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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渊、陈亮何以无辩?

2013-04-29赵荣华

文史杂志 2013年6期
关键词:陆九渊汉唐陈亮

赵荣华

南宋思想史上,理学派、心学派、事功派之间发生过几次影响深远的思想交锋。理学派与心学派的思想交锋聚焦于朱、陆之辩上,即鹅湖寺之辩和无极、太极之辩;理学派与事功派之间的思想交锋则体现为朱、陈王霸之辩。朱、陆辩矣,朱、陈辩矣,陆、陈何以无辩?按常理论,两人的朋友圈、弟子圈有着交集,在思想上有过间接的接触,在讲学上又并非那种与人无争的风格;最关键的是两人的思想的确有着本质的差异,可以说,这些都是学术论辩得以发生的必要条件。诚然,辩与不辩尚取决于其它诸多因素,如外在的机缘等,但我们在这些已知条件上反思“陆、陈何以无辩”,就并非一个伪问题了。

陆九渊(1139-1192)与陈亮(1143-1194)为同时代人,一在江西,一在浙东,两人又有着共同的朋友圈,如吕祖谦、吕祖俭、朱熹、陈傅良和辛弃疾等,而陆九渊的弟子陈刚(字正己)后来又从学于陈亮。按理说,两人应该有过思想的接触。“陈同甫学已行到江西”[1],今翻检《陆九渊集》亦可以找到直接的证据,表明陆九渊对陈亮的思想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陆集中多有诋朱之语,却并无斥陈之言。朱熹则云:“海内学术之弊,不过两说,江西顿悟,永康事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无由得明。”[2]为何朱熹对陆、陈之学有不得不辩之感,而陆、陈之间却没有这种剑拔弩张的态势?我想,除了外在的机缘问题,应该还有内在的理论层面的原因。

朱熹严于天理、人欲之分,果断刚决,所以对功利深恶痛绝,“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全是功利。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上,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则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3]陆九渊虽然也明于义利之辩,但对天理、人欲之分却颇有微词。“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4] “人亦有善有恶,天亦有善有恶,岂可以善皆归之天,恶皆归之人。”[5] “天理人欲之分极有病。”[6]陆九渊又说,“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7]意见表现于时文,故陆九渊力辟时文,而朱熹逢人就劝多读书,这在陆九渊看来简直就是助长时文的流行。所以,朱、陈之间有不得不辩处,朱、陆之间亦有不得不辩处,不辩则“此道无由得明”,而陆、陈之间却并无急于辩论的态势,倒反在诸多方面颇有契合之处。姑从气象与思想两方面,对陆、陈无辩之理由做一番剖判。

自气象而言,陆、陈之间颇有相投处。乾道九年(1173年),陆九渊访吕祖谦于衢,之后吕与陈亮书云:自三衢归,陆子静相待累日,又留七八日,昨日始行。笃实淳直,朋游间未易多得。渠云:‘虽未相识,每见尊兄文字,开豁轩翥,甚欲得相聚。觉其意甚勤,非论文者也。”[8]此时陆九渊所见陈亮文字,可能仅限于《中兴五论》等早期作品,但陈亮“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 [9],于字里行间当隐隐可见。陆九渊自述其学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10]而孟子语云:“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孟子·滕文公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其气象可见一斑,无怪乎朱熹颇不喜,遂有孟子“不合以人比禽兽” [11]的论断。陆九渊当是十分欣赏此等俊朗豪迈的气象,故屡云:“志小不可以语大人事” [12],“此是大丈夫事,么麽小家相者,不足以承当” [13],“盖器有大小,有大大器底人自别” [14],“资禀好底人阔大,不小家相,不造作,闲引惹他都不起不动,自然与道相近” [15],“人凝重阔大底好,轻薄小相底不好” [16]。陆九渊既以此教人,故其门人亦多有此气象,如朱熹所言“陆子静兄弟,其门人有相访者,气象皆好。此间学者,却与渠相反” [17],“今浙东学者多子静门人,类能卓然自立,相见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家一辈朋友,又却觉不振。”[18]

陆九渊既以“开豁轩翥”言陈亮,当是气象相契。诚如牟宗三所指出的“象山之高明爽朗表现于内圣之学,故伯恭又称其‘淳笃敬直,‘笃实淳直,而陈同甫则是高明爽朗之表现于事功之学者,故重英雄之生命,高明爽朗在此转而为慷爽。其文字‘开豁轩翥即是英雄主义之慷爽之表现,而此种风格亦特为象山所喜,故‘甚欲得相聚也。象山自与同甫殊途,彼亦不必看得起同甫,然在此‘开豁轩翥上,则是气味相投者”,“朱子之心态是沉潜细密型,彼所喜爱者是收敛凝聚,而不是高明爽朗” [19],故与陆、陈不契,不是诋朱为禅,就是视陈为千奇百怪,神出鬼没。陆子在学理上不必为禅,前人已有至论[20],勿庸赘述,然其在气象上近于禅,这一点无需忌讳。如韦政通所举证的:“最能表现象山独立无依的狂者性格的一首诗是:‘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21]此诗乃由唐代智通禅师的诗转手而来。”[22]陆子气象近于禅此点,尚可举两则禅门公案佐证之。洞山与密师伯行次,见草中窜出兔儿,密曰:“俊哉,大似白衣拜相。”[23]奉先深同明和尚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似个衲僧相似。”[24]顾随《顾随说禅》里解释这两则公案道:“此一‘俊字正是孔夫子所谓的狂狷,孟子所谓使‘贪夫廉,懦夫有立志的伯夷柳下惠之风,宋儒所说‘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复正是此个道理。”[25]而此处之“宋儒”指的正是陆九渊,“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一个人” [26]正是陆九渊的经典之语。而陈亮之“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不也当得此一“俊”字么?

