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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什么“是”什么

2013-04-29桑眉

青年作家 2013年5期
关键词:石山文坛徐志摩

在文坛,韩石山有很多“角色”——小说家、批评家、作家型学者……如果你问他最喜欢哪个角色?他会说,“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学者了。不必提什么‘作家,作为作家,我是有愧的”。答案简短,其间有自我认定,亦有自我批评。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几年前采访他的时候,他把我邮件中的一个错字亮红,让我认定他是一个“严谨”“较真”的人。我很喜欢“较真”这个词,觉得它与人的某种品质有关,在我看来它是动词和形容词的“合璧”,可以生动地显现出一个“形象”——一个每做一件事都会全力以赴的人的形象。韩石山十几岁开始写作,历经了中国的“特殊时期”,不懈地努力,不断地改变,而始终不改初衷……

韩石山曾寄语读者“……努力上进,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情,不去做自己做不好的事情”。这也许正是他的座右铭。为文半生,无论以哪种“角色”面对读者,他都是努力的、严谨的,是“拉开架势”“正二八经”的……所以,“装”什么“是”什么,恰好。

二0一三年春天,韩石山的《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面世。他用一贯的举重若轻的笔触,呈述了自己“怎样登上当今文坛,又怎样泥里水里,曳尾而行……”

一生角色,“装”什么“是”什么

桑眉:以前读你的自传《既贱且辱此一生》,很多感慨。往前回溯,你最早是写小说的,在这里,可否谈谈你早期的创作情况?

韩石山:确实,我最初是写小说的,且还薄有声名。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那么几年,我的短篇小说,可说是“满天飞”,一年写七八个十来个,几乎全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也写过几个中篇小说。

说“薄有声名”,多“薄”呢?一九八0中国作家协会恢复不久,办了个文学讲习所,在全国选了三十二个学员,山西去的就是我;不是省里派去的,是中国作协在全国挑选的。好些省一个也没有,有的省去了两三个。这个讲习所,办了几期以后,改为鲁迅文学院。我们这个班里,后来当了全国作协副主席的有蒋子龙、叶辛、王安忆、张抗抗;当了省作协主席、副主席的,就更多了。在这些学员里,我要算没出息的一个。

后来所以放弃写小说,有两个原因,一是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多少写作小说的才华,与其受苦又受窘,还不如选择一条更适合自己的道路去发展;再就是,在八十年代初的“清污”中,受了挫折,辽宁、河南、甘肃、山西,好几个省发表的小说,受到当地报刊的点名批评。这让我意识到,写作并不是没有风险的,而我是“文化大革命”中受过批判、住过所谓的“学习班”的学生,心有余悸,思之后怕,不想因为写小说再惹下什么麻烦,遂主动放弃了小说写作。

纵然如此,过后看,我认为在八十年代后期,我还是写了几篇优秀的中短篇小说的,比如中篇小说《巴里加思的困惑》,用马原笔法写马原,写了马原的一次山西之行,既写他的行为,也分析他的心理。去年马原的《牛鬼蛇神》出版后,马原又一次热了起来,我看过几篇文章,好些人对马原的认识,都没有超过我二十几年前的看法。还有一个短篇小说名为《一夜春风到天明》,写“我”在火车卧铺车厢里,跟一个陌生女子的情事,情节之曲折、构思之巧妙,过后还让我小小得意了一番。不多说了,我承认,在小说写作上,我是个逃兵,是个失败者。

桑眉: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你开始以“文坛刀客”“酷评家”的形象存在于文坛。但你曾表示不喜欢“批评家”这一角色,为什么?

韩石山:不写小说了,做什么?我是不会经商的,还是要写东西。不说别的了,光一个挣稿费养家糊口,加上买书,就不能停下手中的笔;不光写,还要多写。写了一阵子散文;我知道,这种事是不能长做的,人生经历有限,写着写着,就没有可写的了。也写随笔;时间一长,也厌倦了。千字文,豆腐块,别人不说什么,自己看了也觉得气短;鸡零狗碎,针头线脑,岂是壮夫所当为?

