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
2013-04-29何永洲
何永洲
娘不说,我还不晓得我有个奶娘呢!
那是1981年春,奶娘六十大寿,聚拢满湾的客。那阵儿,政策刚刚放开,农民刚刚自由,农村刚刚活跃。虽然举全家之力仍办不了丰盛的大喜大宴,但请客的和做客的,个个满腔热情,满面春风。我们那儿有个不成文的风俗习惯,除了嫁女娶媳妇发书面请帖,或口头邀请,其他喜事一律不请自来。奶娘的大寿,当属不请自来。
临近大喜日,奶娘远方的亲戚就挑筐提篮,陆续奔来。湾里的妇女们贴耳细语,都盘算着赴宴礼物。东家几尺布,西家一双鞋。还有那个家家雷同的——一个脸盆大的圆盘。盘里几筒米,米上八个蛋,蛋上贴红花,画上面再放布和鞋什么的。妇女们三五成群来到奶娘家,喊一声大婶或大娘,奶娘满脸福气笑哈哈地迎出来接了盘。盘上贴上张三李四的标签便于认领。待酒宴后,盘里就回赠几个油糍粑或几朵米面……
这天,娘早早弄好了圆盘里的东西,问我还再添加点什么。我说别个屋里都一样,你还添加什么呢?娘就睁着大眼瞅瞅我:蠢子崽,你也不记得了,她是你的奶娘啊。今天你得拿点什么和娘一块去贺寿才是啊!
我傻眼了。这么多年,我长这么大,为何没喊过一句奶娘?
娘说,我出生那年,正逢“大跃进”,集体产量报得高,社员肚子填不饱。娘生我时,因劳累过度早产失血太多,体质本来就虚弱的娘从此接连病多。可六个多月的我食欲大增,夜半总是哭闹。那夜,奶娘起床上茅厕,经我门前时,见我又哭闹,就敲敲窗,说让她进来。奶娘也是刚生孩子,可她身强力壮奶汁颇丰,常胀得难受。我饿狼般投进奶娘怀里,咕嘟咕嘟好一阵儿。“咕嘟”完了,还瞪圆小眼睛久久望着奶娘的胸脯,张开小嘴甜甜地笑。之后,奶娘就天天听我哭闹没哭闹,夜夜去喂奶。
娘还说,奶娘的父母是大地主,我们湾里只有两户地主,奶娘常被押上台“斗”一阵,以完成上头下达的阶级斗争任务。娘还说,每斗一回奶娘,娘就要躲在屋里哭一场。哪里还敢要我叫奶娘呢,两家就不敢明着往来了。
娘说,奶娘后来说,你现在当老师了,出息了,不会理她了。哪能呢,当初我不过是在村小当民办老师,除了生产队记工分,每月还有五块钱生活补贴。我就拿出八块钱做了个红包,同娘一块去祝寿。奶娘见我娘儿俩跨进门,脸上顷刻荡起了幸福的红晕。我双手虔诚地将红包递过去,轻轻唤一声:“奶娘!”
原载《文艺报》2013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