是大门,院内有压井、水池、鸡鸭和菜园子。现在,九爷和九奶带着他的两个正上小学的孙子住在里面。

我们落座后,九奶不顾年老体弱,马上到厨房给我们烧“鸡蛋茶”,其实就是每人六个荷包蛋。这是当地的规矩,接待最尊贵的贵宾的礼节。但对我而言,喝这碗鸡蛋茶其实是受罪,简直就是折磨。所以,我赶紧把这个情况悄悄地报告给我爷爷。

我爷爷对着厨房喊:“弟妹,别烧鸡蛋茶了,都不饿。”

“快好了!”那边应答。

话音刚落,五碗鸡蛋茶就上来了,爷爷、二爷、叔叔、我和小夏每人一碗。我端着碗。看着爷爷,不知道咋办。

“健儿、坤儿,过来!替爷爷吃个鸡蛋。”爷爷还是有办法,把他的负担分给了九爷的两个孙子。我们四个只好量力而行。

这么稍事休息后,爷爷就领着我们去老爷爷老奶奶的坟地祭奠两个老人家。鞭炮放了一个多小时,火纸垒得有—米多高。跟我们去坟地的人很多,大多是感念我老爷爷老奶奶的恩德,也有人感念我爷爷奶奶的好处。我爷爷和二爷一起给他们的爸爸妈妈上了贡、敬了香、敬了酒;我跟着叔叔敬了酒。爷爷绕着坟走了三圈,又艰难地爬上坟头,什么话都没说。

临别,爷爷带着我们给老爷爷老奶奶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爷爷自言自语似地说:“伯、妈,看到了吗?您儿子还很健康。”

又回到老宅时,爷爷的初中同学王云生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这老家伙咋还没死呢?”我爷爷跟王爷爷是初中时最好的朋友,见面必开玩笑。

“我……死……了,你……回来……谁……陪你……拍话儿啊?”王爷爷的口吃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们就这样相互调侃着,两双老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平儿,赶快给你云生爷爷拿两条好烟来!”爷爷一转脸就吩咐我。

“好嘞!”我最佩服爷爷的豪爽。

其他人围着爷爷依次落座,爷爷跟王爷爷旁若无人,有说有笑,好不开心。

“老家伙,有人让我给你带了个东西儿。你瞅瞅?”王爷爷冷不丁地对爷爷讲。

“啥东西儿?恁神秘!”爷爷一回老家,就不会说普通话了,满口方言。

“你瞅瞅就知道了。”

王爷爷边说边从裤子的左边口袋里摸出个干瘪的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爷爷。

“这是啥?”

“我也不知道,你瞅瞅吧!”

爷爷抖抖索索地撕开信封,摸出一张对折的白纸,展开,放得远远的,但显然他还是看不清上而的字。

“平儿,给爷爷念念。”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王子,我走了。我留了个东西给你。你打这个电话联系吧!1380818****”

爷爷叫王子豪。便条上有人称他“王子”。我也纳闷。

爷爷听了我念的信息,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无语,陷入深思。

过了好久,爷爷艰难地问:“她啥时候给你的?”

“嗨!她不在了。半年前被送回来的。就葬在公路往咱庄儿拐弯儿的那个地方。这个东西儿是她的孙女找到我,给我的。人家让我务必当面交给你。”

第二天,返回郑州的路上,我爷爷让小夏在急刹车的那个路口停下了车,让我陪着他去到了那座坟茔。坟茔孤零零的。墓碑简简单单,上面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吕清秋。我爷爷站着抚摩了一会儿墓碑上的名字,然后半蹲在坟前,默默无语。我感觉到了爷爷的抽搐,但没看到眼泪。

“爷爷,走吧!”我试探着安慰他。

“走吧!走吧!走了好啊!”

回到成都后,爷爷让我打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甜美的女生。我给她说明了意思。

听起来她很开朗,也很干脆:“您是王教授的家人吧?我今天有点儿事儿。明天上午九点等我电话!”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她给我打过来了电话,约好在爷爷家楼下见面。

近十点时,她又来了电话,告诉我已经到了楼下。

我到了楼下,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留着一个长辫子、长着一双大眼睛、文质彬彬的美女。

“请问,您是……”

“您是王教授的家人吧?我来给他送东西。”

“哦!就交给我吧。我是他的孙子,跟您通电话的那位。”

“不行!我奶奶让我亲自交给王教授本人。麻烦您带我去见他吧。”

“那,好吧!”

真不知道啥意思!但我还是把她领到了我爷爷家。

见到我爷爷,她就开门见山:“王教授,您好!我是吕清秋的孙女。我奶奶让我当面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您。”

说罢,她就从背袋里往外掏东西。

我爷爷马上近前,道:“不急!不急!请坐!”

她没有吭声,而是把两样东西摆到我爷爷面前:“这是两瓶酒,这是一个MP4。您收好了!我走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闺女,请留步!”我爷爷的声音颤抖了。

“我该办的事儿办完了。您还有什么事儿吗?”她轻轻转身,目光直逼着我爷爷,平静地说。

“我、您、请喝口水再走吧!”我爷爷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谢谢!我还忙呢。”她一副洒脱的表情,“您先听听MP4吧!我根据奶奶留下的录音带整理的。”

她径直走了。我按照爷爷的指示追着去送她,就跟着她到了楼下。

“请问,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能给您打电话吗?”

“那个电话号码是我奶奶的。过一段,我会给她送回去。”

她拉开车门,启动了发动机。然后,落下右前方的车窗,冲我笑笑:“再见!”

“能再见吗?”

她又冲我笑笑,关上了车窗,走了。我同到爷爷身边时,他仍在看着两样东西发呆。

“爷爷,她走了。”

“噢!”