实际上,我是知道我的长项在哪里的,只是不敢面对罢了。面对了,就等于正式承认自己在写作上失败了。从心性上、从所受的训练上,最适宜我的,是做学问。毕竟我是“文革”前就上了大学,且学的是历史学。当初写小说时,有人就劝我,别写农村题材小说了,应当以文化人为原型写小说。也就是说,他们看出我通心里,对文化人最感兴趣。是对文化人感兴趣,实则是对文化、对学问感兴趣。但是,学问上的事,不是说写什么马上就能下笔的,得有个准备期。大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就开始准备转向了,转向做学问。在这之前,几乎是偶然的,让我进入了文学批评领域,三拳两脚,就打开了局面,成为一个所谓的“酷评家”。

说偶然,是一九九五年去天津参加小说学会的一个会议,认识了《文学自由谈》的实际负责人任芙康。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他经常鼓动我写些批评文章。我对此道,也还有点兴趣;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不是脑子好使,是我看三十年代的书多,知道像李健吾、梁宗岱、朱光潜这些批评家,当年在文坛上是怎样枪来戟往、互相厮杀的:有的顾及情面,有的一点情面也不给,比如朱光潜与巴金关于西方油画颜料的辩驳,当年就轰动一时。而当代文坛,当个优秀的作家太难了,当个优秀的批评家又太容易了,几乎可以说,有常识,凭良心,就足够了。常识用于判断是非,良知在于敢不敢直面相对。比如谢冕同时编了两套选文稍有不同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瞎子都能看出是不对的,可是有人只是底下议论一下而已,不敢著文批评。怕什么呢?怕谢冕北大教授的头衔,怕谢教授麾下众多的弟子。我觉得,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谢冕再生气,他敢率一彪人马打进娘子关找上门来算账吗?我的制胜法宝很简单,就是不管批评谁,都指名道姓,也就是,都明着来。而不指名道姓,等于含沙射影,等于背后抡板砖。

然而,通心里说,我是不喜欢批评家这个角色的。文学史、文化史,都是靠作品说话的,批评家什么都不是。一时出点名,只能说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样的名声是靠不住的。一旦文学界的风气好了,你的批评,不管多么尖锐,不过是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已。

桑眉:随后,你围绕近现代文学界人物,写了李健吾、徐志摩、张领等人的传记——这其中有怎样的因缘?有人认为,这一系列人物传记类著作,使你完成了从“作家”向“学者”的成功转型。

韩石山:我的真正兴趣是做学问,但我也知道,我已失去了做学问的好年龄。四十几岁了,做什么学问,都显得迟了。我必须用我的所长。我的所长是,这些年一直在看现代文学方面的书。研究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是我的长项。写纯粹的研究著作,也不行,最好是写人物传记,用研究学问的方法,写现代文学人物的传记。这样,写小说写散文练下的文笔,也能派上用场。先写了《李健吾传》,接下来又写了《徐志摩传》;这两年,还写了一部《张颔传》,传主是山西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也是一位古文字学家。这本书在山西、在考古界,还是有影响的。

《李健吾传》这个选题,是我自己定的。当时已经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文学研究已没了多少禁区,可以说,能想到的著名作家,都有人开始研究,大都出版了传记。要选一个够档次又没有人关注过的作家是很难的。我从香港学者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上看到,李健吾是一个在小说、戏剧、翻译、学术研究上均有卓越贡献而又不广为人知的文学家。还有一点,他是山西运城地区人,与我是同乡,他的老家运城县北相镇西曲马村,离我们临猗县城只有十几里路;他的父亲李岐山,在河东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声名,绝对值得下功夫研究,值得为他献上一部传记。出版后,果然颇受好评。

