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器时代》谈文学创作的“他者”
2013-04-29任丹
作为一部直接描写南非社会种族冲突的小说,《铁器时代》(Age of Iron)是库切旺盛期的作品,直接展现了作者的创作风格,具有鲜明的库切色彩。作为一名在殖民地成长起来的白人,库切的作品充斥着他作为南非社会中“他者”的精神思考。
一、后殖民语境与《铁器时代》的诞生
在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非洲和拉丁美洲成为了他们攫取财富的重要基地。在南非的土地上生活的黑人沦落为白人的奴隶和牺牲品,为了维护白人的特殊地位以及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殖民地的统治者颁布了一系列法案严酷地统治着黑人。在长达数百年的漫漫长夜中,黑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为了被统治者。进入到20世纪50年代,风起云涌的反殖民活动在南非的土地开展起来,延续了数百年的种族隔离制度开始动摇。进入到20世纪80年代,南非社会的种族斗争日趋激烈,国际社会也对南非政府的种族隔离政策表示了强烈的谴责。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库切于1990年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铁器时代》。南非作为殖民地的特殊历史以及库切的白人身份深刻地影响了库切的人生道路和创作之路。库切幼年是在种族隔离的南非社会度过的,他本人虽然拥有着白人的特殊身份,却没有真正融入到南非白人社会的主流社交圈中,这使得幼年的库切未能感受到作为殖民者一分子的优越感;进入青年时期,库切为了追寻自己的文学梦想来到了伦敦,却依旧是一位漂泊在伦敦的“孤独者”。于是,在经历了长久的漂泊之后,库切回到了南非,却发现在这片即将发生变革的社会里成为了被孤立的边缘人。
对于从殖民地中成长起来的库切来说,自己似乎永远处在社会的中间层。一方面,库切没有真正融入白人社会,成为被疏远的对象;另一方面,他也无法成为黑人群体的一分子,成为被隔绝的对象。小说《铁器时代》所讲述的发生在柯伦太太身上的故事正是一位白人从特权时代沦落到被“遗弃”的演变过程。“作为一个白人,柯伦太太已习惯了社会体制赋予她的特权。但是,随着她见证越来越多的暴力行为,她发现过去的一切已相去甚远。”[1]当柯伦太太的身体出现问题之后,她依旧坚定地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去生活,并试图去改造维库艾雨。柯伦太太首先是要求他在花园工作,然后就在不断地训斥和呵责中开始了自己的改革计划。
事实上,维库艾雨的出现正是柯伦太太死水一般生活中的全新变量。他的到来在改变柯伦太太一贯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挑战着柯伦太太的承受底线。从一开始的拒绝维库艾雨到默认他的存在,从拒绝他的帮助到容忍他的行为,柯伦太太早年生活在种族隔离时代的种种生活习惯和价值评判标准正一点点地被改变。而这些生活习惯和价值评价标准的形成正是建立在种族隔离制度的基础之上:过去的柯伦太太是一位有着优越感的白人妇女,她可以尽情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自己的权利;现在的柯伦太太仅仅是一位逐渐病入膏肓的女人而已,她已经无法命令维库艾雨去做任何事情。在她逐渐失去自己自幼就拥有的话语权时,维库艾雨正逐渐地展现着自己的话语权利。虽然库切在小说《铁器时代》中并未交代维库艾雨的身份,但读者却可以推断出他应该是黑人——一位在消除种族隔离政策后善良、朴实的黑人。
二者的存在正是殖民地社会中“自我”和“他者”的具体表现。在种族隔离政策执行的历史阶段中,柯伦太太无疑是拥有足够优越感的“自我”,她身边的黑人就是被她所摈弃的“他者”。然而,社会的发展以及种族隔离制度的取消却导致了二者的地位发生转换,曾经的“自我”与过去的“他者”相互交换了位置。
二、沦为“他者”的卡伦
对于《铁器时代》,库切曾有过这样的评述:“我,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名人,被压垮了……我的思想被在这个世界里受苦的事实弄得十分困惑和无助……针对那种被压垮的感觉,我的这些虚构之物是无足轻重的、荒唐可笑的防卫。”[2]对于库切而言,他个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不过是南非社会的缩影而已。对比数以万计的南非而言,身为白人知识分子的库切所遭受的精神痛苦是微不足道的。作为白人群体中的极小的个体,库切完全可以选择逃避,因为他面对的是集体性的胜利。但库切早年从南非到英国、再从英国回到南非的人生经历使得他经历了不同文化的洗礼,在跨越界限的寻找道路上,库切面对的是寓言一般的人生。当库切将自己的人生遭遇和精神思考以寓言的形式注入文学文本时,他或许曾经短暂获得了精神的慰藉,却没真正走出精神的困惑。
所谓“他者”“自我”的概念源自于人类学术语体系,赛义德在《东方主义》中明确指出:“每一个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 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3]在传统的西方文化架构中,掌握着话语权利和知识资源的西方人一贯将被自己统治的殖民地人民视为精神的弱者。因此,殖民地人民不仅缺乏身体层面的力量,也缺乏精神层面的意志。他们之所以能够继续存在,或者说允许他们继续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仅仅在于为西方人提供了一个“他者”。由此可见,所谓的“他者”仅仅是西方文化孕育的知识分子们头脑中的假象而已。同时,我们也注意到相对于被殖民者视为落后的东方而言,拥有着现代文明的西方同样也是在影射着自我的某种存在,“自我”身份的他者。但这个“他者”却蕴涵着更为丰富的信息——“他者”存在意义是为了彰显“自我”的价值。