“要不,我给您放放MP4听听吧?”

“太像她奶奶啦!”

“是么?您现在听不听?”

“听听吧。”

我打开了MP4。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王子,看来王云生终于见到你了。你也见到我孙女了。她像我吗?唉!可惜呀!我已经走了。我今年都八十四岁了,你也七十九岁了,老话儿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老觉着今年我要走了,就又想你。看来这辈子我是再也见不着你了。几十年了,我一直盼望着能够给你单独呆在一起,说说话,但总也没能如愿。可是,几十年来,我一有想法,就给你说话。这不,看着这一大摞儿磁带,我就知道给你说了不少话。我要走了!但我不想把这些话带走。我会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孙女,让她当面交给你。如果她能见着你,你就见着了她,也算是我留给你的一个念想吧。唉!现在,你能听我唠叨,我也算遂愿了。菩萨慈悲啊!这么多年来,我给你说的话,你终于听到了……

话突然断了,有几声叹息,还夹杂着抽泣,接着是连续的咳嗽。爷爷坐在沙发里,双手折叠放在拐杖上顶着下巴,没有任何反应,静默得吓人。

我静静地看着爷爷,却不敢打破这安静的氛围。

这时,那老太太又说话了——

嗨!老了!不中用了!气儿跟不上来了,说一会儿话都会咳嗽。咱们一班时,我的声音多好听啊!教咱们音乐的徐老师一直鼓励我学习唱歌。但我不愿意。我也想像你一样把学习搞好,将来考大学。可惜呀!我连唐高都没考上。我没考上唐高,你却以咱们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我为你高兴!也恨我自己不争气。更让我恨自己的是,以后我再也不能天天见你了。咱们初中毕业后,我只见过你一面。你知道我后来去哪儿了吗?

又是一阵停顿。

石河子。新疆啊!离咱家多远哪!我当时就是想找个离咱家最远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才好。我研究了地图,发现最远的地方有俩:三亚和塔城。三亚隔着海,我怕过不去,就决定去塔城。走到石河子时,我没钱了,就下车了。这两瓶伊力特就是我在石河子给你买的。下车后,我恰好在车站遇到了招工摘棉花的。我就跟着人家走了。第一年我就挣了七百六十块,给我爸爸妈妈寄回去了五百块,花九十六块给你买了两瓶伊力特,用二十块买了身新衣服,剩下四十四块过的年。我不会喝酒,也不知道啥酒好,人家都说伊力特好,我就买了。伊力特有五块一瓶的、八块五一瓶的、十五块一瓶的,最贵的是四十八块一瓶。我就给你买了四十八块的。我想着见你时把酒给你,看着你喝。谁知道一等就是一辈子。现在,酒给你了,我却再也看不到你喝酒了……

MP4里面的老太太说着说着突然停止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就关掉了它。爷爷还是把下巴放在手背上,无语,出神。两颗混浊的泪珠沿着他布满皱纹的眼角艰难地往外滚,又被满脸的皱纹阻挡,走走停停……

“爷爷。”

爷爷没有任何反应。

“爷爷,休息一下吧?不听了。”

爷爷收回出神的目光,抬起头,右手把拐杖靠在沙发的边缘上,向后靠在沙发上,说:“没有了?”

“不知道。还听吗?”我看着爷爷。他没有吭声。

我没有再说什么。从放茶的小冰箱里取出爷爷平时爱喝的乌龙茶,放进茶壶,用开水洗了茶,又冲泡一遍,递给他。

爷爷接过茶,又问:“没有了?”

“我再试试。”我又打开了MP4。还是没有声音。

我按下了快进键,停下。又有了声音,却是—个少女的声音。

王子,明天我就要离开唐河了。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你在唐高上了三年学。我在县麻袋厂干了三年临时工,为的就是能够在街上碰见你,或者在唐河边碰见你,或者在来回八千岁乡的汽车上碰见你。我好多次跑到唐高门口闲逛,也是盼望老天爷开开眼、观音菩萨发发慈悲,让我碰见你。但是,三年啊,我在哪儿都没有碰见你。看来,哪个龟孙都不中!

从唐高门口的榜单上,我知道你考上了四川大学。我跟你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但我还不死心。你得到学校领通知书啊。我就请了三天病假,从早到晚在唐高门口闲逛,盼望能够碰见你。为了见到你,我到铁塔那里上了香、拜了佛,还拜了关老爷。结果,还是没有碰见你。后来我才知道,对你们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学校会把通知书送到家里,还给每人一百块奖金。

你现在已经读大学四年级了。我还在麻袋厂干临时工。

去年,我好不容易攒了两百块钱,就想寄给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具体地址啊,就去问咱们明礼中学的校长。他跟俺爸是同事啊,就问我为啥问你的地址。我就急中生智,给他编瞎话,说咱们班同学要聚会了,让我负责联系。他笑笑,说:“好啊!”就把你的地址给了我。当我拿到你的地址时,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蹦了起来!好像我就要见到你了!我回家拿了钱就去了邮局。填写汇款单时,我的心怦怦乱跳,手也发抖,填了两张都作废了。没法儿,我就让人家帮我填了。

你真是个混蛋!居然没有要我的钱!居然用个信封把汇款单给我寄回来了!说什么“谢谢!我不需要”。我都要气死了!

气了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你是根本就不会要别人的钱的,哪怕是我的钱。记得上初二时,你写了一篇作文,叫《人要自尊自爱》。我爸爸教咱们语文,对你的这篇作文欣赏得不得了,让你用稿纸抄写了一遍,贴在班里的黑板旁边,让我们学习,还让我们背诵。我现在还记得里面的两句话:“自立是自尊的基本要求,自励是自尊的动力源泉;自信是自爱的基本要求,自强是自爱的实现途径。”你这种人咋会要别人的钱呢?

