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诗意是种植在生命深处的
2013-04-29汪元
汪元
有很多理由邀请蒋韵老师做客“中天会客室”:今年3月,我们请来了80后人气作家笛安,而她的母亲正是蒋韵;2012年,在第二届郁达夫文学奖的投票现场,本刊记者见证了蒋韵凭借《行走的年代》荣获中篇小说奖;《行走的年代》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蒋韵在小说的序言中说“80年代永远是一个诗的年代”,而那个年代,恰恰是今天大多数中学生的父母的青春时代……
蒋韵,16岁时成为一名烧砖女工,24岁考入山西太原师专中文系,开始文学创作,后与著名作家李锐相识相恋,女儿笛安亦成为知名作家。她的主要作品有:小说《行走的年代》《隐秘盛开》《栎树的囚徒》《红殇》《闪烁在你的枝头》《我的内陆》以及散文随笔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等。
“自由放养”的年代
记者(以下简称“记”):据我所知,您小学毕业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中间有三年没有上学,后来中学也只读了一年……那些年您是怎么度过的?
蒋韵(以下简称“蒋”):确实,如你所言,因为“文革”,中学停课,我们整个城市小学毕业的孩子,都同时失学在家。大人们都忙着“革命”或“被革命”,基本无暇顾及孩子,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自由放养”的状态,整个城市都涌动着无处宣泄的青春的荷尔蒙。我有很多小说都是以这个时期为背景的,比如《闪烁在你的枝头》等。说起来,那是一个特别复杂也特别奇异的时代:一方面,是宏大的、整齐划一的革命主流话语;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悄然而起的文艺情怀,比如,那些被批判的中外文学名著开始在“地下”悄悄流行,食指的诗也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热爱上了阅读,这个爱好延续至今,可以说,它将滋养我终生。
当然,我的经验只是“个案”。那时,能够接触到这些名著并且有兴趣阅读的孩子,毕竟不算多数。所以,整体而言,那是一个极其酷烈、严峻和焦渴的青春期。关于这一点,可以看看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也就是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原著。我想,我能够在这个特殊时刻和文学相遇,应该说是我最大的幸运。
至于在中学的那一年,我也有许多的小说和文章涉及到了它。对我而言,那一年的时光就是我全部的中学时代,很短暂,却很丰富。几乎没有学到任何书本上的知识,却开始学习接触“社会”这本大书:学工、学农、学军,还有就是在学校操场上挖防空洞。我那时参加了学校的宣传队。我们的宣传队,远近闻名,很正规,大家一律住校,每天清早起床练功,晚上排练,经常被邀请到各地演出,深入工厂、部队、农村等。后来,我们宣传队的不少同学去了专业的文艺团体,或者加入了部队的文工团,当然更多人干了别的。当年在宣传队我不算“主角”,如今,与他们相比,我仍然不是“主角”:人家是生活中的“弄潮儿”或是“溺水者”,而我则站在岸上,是一个生活的“描摹者”和“拾海人”。
记:概括起来说,青少年时期的您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有没有做过那么一两件现在想起来仍然难忘的事情?
蒋:应该说,在我的少年时期,我算一个大胆、充满幻想、渴望生活发生变化的孩子。文革初期,大、中学生在全国各地串联,他们起初坐火车,后来出现了徒步长征的队伍,但小学生不被允许。我那时十二三岁,很想去远方,就想组织一支小学生的长征队,当然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因为别的孩子的家长不同意,还找到我家里去告状。后来,我还是不甘心,就带了我自己的弟弟,以及邻居家的兄妹俩,那妹妹才八九岁,我们一起徒步去了离我们城市20多公里外的晋祠。那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往返走了90多里路……路上,那个邻家妹妹实在走不动了,我只好背了她一段,因为四个孩子里我最大。虽然极累,可我们都很快乐,还有一种成就感,我弟弟还带回来一条流浪狗……
渴望冒险的冲动曾经一直潜藏在我的身体里。当我读大学前,还是一个工厂里的小青工时,曾经和两个姑娘一起,徒步翻过了风雪中的华北最高峰——五台山北台叶斗峰。由于风雪,我们在山上一度迷路,后来我知道,就在那个山上,曾经有很多人因为迷路而被冻死。那个时候,全民旅游的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越来越胆小,特别是在我做了母亲之后。我的朋友廖一梅曾经给她的儿子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因为你,我害怕死去》,确实如此,这个世界上,能让一个女人发生最深刻改变的,莫过于她的孩子。
诗意,让生命更丰满
记:您在《行走的年代》中写道:“我用这部小说向我的80年代致敬。对我而言,80年代永远是一个诗的年代: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同时,它也是一个最虚幻的年代……”而对于现在的90后中学生,80年代恰恰是他们的父母的高中和大学时代。那个年代您自己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能不能为我们的读者描述一下您眼中的80年代的年轻人的生活?
