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亲网络与文学世家
2013-04-29谢海林
谢海林
明清文学,特别是清代诗文,在老一辈学者郭绍虞、钱仲联等人扎实而富有开创性的研究下,逐渐跃入学界的视域,迄今已有三十余年的拓展。当今的清代文学研究愈发深入,路径日渐拓宽,成果也颇为可观。徐雁平的新著《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以下简称《清代世家》),即以清代文学世家为研究主体,旨在探寻中国人文传统赓续衍变的内在动力与生发机制。该书标明探究的时段是清代,而在实际论说中,为显现世家在艰难时世的生命力,往往将其发展的余波延宕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循此延展之笔,可放眼于世家的兴衰衍变,聆听到时代大潮声中一种特具韵味的回响。
《清代世家》的作者在文学世家的递嬗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研究方面已有多年经营,该书部分延续作者此前清代文学的研究路径,和对东南书院史料的熟知与掌握,通过细致的考察与统计,足以让读者窥见家族与地方力量对文士文学的渗透和影响。而清代学者桂馥尝撰“发挥新意,芟荡陈趋”联语,似标明做学问的一种境界。《清代世家》除了沿用以往的研究路数外,又有不少尝试,其中从姻亲网络与图像仪式上来探究清代文学世家的传衍更替,或许值得特别留意。
一般来说,宗族性的私立书院、文会、社集,明显偏于彰显男性势力在家族繁衍、文化传承上的作用。而姻亲网络,更多的是由女性编织勾连起来的,串联着诸多起初并不相干的男性宗族谱系。作者的视角,从古代传统社会的男性主体转移到一般人所忽视的女性世界,并由此牵发出“母教”等一系列关涉文学世家传衍的大问题,乃至营构出苏、浙、皖东南三省文化一体的版图。作者利用先期成果《清代文学世家姻亲谱系》(凤凰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以女性为中心,以世家为线索,编制出一张张繁复的文学世家谱系图景,然后择其文学性联姻次数较多的十四个家族做具体分析,著重探讨人文渊薮的苏、浙、皖三地文学家族之联姻,由此提出通过女性尤其是文学女性的姻娅关系,串联一个个“文化板块”,构建一个个文学世家,营造一个个人文空间;推论出在官学崩坏或不能正常运作之际,女性在选择性婚姻中所承担的文化传承之责任与功劳,揭橥了清代文学世家板块的整体态势和地域流派的重要表征,证示“清代文学世家的联姻是一种文化选择与生产行为;中国传统文化能绵绵瓜瓞,从文学联姻中当能找寻到一种切实的解释”(72页)。文学世家中的女性,不仅在家族生物性起到繁衍后代的作用,而且在文化上也有融汇生新的功绩。她们培育子孙,树植家风,有的还积极参与文学创作和家集活动。诚如作者所论,“婚姻作为一种文化衍生机制”(57页),通过门当户对的“类聚”,以联姻缔结成一个个具体场域,催生出一个个文学群体或流派。试想,如果没有女性参与的联姻构建,那些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族汇聚成联系更加紧密、场域更加广阔的“文化板块”便无从谈起。这些在作者讨论以钱塘汪氏家族为中心的诗人群,乃至边远省份中的黔之独山莫氏、遵义郑氏,桂之灵川周氏、临桂况氏等十个在清代异军突起的文学家族时,就显得极有解释力。
如果说姻亲网络、世家谱系仍算是从“以血缘、亲缘为主,旁及学缘”的常用线索来寻绎众多文学家族传衍脉迹的话,那么作者从仪式化的图像,以及相近的象征符号、模仿动作等来观照单个文学世家之递嬗,便有更为具象而丰富的学术创新价值。
《清代世家》附有插图共计十三幅。图像与清代文人文学活动有着不解之缘,特别是以反映文人生活、文学创作为主的人物画像,与诗歌产生了多侧面、全方位的互动。这些诗图,既彰显了文人创作主体的诗酒风雅、审美情趣,也成为其酬唱的媒介和歌咏的主题,更带来了诗图互动的精彩世界,最终定格为一种象征符号,演变成世家望族的文化记忆。