但是,这也是你这个人的毛病。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同学都说你傲,瞧不起人。我也是这个感觉。你还写了两篇好作文,叫《哭泣的馒头》和《家乡的小河》,在《语文报》上发表了。我当时羡慕得不得了,激动得不得了。我得说,你写得真好!像“既来之,则安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等等,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就觉得好听。读了你的《哭泣的馒头》,我真觉得那时候同学们太浪费了,你太高尚了。不过,那时候也有同学说:“肯定是恁家太穷了,才对馒头有感情,才提倡节俭。”后来,我偷偷地去过恁家,知道您家不穷。我还知道你们村旁边没有河,只有一条小水沟。而你把小沟写成了小河,还把小河写得那么美,什么“绿草茸茸、鲜花盛开、垂柳戏水、碧潭清澈、鱼翔浅底、儿童嬉戏”等等,都是你的想象。不过,也就因为这,我从来都不敢给你写信,怕你笑话我。

上个月给你写信,实在是没法儿了。唐河县棉麻公司的经理看上了我,托人找俺爸说媒,想让我做他家的儿媳妇。呸!只要你不说不要我,谁都别想娶我!我就给你写了信,说明了情况。结果,你音信全无。狠心的人!

我没法儿,就给我的一个好朋友说道。谁知她到部队后脾气变得更加火爆,竟然写信骂了你。她一给我说,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这个人太自尊、太自信,怕软不怕硬。你一定会认为是我让她骂你的!果然不出所料!你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通,还捎带着骂了我。“爱不能强求!”你上来就义正词严。“虫子要吃庄稼,庄稼不让虫子吃,庄稼就错了吗?”谁说你错了呢?“狐狸夸乌鸦的歌声美妙,乌鸦就真的相信自己的歌唱得好吗?”这哪儿是哪儿啊。“再说了,爱情是两心相悦,不是动物的媾和。她想啥就得有啥嘛?”你越说越离谱,最后说得更难听了。

这事我真的不怨你,但我的心被伤透了。我就从初二开始,每逢你的生日和元旦,我给你准备的明信片打包寄给了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想你、爱你,但是以后不会了……

爷爷突然咳嗽起来,像是被水呛着了。

“爷爷!”我暂停了MP4,去扶住爷爷。

“没事!没事!”爷爷冲我说着,又发起了感叹,“那时候年轻啊,啥都不懂。对不住人家啊!”

“您休息一会儿吧!快中午了。”

“好吧。让我平静一下。”

午休之后,我和爷爷又在客厅见面了。

我问爷爷:“休息得咋样?”他说,“可以。”我又问,“还听吗?”他说,“你想不想听爷爷说说?”我说,“当然愿意了!”

爷爷就说——

我上初中时你老爷爷就走了。我们兄弟姐几个都是你老奶奶拉扯大的。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知道妈妈受过大苦,都发誓千方百计让她老人家享福。我们找对象的前提条件就是孝顺。孝顺,你知道啥意思吗?就是不仅要对妈妈好,让她老人家吃好、穿好、住好、生活好,而且得听她老人家的话,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不能惹她老人家生气,得让她老人家高兴。脾气大的人,没有修养的人,对我们不顺从的人,总之看着不会十分孝顺的人,我们都不会考虑。因此,家庭条件比我们家好的人,都首先被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排除在外了。吕清秋就是家庭条件好的人。

腊月廿五,我跟同村的几个同龄人去石佛乡赶年集。我们走到现在吕清秋墓地那个地方的时候,邂逅了她。但是,我没有发现她,是她喊的我:“王子豪,不认识我了?”

我循声看去,才发现她。

“吕清秋?你去哪儿啊?”

“去你们家啊!找你玩呢。”

“啥?去我们家?找我玩?”我睁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可是,我得去赶集买年货啊!”

“那我就陪着你去赶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真的跟着我们回来赶集了。

她家就住在石佛乡所在地。一路上,我不知道给她说啥好,她也没有再说啥,就是跟我跟得很紧。其他几个伙伴也默默无语,尴尬地跟着我们挤眉弄眼。

到了街上,她就活跃了。她说:“你们想买啥?我替你们搞价儿。”

讨价还价还真是她的专业。她妈妈就在街上开着个小商店,上学时她就经常到店里帮忙。

我们买了大葱、生姜、莲藕、粉条等年货,都是她给我们搞的价。每离开一个摊位,她还要顺手拿人家一根葱、一块姜、一段藕、一把粉条,说是“饶的”。人家也笑笑说:“中、中!”

中午我们要回家,她留我们吃饭。我说“谢谢啦”。就往街外面走。她就从她家的店里拿了一副扑克送给我,说“我听同学们说你好玩儿牌,就给你副扑克吧。”我说:“不行!不行!”她硬塞进了我的衣服口袋里。同伴们傻笑。我红了脸,就匆匆地离她而去了。

从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爷爷讲得很平静,眼神中饱含着深情,也有泪水在老眼里涌动。一半像是回忆,一半像是向往。我静静地听完,也陷入沉默。我还不知道爷爷竟有这么一段浪漫。

“平儿,你说她好吗?”这次是爷爷打断了静默。

我不知道咋回答才好,看着爷爷笑。

“我问你,她好吗?”爷爷是个倔强的老头,从来都不会主动放弃他的想法。

“算好吧?”我只好搪塞。

“算好?”对我的应付态度,爷爷好像有点厌烦。

“我觉得她不适合您。就凭她主动去找您,您就会厌恶她。她替你们讨价还价,也会让您厌烦。”我还是了解爷爷的,干脆直说了,也许他会高兴。

“对喽!还是俺孙子了解我。”伤感情绪几乎一扫而光,爷爷拍着腿笑了,“哪个女人都没有你奶奶好!”