蒋:我所谓的80年代,正是我的大学时代,也是我文学起步的年代。对我而言,它代表着我最后的青春,也记录了我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历程。我对于80年代的感受和理解,应该都在我的小说里,比如,《行走的年代》,所以就不再赘述了。只是,我要再次强调,同样的年代,由于经历的不同,感受绝不相同,所以,我永远只说,“我的80年代”,我不能代表别人。当然,我的80年代,是一个类似文艺复兴的时代,是一个“诗人在场”的时代。
记:读您的作品,总能让人感到文字的优美精致,以及无处不在的“诗意”。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杂志曾刊登过的一篇中学生作品,小作者写道,自己眼里的父亲是一个脑子里只有“成本”“利润”的商人,但偶然有一天她翻出了父亲少年时代的一本手写的“诗集”,发现原来他也曾是一个“文艺青年”……我的问题是,可能80年代的“诗意”影响过当时很多的年轻人,但随着岁月变迁,很多人身上的“诗情”和“诗意”都慢慢消失了,而这一代年轻人面临的学业和就业压力应该说比他们父母当年的只重不轻,甚至有不少曾经辉煌一时的中学文学社都因为日益沉重的学习和考试压力名存实亡了,那么对他们来说,“诗意”这个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吗?
蒋: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也是一个让人很纠结的问题。只是,认真想想,“诗意”这种东西,无论在任何时代,其实都不具备任何现实功利的作用,它只能使一个人的生命和心灵更丰满。在中国人的生命哲学里,“审美人生”占据着很大的比重,就连最入世的儒家学说中,也有大家都知道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曾皙的人生理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深得孔子的赞同,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子就因此而放弃自己入世的人生实践。所以,我以为,只要人这种物种还有审美的功能,那么,广义的“诗意”就有意义。文学社可能不存在了,但“诗意”却是种植在生命深处的,它与审美同在。也许,它会成为你的第三只眼睛,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
记:您的作品中,除了“诗意”外,我们还常常能读到“忧伤”……我很想问一个特别“央视”的问题:您幸福吗?我想知道一个善于写悲剧的作家心目中的幸福观是怎样的,我们又应当如何认识悲剧的意义?特别是对于青少年读者而言,阅读悲剧或者说“忧伤的故事”,对他们的成长有什么正面意义吗?
蒋:我以为,幸福是一种理想,是一个大词。所有的大词,我都慎用。至于“悲剧”,它对任何人都有意义。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大意如此。迄今为止,我们所读到的中外文学经典名著,几乎大多是悲剧性的,它们探索着人性的光明和黑暗、人心的善良和丑恶,让我们在毁灭中看到美与爱的永恒意义……我从小就读这些经典,它们和生活一起共同塑造了我这个人,我感谢它们。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经验,我不知道它们对别人有什么正面的意义,我只知道,没有它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青春并没有什么不同
记:能否请您跟高中生谈谈您心目中的爱情?
蒋:我心目中的爱情,那就是:可以让一切平淡变得美丽的东西。
记:有句话说“文艺青年不靠谱”,有意思的是,您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嫁给了一个文艺男青年,然后又生了一个文艺青年……很好奇你们这个三口之家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特文艺?
蒋:我不知道什么是“特文艺”,我也不太清楚别人家都怎么生活,我觉得我们家好像和别人家没什么不一样。而且,我的丈夫是挺靠谱的丈夫,孩子也是挺靠谱的孩子,作为一个妈妈,我好像也是靠谱的。当然,因为是同行,在我们这个家,关于文学的话题,可能会多一些。我很珍视这“文艺”的一点。
记:您、李锐老师和笛安,三个人在文学创作方面会有交流和相互之间的影响吗?
蒋:当然有交流。至于影响,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们三人,从创作上来看,风格迥异,连涉猎的题材也大不相同,但,彼此之间不可能没有一点点影响。这种影响,是日久天长的浸淫。另外,我们彼此互为“第一读者”,对于对方的意见和感受,是非常尊重的。
记:您的女儿笛安是80后,她的读者里有很大一部分是90后,在您看来,这一代年轻人的青春时代跟您那时候以及跟80年代相比,有什么不同?您羡慕他们吗,还是为他们感到担忧?
蒋:无论任何时代,所有的老年人都羡慕年轻人。那是因为,青春是刹那的、不能复制的,所以珍贵。因为这一去不复返的珍贵,所以羡慕。但,从本质上讲,任何时代,青春并没有什么不同。青春的张扬、甚至是嚣张,以及它要面对的问题,古往今来,如出一辙。所以,青春、成长、爱情,才会成为一个被一代代作家、诗人反复表达的文学母题。可以这么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同时,也是旧的。
记:您怎么评价笛安的作品?对于笛安、郭敬明、落落、安妮宝贝、张悦然、韩寒等这一代年轻作家,您作何评价?其中有您特别欣赏和喜欢的吗?
蒋:我认为,笛安是一个严肃的、有追求、有情怀、有想法的作家。作为一个同行,我尊重她为文学所付出的一切探索和努力。我同样尊重你提到的那些年轻的同行们。他们几个人的作品,我都很喜欢,还有你没提到的,比如颜歌,我都喜欢。我必须承认,他们是非常有才华也是非常有追求的好作家,仅仅用“青春文学”来命名他们的作品,是远远不够的。
记:您在少年时代曾阅读大量的书,它们除了帮助您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外,对您还有别的方面的影响吗?能否为高中生读者提几点阅读方面的建议?
蒋:假如没有这些书,这些精神食粮,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它们几乎是一种救赎。当然,今天的环境不同于我的少年时代,不过,我认为,任何时代,那些能够代表人类精神高度情感深度的伟大的文学经典,都是年轻人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尤其是现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一切速朽的时代,特别是高中生课业紧张,时间有限,所以,有限的时间应该尽可能用来多读一些能够滋养人心灵和精神的好东西。不管你将来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我相信,这些经典都会在你生命中刻下令你意想不到的痕迹,或者,在人生的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