“在重现过去的物质文化的过程中,把图像当作证据来使用,无论这类证据是在博物馆里,还是在历史著作中。对重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图像有特殊的价值。”(彼得·伯克:《图像证史》,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零八年版,107页)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都要亲随族中长者祭拜宗祖,每次我都战战兢兢,心怀敬畏,因为低头叩跪时,上面有一幅幅祖先瓷画像在“天上”看着我!“课读图”就是一个重现母教在文学世家传衍过程中所起作用的缩影。一般说来,画家通常借助某个个体或小群体来表现社会生活,可能并不一定具有典型性。作者从浩如烟海的清人典籍中抽绎出的数十幅“课读图”,是清代一种“较为盛行的图像表述系统,此一系统可名为‘青灯课读图系列”(158页)。清代“课读图”创作及其题咏蔚然成风,可视为世家名族特有的文化景观。作者以蒋士铨《鸣机夜课图》、毕沅《慈闱授诗图》为典型事例,着重从女性的角度来考量课子(孙)在世家传衍中的培育功能、激励机制和文化内涵。在男权社会里,女性的作用往往在官方档案中载之甚少,即使存在也一般出现在彰显儒家“守节”、“敬孝”思想的视域里。即便在极为私密的文人集中,也顶多在所谓的“悼亡妻”、“忆慈母”一类作品中稍有呈现。而“课读图”不仅是子孙怀旧纪实的个体记忆,也是建构家族统绪的一大标识。而且,“课读图”是一个颇具风雅的主题,既是官方统治者大力表彰之事,也是世家望族念念不忘的“徽章”。据作者所考,题咏结集成册的“课读图”,往往有大量的题诗、填词、作图、撰记者,且多为有声望的官员或诗文、学术名家(173页)。这俨然是一个文学名士雅集的“大观园”。他们的子孙后辈甚至还可超越时空进行追忆、拟和,以再现往昔“文化集会”的繁盛图景。如此一来,便使得文学世家传灯续香的历史叙说具有了强烈的典型性和生动的视觉感知,也印证了作者对图像呈现在家学传承中所起重要作用的判断(157页)。
除了从诸如“课读图”的仪式化图像来展现那段文学世家的衍生史外,作者还特意拈出与此相近的象征符号、模仿动作、母型图形以重现世家传衍的脉络,探究文化传承中某些具有代表意义的质因。
在全书的最后,作者再度细腻地捕捉出俞樾与俞平伯、俞平伯与俞丙然两曾祖孙合影、信笺的仪式感知和家族记忆。这些既典型又充满细节的图像无疑是家族延续的动力,是传统递衍的表征。作者精心挖掘出德清俞氏科举世家崛起的重要人物俞樾,从俞鸿渐、俞樾、俞陛云到俞平伯,乃至俞润民、俞昌实、俞丙然,上勾下连,绵延数代。借助谱系(俞姓家谱)、图像(俞樾、俞平伯相同的曾祖右扶藤杖左携孙男的立像照)、徽识(“春在堂”族徽)、符号(双满月剃头、祭祀祖先等)、物件(俞楼图、曲园图和右台仙馆图信笺)来构建俞氏家族的衍生史,阐述俞氏家族的内在信念,探究俞氏家族的发展动力。复次,作者通过对俞樾、俞平伯等人诗集史料的梳理,匠心独具地拈出富有浓郁象征意义的“抓周”、“描红”事件,以及“双满月剃头”诗、自述“纸上家园”诗、超越时空步韵追和先人特定意味的“春”(俞樾以“花落春仍在”表知遇曾国藩)字诗,及曾祖孙二人有意步韵仿效的唱酬诗,还有那些回忆故园旧物以表达祖德家风的篇什。通过这些图像、符号、行为等另类文本,作者细微地触摸到文学家族的隐曲“心史”与历史的原生态,详细而生动地呈现了文学世家衍生、衰变的历史图景。
此外,作者还观察到俞氏家族由盛及衰而难以为继的“家族焦虑”。换言之,作者不仅仅透析出文学世家传承中可喜的一面,还注意到其不利之动因,如人丁血脉的单薄、世运朝代的迁转、中西文化的碰撞等等。这种透过文本所折射出的历史叙事,在常态中还原了细节,也让我们面对当下不得不重新思考与估量一系列家族行为、地方力量在人文传承、人才培育上到底有多少功用。试问,“五世其昌”是不是传统文人遥不可及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