我也被爷爷的情绪感染,大着胆说:“那么,爷爷,就不听了,我陪着您出去散散步?”

“听!还是要听完!”爷爷非常坚决,“吕清秋不坏,是个好女孩,但不能做太太。让她说完嘛!”

我又开始播放MP4——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于是,想去你们村看看。

到了你们村,我向一个老太太问你们家在哪儿,谁知那老太太竟然是恁妈!

她问我是“谁”,到你们家“啥事”,我说我跟你是同学,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她。她立即笑容满面,活也不干了,拉着我的手就往你们家走。

到了你们家,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歇会儿,她就到厨房麻利地给我烧了一碗鸡蛋茶。恁妈真实在!一下给我打了十个鸡蛋壳儿泡,都快把我撑死了。

中午,恁姐姐们干活回来了。恁妈让她们赶快撵鸡子,打豆腐,薅青菜。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啊!可我实在吃不下了。她们硬是往我碗里夹菜。

吃饭的时候,恁妈才问我啥时候跟你同学。我说“初中”。她更高兴了,问我知不知道你“考上大学”了,我说“不知道”。她就又给我讲你上高中、考大学、得奖学金的情况,满脸都是自豪和满足,还让我在恁家住几天。

我说我是路过,吃过饭就走了。她就有点舍不得。要是你也舍不得我该多好啊!我说我家就在石佛乡,过一段会再来看她。她就又高兴了。

这时候,有个狗到恁家串门。恁妈就一边撵狗,一边给我讲恁家老黄狗的故事——

豪儿小时候喜欢狗,俺们家就养了一只黄狗。那个小黄狗刚满月,我就把它从别人家抱了过来。那时候,咱这儿穷得很,人经常吃不饱。小黄狗就喝刷锅水,吃红薯皮。我可怜它,有时候就忍着饿给它留块红薯。豪儿看到我喂黄狗吃红薯时,总是不高兴,然后就把他的红薯分给我吃。我哪能吃呢,就安慰他:“我吃饱了,娃儿。你吃吧!”唉!它也是一口人哪!既然把它抱了过来,就得想办法养活它呀!对不?

不到一年,小黄狗就长成了大黄狗。我和他爹上地干活时,大黄狗就跟着到地里。大人干活到了哪里,它就一步步挪动到那里,小睡一会儿。大人干活累了,坐下休息时,它就来了精神,摇头摆尾地围着大人讨欢心。有一次,大黄狗发现了野兔,就发疯了一样追,居然逮到了只兔子。俺家就改善了一次生活,大黄狗也跟着啃上了骨头。

我出去接生,大黄狗就是我的伴儿,就是我的胆。这方圆一二十里地儿,跟豪儿大小差不多的一代人都是经过我的手来到这个世界的。

咱们农村人胆小,一听到女人叫“肚子疼”,就来请我、我能咋办呢?人家来叫,咱就去呗,什么白天黑夜,公社给配个药箱子不就是让咱干这活儿的吗?

农村养的狗多,到哪家都能遇到狗。然而,俺家大黄狗一出现,其它狗就像见到老虎一样,乖乖地夹起尾巴,“哼哼唧唧”地退避三舍。我到哪儿都没有被狗咬着过。

一次,我给一户人家接生,整整候了三天。第三天天刚擦黑时小孩娩了出来。我惦记着儿女,就不愿吃饭了,赶忙往家赶。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劫路的。我吓得呀。瑟瑟发抖!大黄狗“呜”了一声,就朝着拦路贼扑了过去。那贼穿得本来就破烂,大黄狗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咬得浑身流血、嗷嗷求饶,衣服也更烂了。我回过神来,叫了声:“大黄!让他走吧!”大黄狗立即停止了撕咬,前腿抓地,后腿撑地,直愣愣地盯着那贼,“呜!呜!”地发着威胁。那贼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后来,改革开放了,农村富裕了,人也精神了,大黄狗也肥实了。可是,它也老了,一只眼还瞎了,远远看去它就是一只苍老的黄狗。

一九八0年春节,咱们村第一次家家户户吃上了饺子。于是,乡亲们买了很多鞭炮,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抒发着内心的高兴,表达着对邓小平的感激。

老黄狗却极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热闹,竟然被鞭炮声吓傻了,疯狂地奔跑、躲藏,最后居然朝着西北方向狂奔而去,再没有回来。

之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狗,也不愿看见狗。

你知道吗:听着恁妈讲故事,我终于知道你的作文为什么写得那么好了?我爸爸是语文老师,但他很少给我交流。我问他怎样才能把作文写好时,他教我的都是写作技巧,不像恁妈给讲故事。

离开恁家已是后半晌。恁妈非让我带了三十个鸡蛋、一捆青菜,还给逮了一只鸡子,嘱咐我一定要多来。但我知道,我可能不会再来看她了,除非你喜欢我。那一刻,我真哭了!走到恁村西沟,我放声哭了半天。王子,我哪儿不好呢?你咋不喜欢我呢?恁妈恁喜欢我,你咋偏偏不喜欢我呢?

我今天离开唐河,是谁逼的呢?