真正让我在传记文学写作上赢得声名的是《徐志摩传》。这可不是我的选择,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约我写的,给了三个人物让我选,分别是何其芳、冯雪峰、徐志摩,我一选就选了徐志摩。主要是我不愿意写与政治有粘连的人物,何与冯,与政治都有粘连;而徐志摩一九三一年就死了,与现代政治没有什么粘连,可说是一个纯文学人物。写传记,我都是先搜集资料,编年表,再写正文。李传与徐传,都是这样,一弄就是三四年。徐传是一九九六年接下任务,二000年交稿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当年就出了书;此后三年之内,出了两版,各印两次。到了二0一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在全国出版的十几种徐传中,选一种列入其“人文传记”丛书,选来选去,还是选了我的这部。这样就等于这部书在十年之内出了三个版本、刊印了五个印次。这期间,我又编了《徐志摩全集》。不管从哪头说,都应当算个徐志摩研究的专家了吧?说是完成了从作家到学者的转变,也说得过去。

桑眉:今年春天,你的《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面世,这本以“我”为主体的著作,有豁达,有隐隐的芒刺,更有行世经年后的澄明与自在!怎么就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了呢?

韩石山:前几年,就有出版社约我写自传。在当代作家里,不说成就,光说经历,我还是有些可说道的。比如,我们这一茬作家里,“文革”前上大学的也有,但被抄家、办学习班、上批判会的,怕就没有几个;当今文坛上,叫红的作家有的是,但像我这样几十年平平稳稳、且涉猎多种文学形式的,也不会很多。

每写一本书,我都很注重体例。体例上的出新,是最难的。像老干部写回忆录那样,一五一十、今年下来是明年写一本书的事,我是不干的。一次与出版社的朋友吃饭,我将眼镜推到头顶上;朋友问,老韩,你究竟是近视还是不近视?我说,我从上高中一年级就戴上眼镜了,但要说近视还是不近视,连我也说不准。我戴了快一辈子眼镜,近视度没有超过二百——在这上头,可说是装模作样一辈子。这位朋友说,那你就以“装模作样”为书名,给我们写写你这一生是怎么过来的。我说好啊。是话赶话说到这儿的,却不能说是信口胡诌的。因为,也就是这一瞬间,我的心眼一下子亮了,若从这个角度写本书,肯定是一部别致的个人自传。找到了角度,也就找到了写法,这样写,有点像郁达夫写自传的办法,既如实道来,又自轻自贱。当然,暗里也还有相当的自得自炫。对,就用这个办法,写我这样一个三流作家,怎样登上当今文坛,又怎样泥里水里,曳尾而行(这是郁达夫常爱用的一个典故,出自《庄子》)。《装》二0一一年春夏间完成初稿,二0一二年春夏间略作修订,送到出版社,今年一月就出来了。我不认为这就是我的一部自传,我把它叫做“侧传”或是“丑传”。

桑眉:为他人作传与写自传,两者间有无可借鉴之处?

韩石山:有些地方是相通的,比如都要勇于面对,他传是面对传主的缺点,自传是面对自己的缺点,尤其是人格上的缺陷。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什么圣贤。世上没有这样的品种;即使有,肯定不是韩某人。不配,也不愿意去当。

山西作家中的“第一藏书家”,书房“四星级”

桑眉:你有山西“第一藏书家”的美誉。传说你有两幢房子,一幢专门用于藏书。书房有名字吗,是不是还叫“潺湲室”?什么时候开始藏书的?

韩石山:你说对了,还叫“潺湲室”。我从没有听人说过我是什么“山西第一藏书家”。在你这儿,是头次听到。

不过,提起藏书,还是有话要说的。我这人,资质只能说是中等,若说还有什么本事的话,就是从小就爱看书,爱买书,成年后,收入高了,买书几乎成了一种嗜好。见了好书,若是能买得起的,总想买下。美色尽可归诸他人,好书还是自己买下为佳。不过,我从不把自己当做藏书家。藏书家讲究的是版本,是规模,最爱买的是贵重的书,这样的书,我买不起,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比如我们单位,就有人买了《四库全书》的缩印本,上千册,放了好几个书架。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知道,那样的书,不是做大学问的,还是必须是以古典文学或古代历史为方向的,基本没有用处。我是个用书家,买下书是要用的,或者可能会用上的。比如中华书局的点校本二十四史,七八十年代最初出来时,出一套我买一套,它们出齐了,我也买齐了。我上大学学的是历史,又爱买书,书房里怎么能没有一套二十四史?哪怕是装样子,也要摆上这么一套。事实上,这种书,多半不是看的,是查的;遇上什么不清楚的,查上一下就行了。好多人都有藏书印,我原先也有一个,挺大的,后来觉得不对头了,我怎么能是个藏书家呢,我是个用书家,便自个儿刻了个印,印文是“韩石山用书之印”。