气象是形之于外者,思想是决定于内者,有什么样的思想,经涵养内化之功,方能形成什么样的气象。朱、陆、陈气象之异同,取决于其思想之异同,而思想之异同,根本点在见道之异同。朱熹与陆九渊所见道体之伦理本质自不必异,如陆九渊所说:“仁即此心也,此理也。”[27]故黄宗羲评之曰:“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28]两人所见道体也都是赅遍万物,亘古常在的,朱熹云:“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29]陆九渊亦云:“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30]

朱、陆两人根本异处在“道在何处”。朱熹所言“天理”为一绝对完满纯净的、外在于人心的形上本体,此本体“只存有而不活动”,高高在上,主宰万物,人们立身行事皆以此为准则,敛然于规矩准绳而丝毫不敢走作,力求合乎天理,但天理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设准。朱熹虽然把三代看作合乎天理的王道政治,实际上只是依托三代,设定一种尽善尽美的状态,而三代以下任何时代的政治都是不尽如人意的。天理只是为人们提供了评价现实政治的理性标准,“于后世之事有以裁之而不失其正” [31]。天理既成一设准,当然要保持其纯粹性,“天理人欲之分,则有毫厘必计,丝发不差者” [32]。人们要依天理而行,前提是要认识天理,故朱熹主张“格物穷理”,强调“道问学”。而陆九渊则认为道体不存在于外,而内在于心,“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33],心即理也,“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34]此理非外在设准,而是内在呈现于心,“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 [35]此道体是“即存有即活动”的、“于穆不已”、“纯亦不已”的本体。陆九渊常教人辨志,认为只要明乎义利之辨,自能明乎本心而“先立其大”,进而与道合一,发而皆中节。此自是以“尊德性”为主。

陈亮心中的道体本质上还是个道德本体,未脱原儒矩镬,所以他也跟朱陆一样尊圣人,崇三代,尚王道。陈亮所以要与朱熹争辩三代、汉唐,俨然有几分排世儒、辅圣道的意思。“如亮之本意,岂敢求多于儒先,盖将发其所未备,以窒后世英雄豪杰之口而夺之气,使知千涂万辙,卒走圣人样子不得” [36],“亮所以为缕缕者,不欲更添一条路,所以开拓大中,张皇幽眇,而助秘书之正学也,岂好为异说而求出于秘书之外乎!”[37]然陈亮所言之“道”不是仅仅作为价值标准的纯粹天理,而是落实在历史过程中的。朱熹虽然也曾表示过“理未尝离乎气”,理必然存在于现象界中,但在人的意义世界中,理却需要主体的自觉认同,才能够被“实现”,从而获得其存在的意义。而历史世界正是人类自己创造的意义世界,所以汉唐千五百年间,道可以“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 [38]。“盖义理之心,顷刻不存则人道息”,然自其终极存在而言,“道未尝息而人自息之” [39]。陈亮所理解的“道”则不具有可以脱离现实世界而成为纯粹观念存在的特点,“道”落实于观念世界中而表现为天、地、人相结合的“三才”结构。所以,对于“汉唐专以人欲行”的观点,陈亮反驳道:“信斯言也,千五百年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40]在“三才”结构中,人处于核心地位,“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41]道存在于现实,而现实则是一个人道的世界,因此道不可能脱离人而存在,人可以而且应该积极有为地干预道的现实存在状态,“若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 [42]。而“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仁、智、勇之达德具于一身而无遗也。”[43]人要干预道,就要学为“成人”,即“才德双行,智勇仁义交出而并见者”,而非以儒者自限。朱熹所谓的“醇儒”,在陈亮眼中可能就成了“气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发其所能”的“子夏氏之儒”,“成人之道宜未尽于此” [44]。陈亮强调的是仁、智、勇三者的结合,因为“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材术辩智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经……虽高明之独见,犹小智之自营;虽笃厚而守正,犹孤垒之易倾” [45]。陈亮非不重视仁而只强调效果,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动机论者,如论刘邦三章之约和李世民定乱之谋,“此儒者之所谓见赤子入井之心也”,故他自云“亮非喜汉、唐获禽之多也” [46]。可见,效果论、功利主义只是对陈亮的误解和世俗的偏见。陈亮只是痛心于后世儒者对于“孔子之家法”,“得其粗而遗其精”,内圣与外王往往脱节,而思图匡扶圣教。“圣人,人之极则也。如圣人,方是成人。”“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47]所以,陈亮在仁的前提下突显了智、勇的重要地位,刘、李正是因有“见赤子入井之心”而且“本领开廓,故其发处便可以震动一世,不止如见赤子入井时微眇不易扩耳” [48],苟“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哉!”[49]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判定“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三才各得其宜,此正是王道的体现,“岂右其为霸哉”,世儒“谓之杂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50]如此他当然不满意朱熹“汉唐专以人欲行”的论断,论辩的焦点便集中在汉唐之君是否“全体只在利欲上”,是否只是与道“暗合”,是否“田地根本无有是处”。最初朱、陈各执一偏,互不相让,最后折衷为三代、汉唐只有“做得尽”与“做得不尽”之别,至此似可结束辩论了,但朱熹本着道之纯粹性,转而又责陈亮“但论其尽与不尽,而不论其所以尽与不尽”,是“将圣人事业去就利欲场中比并较量” [51]。于是辩论又起,这正如陈傅良所评:“至于其间,颇近忿争。”[52]当然,这“忿争”归根结蒂是缘于双方见道不同,所以陈亮辩解道,他只是欲明其道,“本非为三代、汉、唐设”。 [53]

