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没听到他的回声
2013-04-29向春
向春
每到清明节,我们就想徐哥。逢上中秋节,五十年前的惨祸就惊现脑海里,心情几天不能平静!想到坟中棺材里破窑衣包的徐哥的碎尸骨,我们就哀痛不已,清明节时用杜鹃花编成环献给他的英灵。我们忍不住对着他的坟头说:“徐哥,兄弟们来看你了……”话一出口,悲情和哀思就涌来:泪水流,声哽咽,便痛哭一场。
矿工墓地在矿北的荒山坡上。当时还没火葬场,出于对牺牲矿工的尊敬,矿上就买下这荒山坡。这儿修整得像一片绿地毯,百花灿烂,遍地馨香引得粉蝶狂舞,鸟儿齐鸣。我们为徐哥的英灵徜徉在这风水宝地而宽慰。
后来墓地种上庄稼。看到花生和地瓜繁茂地覆盖住坟头,我们认为徐哥重生了, 那浓厚的绿色像他鲜活的生命。每到地净场光,大地空旷,万木萧疏的时候,在墓地上看到一片片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白骨,夜晚还时常看到光亮点点,认为徐哥在跟我们打招呼。
眨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跟徐哥一个小组的工友都老了,爬不上山坡看他了。清明节和中秋节,我们就聚在一块儿回忆徐哥,想到他的一言一行仍让我们动容。这么多年里我们忘掉了许多人和事,唯独没忘记徐哥。好像时间越久远,对他的想念越强烈!
徐哥是汶上县的农民。大跃进那年,当小队长正领人深翻地的徐哥,被公社派到枣庄矿务局开新矿,说是照顾他这个烈士子弟。他捆好薄薄的被子给娘磕头:“娘,儿去当工人了,你千万顾好自个儿,上级给了假儿就来看娘。”
徐哥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虽来自农村,但他心胸畅快,说话少,干活多,忠厚实在。我们屋住四个人,到茶炉打水的是他,扫地的也总是他。有次他替我们去买饭,因人挤,他端出三份饭,他让我们吃。他再要那一份饭,人家不认账,他苦笑着悄悄离开。那时定量特紧,饭就是命啊!他后来说:“都怪我当时慌乱了。”他的年纪还没我们大,可他的言行像老大哥,我们由衷地称他徐哥,乃至成了官称。
我们分到掘进一区第一组。迎头的活徐哥跟师傅干几遍就明白了,他不光认真学习还能吃苦实干。三个月后,师傅指定他当副组长领我们干活。我们组十几个人中,不管喝过两年墨水的,还是能说会道的,对活路谁也没他学得快学得好。师傅选人的眼光特毒,一眼就看中徐哥,而且处处严格要求徐哥。后来师傅一撤,徐哥就成了我们公认的大组长,没个不服气的!
就是徐哥这个极普通的新工人,却率领我们在地球深处不断创出新的业绩。最让人惊喜的,徐哥领着我们在三百米全岩巷道里创下进尺最高纪录。他到部里领来金光闪烁的奖品,徐哥还被授予全国最年轻的掘进能手!矿上提他当区长,他说:“掘进能手就是干活的,让我保持荣誉吧!”他推荐副组长当区长,推我当支部书记。徐哥带领全组如同一群奔腾的骏马,在地心里不断刷新着纪录。他名声越来越响,也就越干越勇,业绩越发出色,忙得他竟两年没请探亲假!
中秋节前,徐哥收到娘的信,嘱他无论如何要回家过中秋节,说娘想他都想病了,还说这天给他定亲,女方是徐哥喜欢的本村姑娘。我把信念给他听后说:“徐哥你一定得回家了,两头算快三年没见到大娘了,你定在哪天走?”他抚摸着光头说:“为保小组先进,我走怕出岔子,不是不相信大家,我在就多个力量呀!”
徐哥说的是实话。我说:“先进要全组的人保,你一定要探亲。你三天两头梦里喊娘,娘想你都病了。再说,还要定你的终身大事!”
“我咋不想娘呢!”徐哥眼里闪出泪花,“要不想娘我每月请你写封平安信?”
徐哥加入共产党时,才知道娘不是亲娘。徐哥三岁那年,他们村突遭日军的血洗。抗日的爹娘被堵在家中。火急的娘把徐哥藏在柴堆里,叮嘱他千万别出声,娘就和爹冲出家。躲在黑暗中的侵略者,将冲出家的爹娘枪杀了。挨门的邻居大娘找出徐哥,背着他逃过鬼子兵的多次烧杀。他们村解放时,几乎家家是烈属。村庄穷,公家穷,这个村的烈属家庭只有烈属证。娘带他种地活着,村里没学校,识字都难。
我们矿的领导为补平时的欠产,就利用节日工人的兴奋劲创高产。中秋节前矿上给工人发了月饼,便借机下达了高产计划。
徐哥收到娘信的消息传遍工区。工友们祝贺他订亲,催他赶快回家,还让车间工会主席去矿工会领喜糖票。
徐哥盘算后,决定八月十四日走,十五日定了亲就回矿。区长说:“要利用假期好好孝敬老人,补补几年的思念情。一定把假期利用好,不准提前回来!”
