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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四五:当人类获得永生

2013-04-29阮炜

读书 2013年6期
关键词:杰克逊个体身体

阮炜

人能像神那样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吗?

雷·库兹维尔(Ray Kurzweil)言之凿凿地说:能,就在二零四五年以后。翻一翻《时代》周刊封面文章《二零四五:人类永生之年》(二零一一年二月十五日)吧。

这既不是江湖术士又在忽悠秦始皇,也不是古希腊人在讲奥林匹亚诸神的故事,而是有根有据的科学预言,基于人工智能、电脑技术、生物技术和纳米技术的科学预言!

为什么二零四五年是人类永生年?因为库兹维尔相信,这一年他所谓的“奇点”(singularity)将要来临。由于电脑能力的剧增,那时地球上的人工智能量将是人类智能量的大约十亿倍。届时,人工智能将与人脑智能兼容,人类将抛弃那转瞬即已老朽的肉身,用可以无限复制的人造身体或者装置取而代之。人类也可以将意识扫描或拷贝到电脑里,既不生病,也不衰老地永驻其中。当然,当今人类的电脑也可能变得越来越人性化,以至于最后谁也分不清何为人脑何为电脑,或谁是人谁是机器,或者说对人脑和电脑进行区分已失去意义。

这时人类已摆脱死亡,长生不老已成为现实。

人已成神。成为神,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终极命运。

库兹维尔的预言并非不可能成真,人类也并非不可以成神。不在二零四五年,也很可能在二一四五年、二二四五年或二三四五年。若如是,世界将呈何种面目?

想象一下《西游记》里的情形吧。孙悟空法力无边,一个孙悟空可变作N个孙悟空。当他迎战一大群妖怪寡不敌众时,便从身上拔下一撮毫毛,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作本身模样,向妖怪们杀将过去。

然而不难发现,吴承恩虽然赋予孙悟空以瞬间变出N个孙悟空的本领,替身却永远是替身,尽管看上去跟真身一样。不仅如此,美猴王的克隆体永远只是本身的工具,在使用价值实现后,便被主子“将身一抖”,收了回去。问题是,既然孙悟空能把毫毛变为一模一样的拷贝,吴承恩为何不进一步发挥想象力,让它们不仅有为真身所用的工具价值,而且具有真身完整的自我意识?假如孙悟空不仅能变出身体和意识上跟他完全相同的个体,而且可以变出N个拷贝而不收回,那将是何等景象!

这种孙悟空没有做或不愿意做或不能做的事,在库兹维尔之类未来学家笔下的“超人类”或“后人类”看来,却根本不是问题。这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很想瞧一瞧超人类和后人类的“美妙新世界”。为此目的,得乘时间机器飞向未来。为保险起见,或者说不让库兹维尔们的预言落空,最好把目的地设在二零九五年,而非二零四五年。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人工智能、生物芯片、神经科学以及其他相关技术在现有基础上又上了N个台阶,我们的后代已进化为智力、体力和寿命都远超我们的超人类!我们注意到,超人类中的一些个体不是自然生育、抚养而成,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而是在一年之内由其他超人制造出来的。超人们能从大脑中分离出诸多记忆模块,再将它们“上传”到一个比我们可怜的互联网强大亿万倍的超级网络上,而那超级网上已然存在着来自上百亿个个体的数千亿、数万亿个意识模块。如果某一组模块的主人喜新厌旧,想尝一尝鲜,只需要把自己的意识模块与其他超人类意识模块加以整合,获得一组新模块,下载到大脑中即可。如此这般,不说完完全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已是一个新我。

让我们继续时间之旅,来到二一九五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量子人工智能、量子生物学、量子神经药理学、纳米技术及其他相关技术已经乘“意识模块”之东风,获得加速度发展,超人类已不是超人类,而已进化为另一物种——“后人类”。我们意识到,后人类的祖先其实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工智能。在这里,不仅意识模块能够在那超超级网络(比目前的互联网强大数千万亿倍)上被瞬间上传下载,不仅完整的自我意识能够被设计、修改、重组、复制、共享、删除、买卖、上传下载,而且精确、完整的身体复制已是家常便饭。

我们发现后人类社会有一个有趣个体,他朝思暮想要做二十一世纪的巨星杰克逊。攒足钱后,他买下了一具做工精良的杰克逊身体,把自己的意识下载到这皮囊里。他虽然不能像孙悟空那样,叫一声“变”,顿时便成为一个杰克逊,但他的新我从外貌上看跟杰克逊一模一样。然而后人类技术已进步到如此地步,追星族已不可能没有这种感觉,即,他虽已拥有杰克逊的身体,却没有杰克逊的自我,很不过瘾,于是要更上一层楼,拥有杰克逊的意识。攒足钱后,他如愿以偿买下了一套杰克逊模块,迫不及待地装到自己大脑里。可即便愚钝如人类,我们也知道,此时他那猴急地想变作杰克逊的原我已不复存在,所谓杰克逊也不再是他所景仰的杰克逊本身,而是一个杰克逊和他原我的复合体,一个后人类新个体。