我正在看电视,那些部长和政客中的一个,在向国民发布宣言。 我站在那儿看电视,当这些人讲话时我总是站着,作为我保持自尊的一种方式(面对一伙刽子手,谁能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呢)……生活在这种敲击之下的耻辱:翻开报纸,打开电视机,就像跪在地上被人当头浇了一泡尿。在这种敲击之下:在他们大腹便便的肚腩下,在他们充盈的膀胱下……
对于生活在变革时代的柯伦太太而言,她本能地对这个社会充满着怨言。这种怨言并非是针对某一个政府人士,而是针对这个她已经不再认识、不能理解的社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之中,对于柯伦太太而言无疑是人生最大的讽刺和耻辱。她写下的这一段文字不应从政治宣言的角度去审视,之所以选择在写给自己女儿的家信中留下这样一段文字,是因为女儿是她认为唯一可以宣泄内心真实情感的对象。
在柯伦太太对国家机器的控诉中,读者感受到的不是类似于索尔仁尼琴一般深邃的思考。一方面,柯伦太太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白人妇女而已,她对消除种族隔离制度没有太多的理解,更谈不上认同。在这位孤独的老者身上疾病慢慢侵蚀着她的躯体和灵魂,在生命逐渐离她远去的岁月中只能在祖传的房子中喃喃自语。库切为读者呈现的柯伦太太带有一丝孤独症患者的特征:南非社会的巨大变迁使得她曾经熟悉并给予她巨大优越感的社会永远地消失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革,她既无力去改变这一状况,也无法获得精神的慰藉。当疾病突然降临之际,柯伦太太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苍白。当她尽情地享受着种族隔离制度带给她的一切时,她仅仅是社会制度所豢养的“宠物”而已;随着制度的消亡,像柯伦太太一样生活在虚幻世界里的人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尤其是当柯伦太太目睹了种族冲突中死去人们的多种姿态后,她却只能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中默默地承受着寂寞。
三、“他者”身份的超越
如果将柯伦太太视为绝对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则不免有失偏颇,她没有将自己曾经拥有的话语权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社会福利”。当南非社会的种族隔离制度消除之后,她虽然不能接受却也很快认可了现状。库切将主人公塑造成为了具有现实关怀定位的人物形象,在她的身上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永远保持理性的真诚。小说中警察蓄意撞伤贝奇和贝奇朋友的行为很令柯伦太太感到愤慨,她发出了“你们让我感到耻辱”的呐喊。她是一位有着独立意识的女性,敢于向自己认为存在问题的社会现象表达内心的抗议,她的每一次争辩都在展现着强大的内心世界,表达她对这个社会的不理解。
通过库切为读者呈现的这些论辩,读者逐渐接触到了小说最为本质的主题——柯伦太太对“铁器时代”的解读。在柯伦太太的眼中,发生在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争斗显得毫无意义,因为这是一场没有目的的战争,在争斗中相互攻击的双方都失去了“慈悲”“分寸”。所谓的“慈悲”,正是人性中应有的仁慈与善良,是平等对待一切生命存在应持有的态度和原则;所谓的“分寸”,则是社会正常运行中必须紧守的行为原则,是正常维护一个社会运行应坚持的方式和方法。因此,无论是崇尚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或者是狂热追求黑人权利的激进分子,他们都应该成为被唾弃的对象。前者为了捍卫属于自己的特殊地位,为了保持白人的话语权,或是鼓励儿童高唱颂歌,试图为即将死亡的社会体制贡献最后一份力量;后者为了获得自己的权利、自由,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断将弱小的生命送向斗争的前沿,想象着为未来开创美好的明天。所以无论是黑人或者白人,他们都已经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人的那颗心,成为冷冰冰的铁器。正是由于南非的社会中充斥着这样一群没有火热之心的人,这个时代就注定成为毫无生机的“铁器时代”。
此时,柯伦太太已经不再是被黑人世界视为“他者”的存在,她已经超越了“他者”的身份。在一个经受了数百年种族隔离政策的国家中,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将自己视为“自我”的选择,仅仅是由于将对方视为“他者”的结果。
[参考文献]
[1] 朱玉英.浅析库切《铁器时代》中的他者[J].安徽文学,2011(09).
[2] 许志强.在暴力的旋风中写作[J].上海文化,2012(01).
[3] [美]爱德华·赛义德.东方主义[M].台北:立绪出版社,1999:134.
[作者简介]
任丹(1984— ),女,贵州遵义人,贵州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为认知与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