徐哥给我说了他的决定:“八月十四日上个早班再走,要在十四日创个小高产,以防十五那天完不成任务。”
我说:“你十四日上班还怎么回家?”
徐哥胸有成竹地说:“我把活干个差不多,提前上会儿井,乘下午两点钟枣庄到济宁的火车,晚上就到家了。”
我担心:“那样做你就太累了,再说一旦赶不上火车,让大娘挂心,最好十四日不上班!”
徐哥说:“我安排人用自行车送我到火车站。”
他们组两个病假,两个工休,人手是少。为防止十五日高产不理想,十四日多进尺当然好。也只有他才想得这么细,这就是他的事业心!我分析,他是组长,平时他干活就一人顶两三个,十二点钟前能把主要活干完,他乘下午的火车没大问题。
徐哥回家的消息一传出,组里的人把矿上发给每人的一斤月饼让他带给大娘和新嫂子。徐哥急了,他说:“我这包月饼娘也吃不了。你们的老人和孩子都盼着它,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为保徐哥能按时回家,我就跟他们组干活。徐哥的行动格外迅速。谁都明白,早早把活干完是他的心愿。这么长时间没见娘了,他巴不得这就见到娘呢!我们都结了婚,有的生了孩子,他要跟喜爱的姑娘结婚了能不急?他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就迅速配合他。
活干得很顺利,比平时快一个时辰。多打三十公分的炮眼,还能保证按时收工。工友们就催徐哥上井。他看时间还早,就说:“我装药放炮,你们全到安全洞里休息,好有劲干活!”
工友们说:“组长装药放炮最让人放心了。”我却担心,怕他快中有疏忽,便提醒他:“要把放炮器的钥匙戴手上。”他边快速操作边笑着说:“当组长的就是安全委员!”
连听三声炮响,我们判断炮的质量可以。我身边的放炮员说:“还是组长的水平高,今天超进尺把里攥了!”听完第四炮,我暗暗数数,估计第五炮该响了,结果没听到炮响,听到的是徐哥的脚步声。难道炮有问题让徐哥着急了?我便冲他喊:“徐哥不能急!”
徐哥有些着急地说:“放炮器怎么没电了?”
放炮员说:“我去看看!”
徐哥說:“我仔细查了,确实没电了,你昨天下班忘了充电!你们不用管,好好休息,谁也不要干扰我!”
我问他:“你用明电放炮?”他说:“书记明白!”我担心地说:“你此时有些急躁,可千万别忘了把放炮线从火线上解下来!”徐哥笑道:“这小儿科还用书记操心?”就听他的脚步又地响起来。
我又数数,认为明电放第五炮也早该响了。我忍不住了,就不安地大声问:“有新情况?”徐哥粗喘着气说:“不知道,我去查查!”我心一沉,朝徐哥喊:“千万不能急慌,留心电源!”徐哥没回话,就听他的脚步声更快了。我猛地意识到不好,担心的话刚要张口喊,第五炮响了,这炮响得极其人,震得耳朵怪鸣。难道这第五炮装错了炸药?突然,我闻到浓烈的烟尘中夹着血腥气味。吓得我朝着迎头狂喊:“徐哥!”
没了应声,也没了脚步声,四周死静。我们全惊恐起来,争着爬出安全洞,不顾呛人刺鼻的炸药味直奔迎头,边跑边喊:“徐哥!徐哥……”
我用灯光照着电线看,看到放炮线没从电线上解下来,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我胸中如同过了电流,差点儿晕倒,忙用手扶住棚腿。我就觉得心跳停止了,说不出话了!凭经验是放炮线出了问题。我双手拿起放炮线查,放炮线多处被打得没了包皮,断裂的地方肯定有!徐哥心慌他就没解下电源,便两手像我一样掂着放炮线查毛病,查到离迎头近的地方,那断裂的放炮线被他振动,电却通了……
七八支灯光齐照迎头,七八个声音在狂喊,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呢,寻找了好大阵子,才发现一片工作服挂在歪了的棚梁上,徐哥跟碎岩石落在一起了……
一个被大家喜欢的徐哥,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就这样不见了!我们失去理智地哭喊:“徐哥!徐哥!”
可至今没听到他的回声……
向 春: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曾被选为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在枣庄矿务局朱子埠煤矿掘进一区当工人23年后调矿区工会专业创作。先后出版了《煤城怒火》等十几部长篇小说,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