再次打开MP4,是第二天上午。

吃过早饭,我来到爷爷家,问他今天干啥。他说:“我又不会用这时尚玩意儿,你就赶快把它放完吧。”

我俩就又接着听——

干这七年临时工,我总共攒了二千二百块钱。这次我都取出来了。先用一百零五块买了个录放机,预备着给你说话用。又花了六十多块钱,给俺爸俺妈每人买了身衣服。我也买了些方便面之类的食品。给俺爸爸妈妈留了一千六百块,我带了四百块。

前天,我才办完这些事。

俺爸爸妈妈知道我要去新疆后,哭得泪人儿一样。我好心疼!但是,我必须离开唐河,离得越远越好。我就骗他们,说我那个军队的朋友转业到新疆了,嫁了个好老公,在那边开了个纺织厂,想让我去帮忙。他们不是太相信,反反复复交代我“到了那边要赶快给家里写封信。平时要照护好自己,别受凉了,别吃不熟的东西”等等。如果我再在家呆两天,可能我就下不了走的决心了。于是,我昨天就来到了县城。

我又忍不住去了唐高,去了唐河边。昨天傍晚,我一个人站在唐河边,孤零零的,照到水里面的影子也很孤独,我又忍不住哭了。那一刻,我想跳到唐河里,死了算了。但是,我最终决定不死。要是我死了,谁都不知道我为啥死的,说不定还会有很多风言风语会伤害俺爸俺妈。再说,要是哪天你又喜欢我了,我却死了,我做鬼都会后悔的。我还是要活着,活着想你。

今天,我一个人来到唐河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给你说了一天话。饿了就吃我在街上买的面包,渴了就喝唐河里的水。你说也怪,给你说了一天话,心里也得劲了。看来这一百零五块花得值。

天快黑了。我该回宾馆准备准备了,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想你了,再说吧。

说了上面那些话后,那声音又中断了好长时间。我和爷爷都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待着。约有三四分钟,又有声音传来——

王子,我早上从唐河坐的汽车,下午三点多才到洛阳。我顾不上吃东西,赶快到火车站买票。结果,没有到塔城的车票。我问怎样才能到塔城,有人说先到乌鲁木齐再转车,有人说先到石河子再转车,有人说先到西安再转车,也有人说先到兰州再转车。其他几个城市我不熟悉,就决定先到西安。但是,到西安的火车票最早只有第二天早上的。我也不愿住宾馆了,就在火车站将就一夜吧。

我想给你说话,但候车室太吵,我也怕别人听见。干脆,我就到了外面的广场,坐在边上给你说话。但是,还是太吵。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清?

MP4里的声音确实嘈杂,时不时有汽车喇叭声、火车汽笛声、吵架声、咳嗽声、大人喊小孩的声音以及叫卖声,但她的话基本上能够听清楚。

给你一说话。就想起了咱们同学的时候。

我是初二喜欢上你的。可能是因为你那篇《人要自尊自爱》的文章。我爸爸因为你这篇文章,那一段老是对我妈妈、对他的同事夸你有志气、有胸怀、有思想、有才华,长大肯定有出息。我开始佩服你、观察你。我第一次发现你长得乖好看哩;第一次发现王云生、李光荣、赵理、孙自学恁们几个玩儿得那么好,他们还都听你的;第一次知道你非常会玩儿牌,他们都赢不了你;第一次听到你讲话很幽默,有几次我差点都笑出声儿来;第一次听说你还好打架,王老师的儿子就是得罪了你,被打得不敢在咱学校上学了;还有人说,恁们五个人给王老师也打过架。我分不清你是好是坏,但那时候开始我老梦见你。可是,你还是我行我素,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我。你可能也不知道俺爸是咱的语文老师。

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有一次月考时,我从俺爸的办公室偷出了全部卷子。你知道,那时候的考试题都是俺爸刻的卷子。我就开始背考试题和答案。数学、物理、化学考试题中我不会做的,就问老师。结果,那次考试我得了个第二名。第一名当然还是你。谁能考过你呢?四十分的作文你得了三十八分,语文你得了九十五分。数学、物理你基本上每次都是满分,这次也不例外。所以,老师们都表扬我进步大,全班同学都关注我,佩服我,我以为你这个班长也会关注我,祝贺我,谁知道唯独你没有啥反应。我当时以为你猜出了原因,后来才想明白:你就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当官儿的,从来都是只关心自己的名次、位置,从来都不会真正关心其他人。只要你们没有退步、没有下台,至于别人咋样,你们是不会关心的。你是啥班长啊?!没有一点觉悟!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你不称职。

后来,我干脆自暴自弃了,名次不断下滑,初三时已经是倒数十名以内的学生了。俺爸打我,俺妈吵我,我都不在乎。而你,一如既往地不在乎我。我还偷偷地给你写过纸条,放到你的课桌斗里。也没见你有啥反应。那时候,你可能就是个榆木疙瘩。

等你考上唐高时,我就后悔了。等你考上四川大学,我就更后悔了。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跟上你;要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就得永远跟着你。我那时多傻呀!进步不能引起你注意,我就退步;退步一点你不注意,我就一落千丈。现在明白了,我那是把自己往深渊里推呀!这下好了,你是大学生了,是天之骄子了,人人都羡慕你。我嘞,是个文盲,是个临时工,还被人骂,还像逃荒的一样往西边窜。

唉!不说了!越说越伤心。怨谁呢?

爷爷下午有事,就没有再听。晚上,爷爷喝了三杯酒,夜里睡觉就觉得烦躁,没有盖好被子,结果受了风寒,病了一周。

这期间,我打电话联系那个女孩儿,又发了信息,说想见她聊聊。她回了信息,说跟我素不相识,没有什么好聊的。我就说想跟她聊聊她奶奶。她说她不想聊,“如果你想聊,就去找我奶奶吧!”我觉得很生气。这个丫头片子,说话太难听了!“嫌我说话难听就别再烦我了!又不是我求你!”“我偏要会会你!”“哼!只要你有能耐!”偌大一个成都市,我还真没有能耐找到一个不想见我、除了一个手机号我什么信息都不掌握的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恰好有个同学约我喝茶,说他要盘个茶馆,让我跟他去帮帮腔,我就随他到了川大南门口的“子清茶楼”,竟见到了作为转让方的她!