陆九渊根本立场自不必与朱熹异,如他也曾说:“包犧氏至黄帝,方有人文,以至尧舜三代,今自秦一切坏了。”[54]但他显然不满朱熹天理、人欲之分,而且不满朱熹之道体(故后有“无极而太极”之辩)。陆九渊不必如朱熹般需百般维护道体作为价值标准的纯粹性,唯恐有人“畔弃绳墨,脱略规矩”,故陆评历史不如朱熹般苛刻,天理、人欲非此即彼,如他说:“李白、杜甫、陶渊明皆有志于吾道” [55],“汉唐近道者:赵充国、黄宪、杨绾、段秀实、颜真卿。”[56]更为重要的一点是,陆九渊主张“心即理”,本身就蕴含有主体意识的突显,这跟陈亮以“三才”释道,以人为“三才”之核心,以仁、智、勇释人的观点和“人能预道”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故而两人皆赏识英雄豪杰,陆云:“后生自立最难……要之,此岂小廉曲谨所能为哉?必也豪杰之士。”[57]而陈亮本身就是一英雄式的人物。难怪陈亮要解孟子“浩然之气”为“百炼之血气”,而朱熹则云:“孟子所谓‘浩然之气者,盖敛然于规矩准绳不敢走作之中……是岂才能血气之所为哉!”[58]陆九渊对“血气”也有一段评论:“有一段血气,便有一段精神。有此精神,却不能用,反以害之。非是精神能害之,但以此精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59]因赏识英雄,故而两人都不反对读史。陈亮之学问多从史书中来,自不多论;而陆九渊也曾教人读史,“且如读史,须看他所以成,所以败,所以是,所以非处” [60],“前言往行所当博识,古今兴亡治乱,是非得失,亦所当广览而详究之。”[61]朱熹则对吕祖谦读史论史屡有非议,经史孰重,实是朱熹理学与浙东之学的分别之一。正因陆、陈之间有许多相通处,而陆、朱之间又有颇多不契处,所以陆九渊在朱、陈王霸之辩中虽然根本立场不异于朱,但在情感上是处于可否之间的。且看陆九渊与朱熹论辩“无极而太极”的信中云:“尊兄当晓陈同父:‘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莫作三代以下学术,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亦更脱洒磊落。今亦欲得尊兄进取一步,莫作孟子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无极二字分疏,亦更脱洒磊落。”[62]以辞气而论,陆九渊对朱熹在王霸之辩中的言词是颇有微词的,而对陈亮则无疑抱有几分同情。

综上可见,陆、陈之间并无朱、陆之间或朱、陈之间的紧张态势,倒反在气象上和思想上,两人颇有几分相投处,即使根本立场有异,亦不碍于此相投,故不必于异处哓哓致辩也。

注释:

[1][3]《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66页,2967页。

[2][22]韦政通:《中国思想史》下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799页,824页。

[4]~[8][10]~[18][20][21][26][27][28][30][33][34][35][54][55][56][57][59] [60][61][62]《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5页,463页,475页,398页,490页,471页,425页,433页,446页,460页,462页,464页,492页,503页,537页,459页,447页,5页,566页,395页,483页,423页,396页,453页,410页,476页,442页,451页,442页,162页,27页。

[9][29][31][32][36]~[53][58]《陈亮集》(增订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29页,361页,367页,368页,348页,354页,361页,365页,340页,345页,345页,340页,341页,426页,345页,346页,346页,340页,340页,367页,393页,390页,360页。

[19]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页。

[23][24][25]顾随:《顾随说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44页,46页。

作者:四川省社科联《天府新论》编辑,南开大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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