说是“四星级”,也不知从哪儿说起。与普通人家不同的是,我有大、小两个书房,除了住处一个小书房外,离住处不远处,还有个大书房——在一个高层建筑里,有一百多平方米;其中最大的一间做了小书库,里面的书柜,是屁股对屁股摆的,就像有的单位的资料室似的;两头是打在墙上的书柜,中间是两排四列。在这个大书房里,还有一个小书房,等于是我的工作室,里面有桌椅、电脑、两个大书柜,还有个红木小榻,累了可以斜卧在上面小憩一下。大概就是有这些玩意儿,有人去过,就说是什么“四星级”吧。

写作之外,我愿意让生活舒适一些。

桑眉:聊聊你的藏书经,好书从哪里来?

韩石山: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我的书房里,还真是有些好书。比如,前些年黄山书社出版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选》,十六开影印,四十多册;安徽教育出版社的《胡适全集》,也是四十多册。再比如,台湾史语所出版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我通过台湾的朋友,买到了自该所迁台至前几年的全部,有六、七十大册吧。我买的书,几乎全是为了用的,至少是为了查的。

举个例子。上海书店九十年代出过十年的《申报索引》,共五大册,我相信好多人不知道这书,就是去了图书馆里,,也不知道查这种书。我是最注重“索引类”的书,当年燕京大学所出的多种古籍的“引得”(索引的另一种名称),“文革”后影印出版,出一本我买一本。我写《徐志摩传》,写到泰戈尔来华,几乎每天的行程,我都写到了,有人以为我是翻查旧报找的,这怎么可能呢,那得找多长时间。我是通过邮购,从上海书店买下《申报索引》(1919~1928年),翻上几页就办了事了。前几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将其整理的《申报索引》一九一九年到一九四九年部分,全部精装出版了。价钱是贵得吓人,按我这两年的经济状况,是买不起的,考虑了一年,最后咬咬牙,还是买了;怕老伴理解不了,我就对她说:山西省图书馆有全部的《申报》影印本,我进去过,排在架子上,占了有一间教室那么大的地方(实际没有)。没有“索引”,谁也用不了这套书,顶多知道哪个日期,借上一本查一下。我们有了这套《申报索引》,省图的那一房子《申报》,就成了我们家的了,不过是它省图替我们保管着罢了。

说句大话吧,我肯定不是一流的学者;但我的书房,肯定是一流学者的书房。

桑眉:大致介绍一下你的藏书,最宝爱哪些?

韩石山:不必细说了。我写《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时,引用书目达一百多种;书后所附录的,也有一百种。这些书中除了几本是借本单位董大中先生、谢泳先生的外,全是我的书房原本就有的。最宝爱的,还是那几套大书,看见就有一种富有的感觉。人有富有的感觉,是不容易的,那可以化解人生中的许多挫折,让你什么时候只要一想来就精神振奋。

桑眉:就我所知,作家们读书多不精、专,如何才能改变这一“风尚”?

韩石山:中国当代作家与学者已经分作两途了。学者的面,越来越窄,只弄他专业的那一套。作家呢,更甚,知识面、写作的面,也是越来越窄。写小说的专号小说;写诗的到了八十岁,还是写诗的。绝不旁骛。这样的作家诗人,你要让他多读书,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吗?我看,这个“风尚”,也不必过分责备,随着时代的发展,会逐渐有所改观。要相信,什么时候都有能意识到自己缺陷并积极改正的人。

桑眉:你目前还有哪些写作、研究计划?可以聊聊吗?

韩石山:我的写作计划,前些年还雄壮得很,去年病了一场,知道已到了随时可以走的年龄,便将原先计划缩了又缩。我希望,上苍能给我七八年的时间,让我顺利地完成两本书,此后就由它摆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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