“怎么是你?!”我的出现显然非常出乎她的意料。

“你们认识?!”更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同学。

“算认识,也不算认识,仅仅见过一面。对吧?”夹在他两个中间,我有点尴尬。

她倒很潇洒,直接入题:“不扯其他了!你们两个谁看中这个店了?”

“我。”

“那他是干么的?”她直接对我同学发问。

“我们是同学。”我们两个几乎异口同声。

“那就谈谈吧。”她边说边让我们落座,她则坐在了茶海理茶的位置,开始烧水,温杯。

我同学告诉她,他经常来这里喝茶,感觉生意还不错,问她怎么想着要转让这个店呢?她告诉他,我奶奶走了,这个店就没有存在价值了,是我奶奶嘱咐我转让的。一时大家都很伤感,不再说话,静静地品茶。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还是她打破了宁静:“说实话,要不是我奶奶嘱咐我一定要转让出去,我真想自己经营。”

我感觉到她恨恨地瞟了我一眼。

“冒昧问一句:你奶奶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要你转让这个店呢?”我同学不知深浅地接着问。

“你到底是谈生意的,还是搞调查的?”她显然不耐烦了。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不谈这个了!你开个价吧!”我同学也觉得过分了,变得语无伦次。

最后,他们没有谈拢。我也没有机会跟她交流。之后,我又给她发信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三天后,我去川大南门,发现“子清茶楼”开始装修。

一个礼拜之后我和爷爷接着听MP4——

王子,在洛阳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睡了一夜,折磨得我腰酸背痛。早上一上火车,我就睡着了。下午到了西安,我倒有精神了。出来火车站一看,妈呀!广场恁大!人恁多!比咱们老家庙会的场地都大,人也比赶年集的都多。干脆,逛逛再走吧。

我就去了大雁塔和小雁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佛,拜了观音菩萨,求他们保佑你平安、健康、快乐,还要让你想想我。后来,听别人讲玄奘是咱河南偃师人,我就又拜了他。我想,既然是老乡,就该徇点私情,帮我实现愿望。

在大雁塔。我还遇到了一个算命的。他拦着我,说我眉清目秀、秀发披肩、鼻翼丰厚、秀唇丰满,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加上天庭发亮、满面红光,说明正走大运,但是,眼底发暗,预示有小人挡道。他愿意送我一卦,帮我成就心愿,“他日贵人要是发达了,在众人面前宣传宣传我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就坐在小凳子上听他说卦。他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伸出左手,张开,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的关节问点着,口中念念有词:“乾兑巽坎,坤艮震离”;又伸出右手,张开,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的关节间点着,口中仍然念念有词:“一数坎兮二数坤,三震四巽数中分,五寄中宫六乾是,七兑八艮九离门。”随即嚏然惊叹:“哎呀!贵人乃一品诰命命相啊!”我被他吓了一跳,心里扑腾扑腾的。他又不无遗憾地讲:“可惜呀!一个月前被一个小人搅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又说:“来!来!来!让我再给你看看面相和手相。”他给我先看了面相,嘴里嘟嘟囔嚷;又给我看了手相,又是一阵嘟嘟囔囔,突然严肃起来:“搅贵人局的是个女妖!”我心里又咯噔一下!“这个女妖跟贵人认识。”我心里深深地咯噔了一下!“贵人现在是去西面躲灾。”我心里咯噔咯噔地,大气儿都不敢喘。“贵人在西安会遇到贵人给你指点迷津。你得感谢他!”他话说得很重,抬头看着我。我不知所措。“你谢了他,向西去就会得到菩萨保佑。菩萨在西天啊,他能帮你成就心愿。”说完,他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说,贵人,我给你说完了。“准不?”

“准!准!准!”我的脑子都不动了。

“贵人就舍点心意破破灾吧!”

“啥?”

“贵人就舍点心意破破灾吧!”

“中!中!”我赶快掏了五十块钱给他,“太谢谢恁啦!”

他的眼睛合成了一条缝,说:“不谢!不谢!贵人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宣传宣传我啊!”

“中!中!”我几乎兴奋得要发疯了。我终于遇见贵人了!

我和爷爷都听得入戏了,谁知又停了。我没有关掉MP4,而是站起来,给爷爷的茶杯里续了水,也给自己的杯子加了水,重新坐下,继续听。

王子,我到石河子两多月了。我一下车就跟着人家到了棉花地,开始摘花。整天弯着腰,伸着爪儿,累得呀,腰也直不起来了,手也肿了,指头都变成胳臂了。真是累得要死,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这里的龟孙天也不知咋了,整天都是艳阳高照,蓝天白云,也不下个雨。来个连阴雨该多好啊!

晚上回到住处,都是几十个人的大通铺,别说说话,就是放个屁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也没法儿给你说话。我都要憋死了!加上臭脚、臭屁和打鼾声,我都觉得是进了猪圈。难受死了!

今天我病了,发高烧,老板才发慈悲,让我休息半天。

我浑身疼,头晕,出虚汗,没劲儿,翻个身儿的劲儿都没有。但是,谢天谢地,“猪圈”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儿了,我终于可以给你说说话儿了。给你说说话儿,对我就是个安慰。看到这个录放机,就好像看到了藏在里面的你。

那天我坐火车离开了西安。到了兰州又转车,买了到乌鲁木齐的车票。经过张掖和武威时,人家说“金张掖银武威”,我就贪婪地往外看,但我看它们都不如咱南阳。经过吐鲁番和哈密时,我记起了地理书上说的“脚蹬火炉啃西瓜”,结果也没看到啥好看的。倒是经过茫茫戈壁滩时,我被震着了。妈呀!走了几百里地连个人毛儿都没见着,也没有树林,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棵树。从车窗往外望,时不时地就能看到成群的狼。真吓人!要是火车停到这儿了,还不被狼吃了!

