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奎恩的《变化的位面》
2013-04-29张宗子
张宗子
先是《马可·波罗游记》,然后有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再之后,女小说家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K. Le Guin)写了《变化的位面》(Changing planes)。
所谓位面,是指一个和我们的世界平行存在的时空。它们的数目多到无穷,到达的方式有难有易,它们是一个本质上和我们并无区别的国度,只不过有着千奇百怪的自然环境、政治体系、社会制度、宗教习俗以及语言和生活方式。位面的发现出于偶然:一位困于机场的女人,在万般无聊的漫长等待中,因为一个简单的手势,发现自己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度过一段时间,她轻松返回。可以想象,位面旅行很快成为在机场打发等待时间的最好方式。事实上,也只有在机场,位面旅行才可能,而且,希望穿越位面的人,“必须要有相当程度的紧张、悲哀、消化不良以及厌倦情绪才可以”。
由这句话,读者可以想见,勒奎恩的灵感一定是在机场错过转机而不得不苦等几个小时,或在她称为“漫长、紧张而悲惨”的飞行过程中产生的。《马可·波罗游记》是一部由于记忆不可靠或有意惊骇世人而掺杂着传说和想象的旅行记录;《看不见的城市》是一部为了娱乐的寓言小说,借用了马可·波罗和忽必烈这一对人物,有着数学一般的单纯和优美;《变化的位面》——书名也可以译作《换飞机》——则以科幻小说的面目出现,实际上是一部讽刺作品,所以,所有评论都没有忘记把它和《格列佛游记》联系起来。书中的近二十个位面,是勒奎恩对我们这个世界的现实和想象的幽默观察的结果,有一些,指向一目了然,如《大快乐》中的圣诞节岛,就是对节日购物狂热开的一个小小玩笑,但也有一些,触及人类的理想或野心。《永醒者之岛》,写科学家认为消除睡眠可以使人类都成为天才,因为睡眠是无谓的浪费,“失眠是天才的表现”。他们培养出几乎不需要睡眠的超智儿童,结果他们成为智力和猿猴差不多的一个特殊族群。还有不朽和飞翔,实现的代价是人们当初远远没有想到的。关于不朽,勒奎恩的故事(从博尔赫斯那里获得的灵感)残酷到恶心,尽管她的笔调始终保持着轻松。
我最喜欢的两个故事,一个是《海根的王室成员》,一个是《玛西古的悲哀故事》。前者写了一个小国海根,它和相邻的几个小国,都以对血统的重视闻名。海根历史悠久,同时小到只比一个村庄大不了多少,结果,每个人都和其他人有着各式各样的亲戚关系,它“又是一个君主国,或者不如说是一系列小的君主國”,每个人都是一位君主或君主的后裔,所有人都是王室的成员。海根人最重要的活动,是每年对家谱的修订,这样,大家据此可以比较和夸耀谁的血统更高贵。同是某一个国王的后代,出于嫡子和庶子的,高贵的程度自然不一样。海根的通婚严格按照血统,勒奎恩说,这好像种马交配,尽管交配的双方并不在意,但社会和家庭在意,“从这个角度看,海根就像一个大型种马养殖场”。
人人都是国王、王子、公主、公爵、伯爵,结果,海根唯一的平民家庭,成为全国的关注对象,这个家庭的一举一动,“大女儿切基的迷你裙有多短,塔格妈妈多久洗一次内衣,阿格比叔叔到底长的是瘤还是疔子,博德叔叔和婶子这个夏天会不会去海边度假或这个秋天会不会到维格玛茨山旅游”,都成了重大的社会新闻。流言被人热火朝天地传播着,小女儿希西戴着野花编成的王冠的照片,成为各处宫殿成千房间里的装饰品。
作者来到海根时,曾赶上希西的葬礼,那真是举国的空前大事,所有贵族都如丧考妣。作者离开时,全国正关注着切基即将来临的生产。
作为一个美国人,勒奎恩显然对英国不够恭敬,海根的故事,处处有英国的影子。当然,她可能不知道中国南北朝和唐朝时对门第的崇拜,在门第面前,连皇权也要失色。
《玛西古的悲哀故事》包含四个故事,我要挑出来的是第一个故事,《“无数者”达沃窦》。达沃窦顽童似的夜游和恶作剧,立刻让我想起明朝中后期的几位皇帝,而他的嗜杀,又近似明朝开国的朱元璋和朱棣父子。血统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东西,现代科学证明了血统论并非无稽,怪癖是可以编码在基因上,留传后代的。
达沃窦是玛西古第四王朝的第五十五位皇帝,这个王朝以崇拜偶像著称,大大小小的城市里,林立着历代皇帝的石像。到达沃窦即位,变了规矩。他把父亲和爷爷的雕像全部推倒,改塑为自己的像,还重新采石新雕了更多石像。这就是“无数者”称号的由来。由于雕像数目过多,连底座也配不起,只好直接安放在街道上。再往后,不光城市有雕像,乡村也有,而且雕像不再是单独一尊放在那里,而是一群一群地站满全国每个城镇的街头巷尾。达沃窦自己呢,喜欢夜间微服出游,穿过大街小巷,在每一座自己的雕像面前驻足观看,对着它们咒骂,用尽恶毒的名词:懦夫,白痴,乌龟王八蛋。他还吐痰,对着雕像撒尿,在上面涂抹尿泥。
第二天,有人报告,皇帝的雕像受到了侮辱。侍卫们就任意逮捕一些人当作罪犯,有时为了方便,干脆把报案者抓起来。然后是审判,自然,那些受到拷打的人无一不招认自己的罪状,于是达沃窦亲自判决,把他们处死。皇帝带着教士和大臣兴致勃勃地观看每一次盛大的行刑仪式。直到某一天,达沃窦在厕所被他的侄孙勒死。
严格地说,勒奎恩和斯威夫特不是同一类型的作家。勒奎恩无意于政治,那些认为她具有悯世思想的人显然把她拔高了。她也不是像卡尔维诺那样对形而上学感兴趣的人。勒奎恩更像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她的世界是由巫师和异兽组成的,其中少不了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幽默基本上是无逻辑的,比如下面这一段,选自《永醒者之岛》:
意识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巨大的恩惠吗?一只正在晒太阳的蜥蜴和一个正在晒太阳的哲学家,哪个是更好的?为什么我们说他或它更好?究竟是怎么个好法?蜥蜴存在的时间可比哲学家长多了。蜥蜴从不洗澡,从不把它们的死者埋葬起来,也不搞什么科学实验。蜥蜴的数量也比哲学家多得多。那么,是否可以说蜥蜴是比哲学家更为成功的种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