可他皮囊里的杰克逊真愿意永久扮演客人的角色?无论他后来如何,杰克逊模块最初很是良善,懂得主客之分。它遵守后人类的行为规范,尊重主人的旧我,表现得彬彬有礼,即没有入侵甚或篡改主人的我,而是自觉地做客,安分守己地将自己粘“贴”到系统里。我们看到,装有杰克逊模块的身体不仅具有非凡的球技,也具有杰克逊大脑里的意识。

制造这个新后人类个体的真身现在怎么样?在复制自身方面,他能否像孙行者那样,只需“将身一抖”,便把替身收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发现,他里边的杰克逊越来越不老实,于是对拥有两个自我开始感到恐惧,想要删掉新我里的杰克逊,回到旧我。但他很快意识到,新我里的杰克逊现在不仅具有独立意志,还是个变态狂(不过说他是“变态狂”,实乃以人类之心,度后人类之腹),正汲汲于制造一个它与麦当娜和合而成的阴阳人。在后人类社会,不仅性欲能够在个体之间自由传输,即时满足,性取向也可随时改变。这里的技术远比我们发达,因而性别概念已大异其趣。一个貌似男性的身体,完全可能被一个女性模块附身。反之亦然。不仅如此,每个个体的身体都可以此一时装女性模块做女性,彼一时装男性模块做男性,此一时做女同性恋,彼一时当男同性恋,还可以玩双性恋。

我们看到,这装有杰克逊模块的新个体不仅想拥有一具阴阳身体,还非常以自我为中心。为了确保自己意识的独一无二性,它正处心积虑试图删除其他大脑中与自己意识哪怕只部分相同的模块;如有必要,还得把运行这种模块的肉体一并除掉。装有杰克逊模块的真身终于意识到,他买的是盗版而非正版,现在正自食其果,面临着被杰克逊消灭的危险。

这时我们注意到,由于意识模块的买卖、卸载、置换、重组已是普遍的生活方式,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等灵长类动物早在二三十年前便获得与后人类相同的权利,即,已荣升为后人类了;相应的,后人类语言也不再对“猿”和“后人类”概念进行区分。这让我们惊讶万分。

我们继续时间之旅,来到二二九五年。

我们发现,哺乳动物已获得与人科人属相同的权利。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哺乳动物的身体能完全匹配人科人属的意识,是否应该让短吻鳄、响尾蛇、猫头鹰一类动物享有同等的权利?综合各方面情况看,尤其考虑到后人类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预计爬行动物和鸟类最终会获得与人科人属完全相同的权利。

可哺乳动物、爬行动物、两栖动物或混成动物能发后人类语音吗?别问傻问题了。在这里,语音合成技术高度发达,动物们个个都能用自己的发音器官抑扬顿挫、清晰无比地讲后人类语言。其实,即便落后如我们人类,也已掌握了这种技术。我们难道没为失去语言能力的霍金合成一种虽然沙哑难听,却不难识别的电子语音?

我们终于明白,后人类的同一性概念乃至世界观已完全不同于二十一世纪。

原因不仅在于亿万个体能随意上传下载自我意识,不仅在于后人类能够整体、精确地复制自我意识和肉体,不仅在于他们能够生产五花八门的转基因杂种,更在于出现了一种超级后人类控制着超级网络。他们以有线或无线的方式向亿万受其控制的模块们发送信息量巨大的短信息,不断修改、删减、增添或重组信息内容,升级和更新原有信息结构。理学家们“存天理、灭人欲”的修养功夫已成多余,“狠斗私心一闪念”不再有必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别逗了。每个灵魂都彻底裸露在超级后人类的法眼下,哪还有什么“私心”,什么“灵魂深处”!

很显然,“美丽新世界”里的个体可以不再拥有真正的自我,或者说他们心甘情愿地让自我被一个超级主子收缴、篡改、拷贝、删除。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最最先进的意识控制手段,决非二十世纪人类所能比拟。

然而,在超级后人类的超级短信息的揉抚下,追随者们的意识模块与其说仍然拥有某种意志,不如说已成为全然被动的接收器。当然,它们仍然保留着些许自我意识,这自我意识虽然单薄、羸弱,但在“美丽新世界”却仍然感觉良好。它们中的一些甚至执著于所谓“终极追求”,即彻底摆脱肉体羁绊,进入永恒的纯灵魂存在,全然不像我们某些“后现代”同胞那样虚无主义,假装价值不再,意义虚无。这是一种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永生,绝不是人科动物的宗教或隐喻意义上的永生。在这种永生中,不仅人科人属的所有知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及种种欲望、怪癖都将成倍地放大,其生死概念也将被彻底摈弃,而与之相应,形形色色的宗教统统将失去存在的理由。

这一宏愿一旦实现,后人类就不再是后人类,而是“后后人类”,即神。

与这些太过“入世”的后人类恰成对照的是,另一些后人类厌倦了意识模块的统治,持一种在我们看来最为彻底的“出世”态度:他们正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愿灭绝运动”(《后人类文化》,241页)。这压根儿就不是我们熟知的自杀甚或集体自杀,而是全球范围的人属大灭绝。对我们这些叫作“人类”的愚钝生命来说,这是完全不可理喻的。

要目睹后后人类的风采,就得乘时间机器继续旅行,来到二三九五年。我们瞧见了啥?