到了乌鲁木齐,我只剩下不到五十块钱了,就买了张到石河子的汽车票。反正石河子离塔城更近,慢慢地往塔城走吧、

我摘了两月的棉花,老板就是管饭、管住,还没发工资。等发了工资,我再决定下一步去哪儿。

又是一阵停顿。

爷爷感叹道:“真可怜!她就是太要强了!”

我说:“爷爷,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值得尊敬!”

“是啊!了不起!可敬!”

MP4又响了。却已是个少妇的声音咯——

王子,我儿子今天满月了!

看着我儿子,宽眉头,高鼻梁,大眼睛,阔嘴巴,圆圆的脸,厚厚的耳垂,咋看咋像你。难道真是观音菩萨显灵了?按照你的模样送给我了一个儿子?我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跟你从来没联系过,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也不知道你的电话。

就这样惴惴了一上午。我推测,你大学毕业后,要么去北京上班了,要么回郑州上班了,要么留成都上班了。于是,下午,我先打了北京的114,了解到北京叫“王子豪”的有一百七十一个然后,又打了郑州的114,了解到郑州叫“王子豪”的有五十一个最后,打了成都的114,知道成都叫“王子豪”的有三十七个。我就决定先打成都试试。不管对谁,我就只说一句话:“王子,你知道我是谁吗?”结果,人家有人说:“不是,你打错了。”有人说:“神经病!”有人说:“你是谁?”还有几个女的接着了电话,就像审贼一样审问我。三十五个电话啊,都不是你!但是,菩萨保佑啊!我打到第三十六个时,你居然脱口而出:“吕清秋!是你吗?”我啥都没说,把电话挂了。王子啊。我禁不住扑簌簌的眼泪,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泪流到我儿子的脸上,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哭声吓坏了我的儿子,他也哭。王子,我满足了!如愿了!这么多年,我想你、爱你,但我知道你不想我、不爱我。今天,你居然听了我一句话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还有啥不满足的呢?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联系了。我已经满足了!

我和爷爷都听得动容了。

“爷爷,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你是咋听出她的声音的呢?”

“我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但是,只有她称呼我‘王子。”

MP4中又传出少妇的声音——

王子,我在石河子干了三年了。没挣着啥钱,却累死累活。但我也不想走了。跟我一起摘花的这帮老娘儿们,我刚开始厌恶她们,时间久了,又觉得她们很实在,善良,没心眼儿,我跟她们在一起快活。我生病时,她们照顾我,像照顾她们自己的女儿。她们给我讲她们家里的事儿,还问我家里的事儿。我只听,不说。她们经常为我唉声叹气,说像我这么好看的大闺女应该去宫里,至少也该找个大老板,在这儿摘花可惜了。我还是只听,不说。她们又给我介绍她们的儿子、侄子和外甥,说谁谁考上了哪个大学,长得美哩很,我嫁给他肯定享福。我还是只听,不说。她们又问我,你这闺女咋不搭腔呢?我笑笑,还是只听,不说。

我心里可恨大雁塔那个骗子!埋怨观音菩萨!可恨玄奘这个龟孙!还是老乡哩,还领着孙悟空哩,咋不显显灵呢?真是秃驴没好货!

我和爷爷听得心里发颤。恰好,这时Mp4又停了。

“爷爷,我上个厕所。”

“去吧。”

“不听了吧?”

“行。”

但是,上完厕所,我又想听。

“爷爷,要么再听一段?”

“行吧。”

我就又打开了MP4,里面已是个老妇女的声音咯——

王子,我来石河子二十六年了。我儿子二十三岁了,在四川大学读研究生。二十三年来,我还是时不时地想你,但不想给你说话了,累了。

我儿子学习可像你了,会学也会玩儿,成绩好。他高中毕业时想报考北京的学校,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娃儿啊,北京那边好是好,就是风沙大,像新疆一样干旱,生活得不得劲。成都是天府之国,吃得好,人也好,报考四川大学吧。俺娃儿听话,就报了四川大学。毕业后,他又考上了四川大学的研究生。但是,我不知道你也在四川大学工作,我还以为你在那儿当官呢。

昨天晚上,我看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啥颁奖晚会,看到你上台领奖,好像说是你写的《老子的智慧》获了啥一等奖。我才知道你也在四川大学。看来你对那儿有感情啊!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写书咋能骂人呢?啥“老子的智慧”,直接叫“我的智慧”不就行了?还对人家称“老子”!现在的人也怪,你骂人,他们也给你发奖。唉!

那个叫啥“松”的主持人问你,王教授,您的《老子的智慧》启迪人们无为而致幸福,那么,能不能跟观众朋友们分享一句您最喜欢的话,让我们也能够从中得到启迪、获得幸福呢?你说,佛经里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把等待变成修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他说,多么深刻啊!这是一个我们耳熟能详的爱情故事:一个少女在庙会上邂逅一个少年,一眼就爱上了他。但他离她太远了,她不能够上前跟他说话。从此,他留在了她的心里。佛知道了她的心结,就问她有何心愿。她说想让他看她一眼。佛满足了她:让她化为路边的一块石头,经历了五百年的等待,赢得了他的一瞥。她又想让他拥抱她。佛又满足了她:让她化为路边的一棵大树,经历了五百年的等待,让在树下乘凉的他于感激之余拥抱了她。一千年过去了,佛问她,你还想嫁给他吗?她说,我已经满足了。佛就告诉她,好吧!一个男子为了赢得你的爱已经等待了两千年。你们该圆满了!王教授却把它凝练成了一句话:“把等待变成修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向王教授表示感谢!

