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公园
2013-04-29孙歌
孙歌
快抵达冲绳那霸时,飞机迥异于在其他机场的着陆方式,保持低空滑翔。我从窗边向外观望,下面的海水透明而美丽,飞机掠过那变幻着的海浪。
但这美好回忆很快变质。几天之后,我从冲绳人口中得知,飞机从那霸起降,均须保持一段时间的低空飞行,因冲绳领空归美军使用,民用客机不可进入高空。不论今时还是过往,冲绳人所承受的苦难绵延不绝,又岂是飞行中承受额外风险这么简单。
早在冲绳战末期,原本为躲避战祸而藏身山野洞窟的人们,被美军赶入全岛12个收容所。那里条件简陋,有的不过是用铁丝网圈住一块飞地。粮食靠美军配给,每人每天的标准区区1400卡路里,有女眷难耐饥饿,到铁丝网外找粮食,却不幸被美军士兵强暴。
在追问和平祈念公园之于冲绳人意义的过程中,我渐渐看到一条进入冲绳社会生活的线索,那是建立在特有信仰之上的不可动摇的和平理念
面对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冲绳人并非逆来顺受,但他们的抗争始终带有浓厚的自我約束性格。比如,为了生存,更为了抗拒美军暴力征收耕地,伊江岛真谢地区于1955年组建“丐帮游行大队”,用行乞的方式控诉美军暴行,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纵贯冲绳本岛南北。
自那霸南行,便可抵达系满市,那里有著名的冲绳和平祈念公园。我至今仍清晰记着公园的景象:在墓碑广场,以同样的方式和大小,平等地镌刻着日本百姓、日本军人以及美国军人战死者的名字。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在每年8月15日见到独有的风景:美军官兵与日本民众并肩祭奠战死者的亡灵。
有一个疑问,我一直试图寻找答案:冲绳人对暴力事件如此愤慨,却为何从未去摧毁那平等对待美军阵亡士兵的陵园?
之所以常念及这一问题,与一个沉重的现实有关,那就是中国反日游行中一次次出现的暴力现象。每一次暴力升级都令人极度痛心,这种行径大幅减弱了来自中国社会普通民众的政治诉求,且每每被对方有效利用。冲绳人的反抗大不相同,或许他们的政治本能里,蕴涵着比单纯的愤怒更为深厚的感情和判断力。
冲绳是日本在“二战”中唯一被美军登陆作战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战争记忆与本土一致。在战后思想史脉络里,日本本土的进步知识分子倾向于把冲绳视为日本的受害者,因为它不仅是太平洋战争的牺牲品,在战后美军基地的蹂躏下仍持续付出沉重代价,而日本政府采取追随美国的政策,始终无视冲绳的被害体验。
不过,冲绳人并没有单纯地“认同”自身的创伤经验。在长期的民主斗争中,他们在作为被害者的意识之中打造了高度的责任意识。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反越战运动期间,冲绳基地的工人发起罢工,提出口号:我们罢工24小时,就会拉住美军的后腿,给越南游击队争取24小时的主动权。
历史上冲绳也有过暴力反抗,“胡差暴动”就是一例。此暴动发生在1970年岁尾,导火索是美军士兵酒后驾车撞死当地人,却被无罪释放。愤怒的民众放火烧毁数十台美国人的汽车和部分美军基地建筑。这场反美军基地运动十分激烈,但有一条纪律始终纹丝不动:除美国人的小汽车和基地建筑,不损坏其他东西。即使这样有节制的暴力对抗,在其后的冲绳当代史中也没有再次发生。
几年前,我去冲绳开会,曾找时间在街头询问普通冲绳人,他们如何看待和平祈念公园和长眠在那里的亡魂。那霸一位礼品店主告诉我:人死了,就一律平等了。
死者一律平等,对于冲绳民众而言似乎顺理成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逆来顺受地忍受生者的霸权。在追问和平祈念公园之于冲绳人意义的过程中,我渐渐看到一条进入冲绳社会生活的线索,那是建立在特有信仰之上的不可动摇的和平理念。
当时正值小泉执政,他参拜靖国神社的举动让中日关系一度紧张。小泉同样强调,日本视死者为佛,无论他生前是积德还是作孽,人死了,就一律平等。但靖国神社不仅只供奉日本侵略军的亡灵,还严格遵守着为天皇效忠的标准。为日本民众所敬重的明治英雄西乡隆盛,就因为后期的反天皇起义而无法进入靖国神社。如今,他牵着一条狗的铜像,还在上野公园孤独地接见前去合影的日本人。
真正体现出死后人人平等风俗的,只有位于冲绳的这座和平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