起初啥也没瞧见。茫茫暗夜,一片死寂。没有江河湖海、草地森林,没有猿狗猫猪、鸡鸭鱼虫。突然,一团无以言状的幽灵现身,欢呼雀跃围过来,用近于超声波的声音尖叫“虫虫来啰!看虫虫啰!”旋即复归于无。作为人科人属,我们无地自容,也为没有继续受辱感到庆幸。我们意识到,这里已无实体性个体,那支配着人类和超人类社会,即便后人类那里多少仍能见到的实体性个体。我们意识到,后后人类是宇宙间一个全新的物种,不同于后人类,迥异于人科人属。其技术之高之滥,完全超出想象。这就是为何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看虫子。既然我们仍受引力束缚,仍是时空的奴隶,他们凭什么不鄙视我们?既然已玩转了时空、引力、能量、暗能量、暗物质,征服了银河系,他们凭什么不高高在上?

我们的后代既已成为神,地球上几十亿年的生命进化就戛然而止,进入全新的轨道。我们的DNA概念对神已不再适用,灵魂与肉体的概念已不再适用。在神的世界,技术已使一切虚拟化。没有大脑,只有虚拟大脑。没有生命,只有虚拟生命。何为身体、灵魂?何为吃喝拉撒?何为生死?何为过去、现在、未来?何为你我他?何为快乐、宁静、痛苦?如此这般,与其说这里的“生命”是神,不如说是信息。这信息无需附体。如果一定得附体,也根本不是我们熟知的人类身体,而是那能力完全超出我们想象的超级互联网,那无时无处不在、无可逃避、被无数幽灵共享的“身体”。正当此时,一撮有同情心的幽灵飘然而至,对我们进行启蒙:在神的世界,灵魂即其本身,无需附体;肉体生存是落后的生存样式;非肉体生存才是先进的生存、神的生存。此刻神正忙乎什么?正在对所掌握的巨量信息进行重组、修订和复制,借此殖民到银河系的所有宜居星球,进而散播到仙女星系一类河外星系。

以上文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近年来出现的“超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之类新哲学所做的反应。新思潮的产生并非毫无原由,而是有着电子、生物和纳米技术加速度发展之大背景。新思潮也并非位处边缘,而已有跻身主流之势。库兹维尔的同道、文科出身的莫尔是美国南加州大学哲学系的教授。正是他,堂而皇之将其学问称为“未来主义哲学”。

上文描绘的后人类和后后人类世界,正是库兹维尔和莫尔们向往的世界。在我们这自封的“后现代”,在这个电脑、信息和生物技术已达到相当高水平,人类克隆已无根本技术障碍的时代,有一些热情赞美技术的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不少人对技术的双刃剑性质视而不见,对技术进步持毫无保留的乐观主义态度。在他们看来,身体之能被复制,意识之能被随意拷贝,无限延续,达到“非实体生存”,并不可怕,也并不存在人类能否驾驭这种能力的问题;人类的终极目标是进步、进步、再进步,发展、发展、再发展,而“永恒的发展”将使其变得“更聪明、更智慧和更有效率”,享有“更加无限的寿命”,消除“对自我实现和自我肯定的政治、文化、生物学和心理学上的限制”;人类不仅要超越自然的限制,超越地球的限制,更要建立一个“银河系文明”,最后“发展到整个宇宙并无限前进”。

在这种思路中,地球上迄于今日的进化只是“自然进化”。与之相对的,是所谓“人工进化”。这是有着发达技术的人类有意识地介入自身演变的进化。当今人类不仅已拥有这种人工进化的能力,更有这么做的道德权利,因为面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人类不能“唯命是从”,而经过多年人工进化后,人类将成为后人类,一种完全不同于当今人科人属的未来物种。在这毫无保留的乐观主义思维中,意识能够被随意篡改、拷贝和删除,身体能够被随意复制,并不是一种灾难或问题,而刚好相反,是一种值得憧憬和追求的美景。

应当承认,人类就其本质来说具有开放性、成长性,而这种开放性和成长性又有赖于人类生存中那无所不在的人为性。自从文明诞生以来,技术与人类已融为一体,成为人类属性的一部分,人类的一切成就也无不打上了人为或“伪”的痕迹,人类满足其吃穿住行欲望的种种手段更是早已无法做到纯粹自然。然而更应当看到,技术有技术的逻辑,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就会获得其自主性,甚至可能反客为主,统治人类,对人类生存形成威胁。如果说资本主义对于人类来说是韦伯意义上一个殊难挣脱的“铁笼子”,既大大提升了人类的生存品质,也给人类带来了根本的生存困境,如金钱宰制、生态失衡、个性泯灭、差异消失,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孪生兄弟,现代技术何尝不也是这么一个铁笼子。

做人还是做神,人类能否有选择?

(《后人类文化》,曹荣湘选编,上海三联书店二零零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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