我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你们读书人真会讲故事啊!佛应该把你们都收走,让你们做和尚,去修行。

不过,把等待变成修行真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吗?

过了几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川大南门。

发现“子清茶楼”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心茶社”。走进去才发现,门头换了,内部陈设却没有大的变化,服务员也没有换,但老板却变成了—个妙龄女郎。

老板殷殷地招呼我坐下,问我要点儿什么。我说“碧潭飘雪”。她轻说一声“好嘞!”就轻飘飘地飞走了。

这时,那个女孩进来了,给她挤眉弄眼打招呼,问生意咋样。

我没有打扰她,专心地听她们聊天源来,她没有转让茶馆,只是换了门头,跟这个妙龄女郎一起经营“清心茶楼”。

我的茶上来了。我说了声:“谢谢!”这声音吸引来了她的目光。她先是有点惊讶,接着就礼貌地朝我点点头。我也回她以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手捧着一杯香茶,朝我这里款款走来。我礼貌地站起来,让座,却不敢乱说话。

她悠悠地坐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看。我心里发毛,憨憨地冲着她笑。

“你爷爷听完录音了?”

“没、没有吧。”

“什么‘没有吧?你不知道究竟听完没有?”

“没有!”

“看你那啥样儿!我又不是母老虎!”她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扑哧”一笑,嗔我,“说吧!为什么想见我?”

“不、不为什么,就是想见你。”我有点乱了阵脚。

“让你爷爷赶快听!我奶奶等着他回信息呢。”她的弯儿转得又急又陡,让我不知所措。我几乎是狼狈地逃离“清心茶社”,直入我爷爷家的。爷爷正在诵《金刚经》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说,爷爷,诵经真能断了痴想吗?

爷爷瞪了我一眼,问我,不诵怎能断了痴想呢?

我才不跟哲学教授辩论呢!就变着法儿引诱他继续听MP4。

爷爷可能一直等着我来给他播放呢,就顺坡下驴,“你去开开吧。”

又是老太太的声音——

王子,不管你说的话能不能应验,我还是决定来成都做生意了。

俺娃儿考上研究生后,就要我们来成都做生意,说是年年回石河子太远了,一家人在一起方便。我不愿意。我既不愿回河南,也不愿去四川。

那天看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我思考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俺娃儿说得对。我跟老头子一商量,他就同意了。

到了成都,俺娃儿已经给我们在川大附近租好了房子。我们住下了。出去转悠了几天,发现成都还是茶馆生意好。我们就决定开个茶馆。

在哪儿开呢?我说还是在川大附近好,离孩儿近。叫啥好呢?俺娃儿想了好几个名字,如“陆羽茶楼”“品茗茶楼”“上好茶茶楼”“静雅品茗”等等,我说太文绉绉了,干脆就叫“子清茶楼”吧。他们就又同意了。

我已经在川大南门口开了三年茶楼,却一次也没遇见你。

今天,菩萨发慈悲了,你的几个研究生陪着你来咱们的“子清茶楼”喝茶了。

你的模样变了,比以前威严了,但声音没变,大模样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已经四十八岁了,我五十三岁。

我热情地上去招呼你们,希望你能认出我,你却客气地称我“阿姨”。我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窿。是啊!我咋能指望你这个教授认识我这个糟老婆子呢?我年轻的时候你都没喜欢过我,咋能记着我呢?

我终于明白了:你们读书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所以能当官,不能交心。谁想你们谁倒霉!

那天,我和爷爷听完一段录音后,就都不能再往下听了。

爷爷自言自语,这是啥时候的事呢?

慢慢地,我习惯了去“清心茶社”喝茶。

慢慢地,她也接受了我这个顾客。

我们开始有了共同话题。

我们开始交流。

我知道她在电子科技大学读研究生,还没有男朋友。

她也知道我在川大读研究生,也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我壮着胆,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她:“咱们这么谈得来,你干脆做我的女朋友吧?”

她怔了一下,突然笑得前仰后合。收敛了笑容后,她直直地盯着我,足足有五分钟,认真地怪怪地问:“你想让我学我奶奶吗?”

半年后,我和爷爷终于听完了最后一段录音。那是个生命垂危的老太太的声音——

王子,我已经八十九岁了,病了,真该走了。我想了你一辈子,等了你一辈子,空盼了你一辈子,不苦,值了,我高兴。我本来想把啥都带走,但觉着啊,把啥都带走了,就真的啥都没了。还是把想给你的东西留给你吧。

我在外漂泊了一辈子,走后想回家住。老头子早几年就走了。把他留在成都吧。他是个好人,老实,一辈子听我的,一辈子都没给我红过脸,也没给我说过几句话。我陪他一辈子,也够了。我想回家享享清静。地方儿我也选好了,就是那年春节我遇见你的那个地方。那儿好,你回老家了我就能看见你。

我等了你一辈子,没如愿,但我不怨你。咱们没缘哪。让我再等你两千年,试试吧!

不说了。我累了。你要是听到了这些话,就给我个信儿吧,也让我心里有个数儿……

三天后,她主动约我见面。我很惊讶。

她说:“你爷爷给我奶奶回信了。我要回你们老家,把手机还给我奶奶,让她安心。你愿意陪着我回去吗?”

“真的?”

“不信?你看!”

那个手机信息很短——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会记住你的情谊!祝愿你在天堂幸福!”

[作者简介]冬草,原名冯大力,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国贸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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