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人生真相的独特揭示
2013-04-29马为华
马为华
湖南作家肖进军的中篇小说《娱乐总监》开篇援引了《海南日报》1988年9月8日的一段话,似乎要把读者带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似乎已经过去了的某个历史场景。但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却会产生非常强烈的类似“现在进行时”的现实感和现场感。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一对父女到海南娱乐城“淘金”的都市故事。作品色彩强烈地展现了金钱在都市状态中是如何被人们作为一种全身心投入的人生目标来追求的,从而使文本审美境界超越了都市生活“欲望和物质”故事的老套,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金钱已超越欲望和物质的尺度、变成现代人生活的理想和精神这一极为核心的时代现实。
小说中的老颜是当今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症候式人物。他最为根本的特点,就是一个以非常饱满的精神和全部的主体性去追求金钱。老颜最初是为了用钱向背叛了自己的老婆证明自己的实力,让她“生气、后悔”,而走上这条道路的。在舞台上,老颜靠荤段子、耍猴扮猩猩的自我作践以及在《打虎上山》、《白毛女》等经典革命作品添加涉黄猛料,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渐渐地,舞台上的老颜落落大方、口若悬河、奇思妙想不断,一扫平日的形容猥琐之态,几乎成为娱乐城舞台上一颗最闪亮的星星。更让人咋舌的是,老颜居然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也接到了这个充斥着酒气食色的娱乐城,并且以非常积极热烈的态度,要将女儿培养成一名高级妓女,甚至可以为女儿去拉皮条。
在老颜的身上,最集中地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对金钱真诚、热忱、坦率无比的顶礼膜拜。这个人物的深度在于,人的尊严热情与卑贱扭曲由于金钱这个超级媒介的存在,似乎毫无冲突、毫不矛盾地统一在他的身上。在当今中国,老颜显然不是独立的存在,他夸张之至的表演带来满场火爆这一细节,就相当鲜明地暴露出整合社会环境普遍存在的、以空虚为底色的热烈,以及由此导致的畸形与夸张。作者在不长的篇幅中,呈现出了金钱在都市生活中的力量。西美尔在《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中曾经谈到,金钱这样“一种只有作为手段才有价值的对象,以如此大的能量,如此完整、如此成功地将生活的全部内容(实际上或表面上)都化为这样一种仅凭自身就能令人满意的追求目标”,《娱乐总监》通过对老颜形象的刻画有力地揭示出,金钱在都市社会中已经不仅仅是欲望和物质的问题,而更是一种精神和存在感的问题。
《娱乐总监》这方面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从经验而不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或者价值判断出发,既直面了金钱在当下生活中全面铺展并具有相当支配力这一基本事实,同时也令人信服地写出了金钱作为终极价值的虚妄与不可靠。作品描述了这样一个情节:做了妓女的颜丽在经期被“强奸”,而强奸者连钱都没付。通过对这一情节的描写,作者深刻地表现出,那些以自己为手段去追逐金钱的人,其实是一些被剥夺者,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金钱并不是万能的。事实上,老颜最终也辞去了工作、离开了“金钱”,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寻找欺负女儿的人。
这部小说另一个令人耐人寻味的人物形象,是叙事人“我”。“我”是一个娱乐城的老板,总是喜欢套用、操控过去的官方化政治化语言来描写娱乐城和小姐职业, 小说中把老颜让自己的女儿坐台称为父亲亲自送女参军,而且说“我要是不给颜丽调职,让她加入我们的公关队伍,那就是挡他们的财路,就有不仁不义之嫌”。官方语言和娱乐色情之所以能够如此严丝合缝地组织起来,是因为金钱对人的生存的决定性与以前官方话语对人生存的决定不相上下,它们都是属于一种权力话语。人们之所以要追求金钱也不仅仅在于满足自己的欲望,同时更重要的恐怕是在寻求一种控制别人、凌驾于别人的优越感和权力感。小说中写到颜丽爱上了一个没钱但是英俊的小保安,“我”的感受是这样的:
她脸上幸福无比的笑容,像针一样把我扎痛了。我是老板,她是我的员工,花儿居然落到旁人家里去了,还灿烂美丽的开放!独占花魁的居然是一个地位卑下且有劣迹的小保安。这个家伙仅仅仗着年轻帅气就横刀割爱,置我这个老板于尴尬之中。
这段话的逻辑是,因为“我”是个有钱的老板,所以我就具有了逾越爱情甚至血缘的权力。这又从另一个角度,再一次应证了金钱在都市社会和生活中所具有的神奇力量。
《娱乐总监》最为鲜明的叙事特征是调侃。作者一丝不苟地将娱乐色情等非常低俗的东西,用非常正式非常严肃的官话表述出来,其中的调侃意味呼之欲出。
来玩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都有很繁忙的工作且担负着很重的社会责任,他们闲暇时来我们这里喝点小酒,抱抱小姐,看看格调不高的节目,放松放松自己,以积聚更多的工作热情及进一步提升社会责任感,与我们开娱乐城的宗旨,也算是殊途同归。我的这些感悟致使我屡次仰视街边的高楼大厦时,心里的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对于一个妈咪来说,必须弄清楚下属的服务范围及服务深度,以便对客人进行按需分配。娱乐城就像我们的社会一样,充满了文明自由民主和谐的气氛。小姐可以出去,也可以不出去,完全靠自觉自愿,所谓的逼良为娼,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某些对我们这个社会别有用心的人,泼在我们头上的污水。无论星移斗转,四季更替,我们这里永远都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百鸟啁啾,花儿盛放。
调侃这种话语方式拒绝了明确的价值判断,老颜们的生存状态,也正是在一个“没正经”的调侃性叙述语言框架中得到了生动、完满的展现,这种调侃复现了当下大多数人面对畸形现实所采取的既不满而又顺从的生存姿态。调侃式的叙述人不具有真理性和权威性,叙述人“我”的设置,有效地拒绝了作者对文本的过于直接、主观的干涉,因而在文本内部产生了众声喧哗、嘈杂热烈的审美效果,这又恰好对应了我们所身处的当下一般混沌芜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中国全方位迅疾有力地卷入了都市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至今尚未见尽头;同时,我们还有漫长而又发达的农耕文明,于是,虽然都市已经是我们身处其中的现实,但中国当代的都市小说仍然很不发达。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话语方式,来面对这个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生存方式和生活事实的都市,城市仍然是一个无法现身的“他者”。具体说来,虽然金钱作为一种精神追求在当下的生活现实中几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但现有的大量文学作品中,都往往迫不及待地要显示一种对金钱的强烈批判态度,结果仅仅是采用一种或愤激或感伤的拒斥性情感态度来作为叙事的动力,金钱和追求金钱的生活真相本身,却甚少得到过《娱乐总监》这样鲜明、尖锐而又耐心的揭示与剖析。因此,《娱乐总监》置身都市文学作品之林,当是一个相当醒目的存在。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